第96章 囚臣索地,鄭血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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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鄭王宮,孝簾低垂,白幡素縞。靈堂之上,銅鼎中粗大的白燭流淌著渾濁的燭淚,將新君鄭悼公那張年輕卻過早印滿哀慟與茫然的臉映得陰晴不定。空氣裏濃重的香燭紙錢味混雜著刺鼻的藥石餘燼氣息,死死壓在每個朝臣的心頭。三日!僅僅三日!那位剛剛浴血護衛周王、硬頂著頸側重傷在洛邑受下厚賜,強撐著返回國都的鄭伯突,便在歸國的當夜瘡痍迸裂,鮮血浸透錦被,帶著未曾真正坐穩的君位與未曾報答的齊國之“恩”,於無限不甘中溘然長逝。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宛如晴天霹靂,震得新鄭朝堂上下暈頭轉向。國不可一日無主。在一片哀聲與倉促之中,年輕的悼公匆匆繼位。喪父之痛與驟臨大位的重壓讓他形容憔悴,眼神深處藏著驚惶。偌大的鄭國,一時竟似風雨飄搖。
    新君守喪的第三日,在素帷低垂的後殿。悼公對著身旁最為倚重、亦是先君托孤老臣的叔詹,聲音沙啞而遲疑地問道:“詹父……父王在時……常念及齊侯當年櫟地出兵、護衛回國登基之大恩,未曾厚報……如今父王驟然薨逝……這恩情……”他欲言又止,看向叔詹的眼神充滿依賴,“孤……寡人……是否該遣使攜厚禮……往齊國走一遭,以全先王未竟之心願?”
    叔詹心中微微一歎。悼公年少,心中裝的還是“恩義”二字,卻不知世情險惡,強鄰環伺之下,所謂的“恩義”早成了套在鄭國脖頸上的無形絞索。但他明白,新君此舉,除了還恩,更是急於尋求依靠。他沉吟片刻,終究躬身應道:“主上純孝仁厚,此意甚善。既承父誌,亦顯邦交。臣,願親自奉我鄭國珍藏金玉帛錦為禮,赴臨淄一行,一則酬謝齊侯舊恩,二則……或可探聽齊人之心意。”
    數日後,臨淄齊宮。
    金磚鋪地,玉階通天。大殿之上燭火通明如晝,卻驅不散齊桓公虎踞寶座所散發出的那份睥睨四方的沉凝威壓。叔詹雖貴為鄭國上卿,在此卻也隻能垂首立於階下,恭敬奉上長長的禮單卷軸。
    “鄭國喪亂,悼公新立,聞昔年主公恩德深重於先君,特命老臣奉些許金帛薄產,聊表寸心,以補報萬一。”叔詹的聲音平靜,姿態謙卑得體。
    齊桓公眼皮都未抬一下,目光從叔詹身上掃過,如同掠過一件無足輕重的擺設,最終落在他雙手捧著的禮單上,嘴角勾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弧度,帶著一種理所應當的苛索意味。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如重錘敲擊殿內每個人的耳膜:“報恩?”他鼻腔裏哼出一聲輕笑,似嘲弄,“寡人亦聞……周天子新君登基,厚賜功臣……可是將那虎牢關以東……直至滔滔大河之畔的八百裏膏腴肥田沃土,盡數劃為鄭伯疆域了?”
    他抬起頭,那雙深如寒潭的眸子直視著叔詹,目光銳利如刀鋒劃過空氣:“此乃天下之賜,齊伯亦為天子之臣,鄭伯已薨,其子新立。這份厚土封疆……難道不該拿出一份,奉予寡人,以示……謝恩與臣服?”
    “轟!”無形的壓力如同巨浪壓頂!殿中齊國群臣的目光瞬間聚焦於叔詹身上,帶著無聲的威壓。
    叔詹身體微微一僵,旋即迅速平穩。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那份卑微之色未改分毫,言辭卻如同精心打磨的堅盾,柔中帶剛,清晰回應:“主公明鑒。此八百裏之地,乃是周天子憐憫先君勤王有功,親賜於鄭之封疆……如人之骨肉,國之根本。豈有割裂寸土、擅自分封之理?此,非徒老臣不敢言,縱先君複生,亦不敢擅移祖宗基業於他人。”
    他再次躬身,將那盛滿金玉之物的禮盒向前托起,聲音懇切而堅決:“鄭國所獻,乃傾國所有珍藏珠玉錦繡……願主公笑納,以顯通好之意。割裂社稷疆土之事……萬望盟主……體諒臣下難處!”
    叔詹的話,像一顆釘子,釘在了富麗堂皇的宮殿之上。氣氛陡然繃緊,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齊國群臣麵麵相覷。
    就在這死寂即將凝固之時,一個身影從桓公禦座旁側轉出。正是寧戚!他一身深色文官袍服,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淡然微笑,拱手對著寶座上的桓公朗聲道:“主公!鄭國如今,權柄皆操於眼前這叔詹一人之手!先君鄭伯早逝,幼主在位,如同虛設。那虎牢之地不肯割予我大齊,非是幼主吝嗇,實乃叔詹狼子野心,不欲主公染指鄭國重鎮!此人今日進貢,看似恭順,其心……實深不可測!以臣愚見——”
    他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絲殘忍的決斷:“即刻將叔詹囚禁於齊國!遣使直入新鄭告之鄭君:若欲迎回叔詹,速割虎牢以東八百裏疆域與我齊!若鄭國有膽不從?哼!”寧戚眼中寒光爆射,“則我大齊即刻調遣勁旅,踏平鄭境!介時,莫說是這區八百裏,便是他整個鄭國,也要全土歸我大齊所有!這叔詹,便成為其愚忠殉葬之鬼!”
    這計策如同毒蛇亮出獠牙!赤裸、血腥、充滿絕對的強權霸道!
    寶座之上,齊桓公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驟然放大,化作了實質的殺伐決斷!猛虎終究要噬人!他大手猛地一揮,金殿上的暖意瞬間被驅散,唯餘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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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便依寧卿之言!來人!將這鄭國權臣……拿下囚禁!”
    唰!唰!唰!
    左右甲士如狼似虎般撲上!叔詹甚至來不及再多說一句,便被死死按跪在地,雙肩劇痛!他那張一直竭力保持平靜沉穩的臉上,終於掠過一絲難以抑製的驚愕與憤怒!但他死死抿住嘴唇,昂起的頭帶著最後屬於鄭國上卿的孤高與沉默!他,連同那滿盒光華璀璨的金珠玉帛,瞬間成了齊桓公手中最沉重的一枚人質籌碼!
    陰森冰冷的石室囚牢內。
    空氣汙濁,黴腐氣與石壁陰冷的濕氣直鑽鼻孔。厚重的鐵門轟然關閉,隔絕了外界最後的光亮與聲響。叔詹背對著鐵柵,緩緩靠著粗糙冰冷的石壁坐下。身上的錦袍已沾滿灰塵與汙跡。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充滿屈辱的空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日,也許隻有幾個時辰。牢門再次被開啟的尖銳摩擦聲刺痛耳膜。一道被拉長的、踉蹌的身影被粗暴地推進來,幾乎是撲倒在地。來人身上的麻衣也沾染著塵土,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與刻骨的悲憤。
    叔詹猛地睜開眼:“如何?主上他……”
    那人乃是叔詹的心腹家將。他爬近幾步,聲音帶著屈辱和哽咽,嘶啞地低吼:“大人!君上……君上他……聽聞您被囚禁,當場……當場就……淚流不止!朝堂之上,群情激憤!君上……君上說……他心如火焚!恨不得以身代之!他……他幾乎就要……”
    家將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就要下令……下令將那虎牢之地……割給齊國……隻為換回大人您啊!”
    “胡鬧!”叔詹猛地低喝一聲!但這一聲帶著顫抖,不再是朝堂上的沉穩。他扶著冰冷的牆壁,身體因瞬間爆發的情緒而微微晃動。那年輕君主的淚水,透過家將的悲聲,仿佛燙灼著他的心髒!是疼惜,更是對亡國陰影的深切恐懼!
    沉默。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了整個囚室。黑暗裏,家將隻聽到叔詹粗重的、壓抑著無邊憤怒的呼吸聲。
    “是……哪位……同僚……勸止了主上?”良久,叔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緩緩響起。每一個字,似乎都在耗盡心力。
    家將猛地抬起頭,眼中迸發出一種絕境中的剛硬光芒:“是公孫定父大夫!大人!是公父大夫!”
    家將的語氣陡然變得激昂,仿佛重述著一場無形的金戈鐵馬:
    “定父大夫當時……當廷跪倒!以頭搶地!血流滿麵!聲音之洪亮,幾乎震碎殿瓦!”家將聲音陡然拔高,模仿著那擲地有聲的諍言,“他對著主上嘶喊:‘不可啊!主上!萬萬不可!虎牢關東八百裏地,乃是我鄭國用無數先君心血、黎民骨血、周天子金口親賜換來的屏障根基!一尺一寸都不容有失!’”
    “‘齊侯今日索要土地,非為叔詹大人!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不過是尋了個最卑劣的由頭!今日得地,明日便有千般理由索要城池!後日便是覬覦國都!索求無度!最終意圖,乃是鯨吞鄭國!毀我宗廟社稷!’”
    “‘寧使……寧使大人……身陷囹圄於齊國!寧使我鄭人泣血而望!也絕不……絕不能割裂祖宗疆土半分!否則……社稷傾頹就在眼前!’”
    “‘主公若憐惜叔詹大人,可再遣使臣!再多攜金玉!厚幣卑辭!去向那齊侯贖人!’”
    定父的聲音在家將的模仿中,如同燒紅的鐵烙印在叔詹心間:“‘若那齊國賊心不死!貪得無厭!鐵了心就是要我鄭國膏腴之地!’——定父大夫……定父大夫他霍然站起,眼中赤紅如血,指著東方,如同麵對齊軍鐵蹄!那聲音,整個大殿都在回蕩!”
    “‘那麽!唯有一戰!舉國血戰!舉吾國之男兒!於那城邑之下!深掘其塹!高築其壘!以吾鄭人之血骨為牆!以吾鄭人之意誌為刃!以吾鄭國不滅之魂魄為盾!拚盡最後一息!直到玉石俱焚!也要讓那暴齊虎狼……知曉我鄭國——雖弱!亦有鐵骨!國可滅!地!絕!不!讓!’”
    最後一個字落下,死寂重新占領囚室。唯餘黑暗,和家將那壓抑到極致的、粗重如牛的喘息聲。金玉的碰撞,救不了他叔詹!唯有血與火,唯有那“不滅之魂魄為盾”的決絕,才是鄭國唯一的生路!
    鐵窗外,冰冷的月光艱難地擠進一絲縫隙,恰好落在叔詹沾滿汙跡的袍袖上。他緊握的雙拳,在黑暗中微微顫抖著。指甲狠狠嵌入手心,一絲溫熱粘稠滲出。
    不是恐懼。
    是悲憤!是無奈!但最終,凝結為一股冰冷沉鬱的力量!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那絲微光,仿佛透過厚重的石壁,望見了新鄭宮闕之上,年輕君主那含淚卻決然的眼,望見了公孫定父等人那絕不低頭的錚錚鐵骨!
    虎牢之地,是鄭國命脈。
    他叔詹……
    寧為囚徒朽骨,也絕不做割土喪邦的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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