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草野血淚,諸侯救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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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北風裹挾著黃河口濃重的鹹腥水汽,猛烈地抽打著齊國都城臨淄灰黑色的高大城牆。衛公子申蜷縮在城外驛道旁一片枯黃的茅草深處,渾身襤褸的衣衫沾染著烏黑的血漬與泥汙,幾乎與這片荒蕪融為一體。
    刺骨的寒意鑽心刺骨,卻遠不及心頭那亡國滅種的冰冷絕望。他身旁,寧莊子和石祁子兩位須發皆白的衛國老臣,同樣麵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緊閉的巨大城門。
    他們早已抵達數日,心急如焚地欲求見齊桓公搬救兵救亡圖存!卻未料齊桓公竟提數萬虎狼之師北征山戎!臨淄城內守軍戒嚴森嚴,根本不容他們這等形似流民的“細作”踏入半步!隻能如同喪家之犬,強壓著噬心蝕骨的煎熬,躲藏在這荒郊草野之中啃食冰雪露水!用草木泥土強掩身上氣息,用血與淚熬過每一分等待的時光!
    終於!
    這一日!悶雷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震得大地都在轟鳴!刺目的黑焰“齊”字大纛在遠方的煙塵中獵獵翻卷!如同烏雲壓頂!那支龐大肅殺的軍隊!如同主宰山河的洪荒巨獸!挾著北境征塵與濃烈的血腥殺氣!踐踏著歸途的塵沙!滾滾返回!
    齊桓公!回來了!
    “是主上!主公回來了!”公子申猛地從枯草叢中彈起!灰敗的臉頰瞬間湧上病態的狂潮!他嘴唇幹裂顫抖,喉嚨裏發出壓抑不住的嗚咽,一個踉蹌撲倒,又掙紮著爬起!
    “走!進城!上朝!”石祁子渾濁的老眼也爆發出最後一絲光,嘶啞著嗓子吼道!三人相互攙扶,跌跌撞撞地衝出藏身之所!拖著近乎麻木的雙腿!不顧一切地奔臨淄城門衝去!沿途守軍的厲聲喝罵與兵刃的寒光,此刻在他們眼中都成了希望的火炬!
    金碧輝煌但彌漫著北地肅殺之氣的齊宮大殿內。凱旋的群臣甲胄未卸,空氣中還飄散著酒宴初啟的肉香酒氣與沉酣的餘溫。杯盤羅列,歡聲正熾。齊桓公高踞寶座,接受著臣下如潮的盛讚與慶賀。
    “報——!衛公子申、大夫寧莊子、石祁子,於宮門外伏闕號泣!求見主公!” 一聲與殿內氣氛格格不入的通稟,如同冰水潑入熱油!
    “衛人?求見?”齊桓公眉頭微蹙,舉杯的手在空中頓住。殿中喧囂驟息。所有目光,無論是尚存的喜悅還是深藏的謀算,齊刷刷轉向殿門方向。
    片刻後。三道人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帶入殿內。剛一踏過門檻,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冰冷的金磚地麵!撲倒的姿態如此劇烈,揚起細微的灰塵!為首的青年公子申抬起頭來——那張年輕卻布滿塵霜、眼窩深陷的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塵土血汙,形成觸目驚心的溝壑!撕心裂肺的哭嚎瞬間撕裂了殿宇中的歌舞升平!
    “主公——!救救衛國吧——!!!”公子申的聲音淒厲如受傷瀕死的孤雁,字字泣血:“狄人!狄人屠戮邢國!血洗帝丘!國破家亡!父侯身首異處!屍骨未寒!宗廟被毀!衛……衛已亡矣——!!”
    “亡國了?!”齊桓公瞳孔驟縮,霍然放下金杯!手中酒杯重重頓在案上,琥珀色的酒漿潑濺而出!方才宴飲的暖意瞬間被凍結!眼中閃過一絲驚怒與難以置信!衛國,那也是他曾號令過的諸侯!怎會……如此之快?!
    “狄兵……可曾退去?”桓公的聲音變得異常低沉,帶著山雨欲來的威壓。
    公子申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是刻骨的仇恨與絕望的恐懼交織:“尚未!那幫畜生!此刻尚盤踞帝丘!燒殺擄掠!屠戮未止!如同蝗蛆舔舐傷口!日日以虐殺我大衛生民為樂!”他猛地挺起胸膛,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如同在哀求最後一絲希望:“聽聞主公神威凱旋,狄人已有退意!但……尚未盡退!萬乞盟主憐憫!念及大周同宗!念及衛國無辜生靈塗炭!速發神兵!追剿這滔天禽獸!複我衛國宗祀!報此血海深仇啊——主公!!!”最後一個字落下,他重重將額頭磕在冰冷的金磚之上,鮮血瞬間滲了出來!身後的寧莊子和石祁子也同樣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殿宇之內,一片死寂!隻有那絕望的嚎啕在梁柱間回蕩!血腥的控訴仿佛帶來北方被摧毀的都城那絕望的火焰氣息!衝擊著每一位齊國重臣的神經!
    齊桓公胸中殺意如同岩漿翻騰!狄人!斬他諸侯!侵他華夏!此仇不報,霸主何存?!他霍然站起,欲要當場點兵!血債血償!
    “主公!”一個異常冷靜沉穩的聲音驟然響起!如同投入滾燙油鍋的冷水!管仲已一步踏出!立於階下!他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毫無波瀾,隻有深切的憂慮和絕對的理智:“南夷未平,北狄複燃!華夏腹心,烽火不絕!此誠生死存亡之秋也!狄人劫掠衛城,雖猖獗,不過逞一時獸欲!屠城擄掠罷了!然我大軍……”他語速加快,目光掃過殿下雖威武卻難掩疲憊的諸將,“千裏北征,激戰山戎,士卒飲風餐雪,骨甲盡霜!馬力枯竭,弓弦將斷!正值人困馬乏!氣力耗盡之時!此萬不能以疲兵直麵狄人養精蓄銳的鋒銳!強驅其戰,無異驅羸羊入虎群!縱能勉力勝之,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徒耗我大齊筋骨!更予蠻夷以笑柄!此非救亡之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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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察全局的緊迫:
    “當務之急!非逞一時之快!乃速行王道!廣聚諸侯之力!以雷霆萬鈞之勢!方能摧枯拉朽!震懾四方!當火速遣使!八百裏加急!通傳宋、蔡、鄭等中原近鄰!令其各發精銳之師!約定時日!齊至衛國邊界!集結會師!以堂堂諸侯聯盟之威!兵鋒合圍!不戰而屈人之兵!縱狄人欲負隅頑抗,合我數國之力!亦可犁庭掃穴!永絕北患!此方為伐謀!此方為救世!請主公示下!”
    這番話如疾風驟雨,劈頭蓋臉澆熄了齊桓公胸中沸騰的殺意!他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雖不甘,但不得不承認管仲所言字字珠璣!疲憊的甲胄,虛浮的馬蹄,將士們眼中強忍的倦色……這一切都是難以逾越的現實!他緩緩坐回寶座,眼中寒光內斂,沉澱為更深的權謀之色。良久,他終於猛地抬手,金殿上的肅殺之氣再次凝實:
    “令——王子成父聽命!”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末將在!”一員鐵塔般的猛將悍然出列!正是以果敢迅猛著稱的王子成父!
    “命汝持盟主虎符!執天子節杖!即刻啟程!日夜兼程!入宋、蔡、鄭三國之境!言寡人之令!斥狄人之罪!著其速發本國精銳甲士!”齊桓公目光如電,直視王子成父,“十日!十日之內!諸國之兵!務必會師於……衛境頓丘!不得違誤!若有推諉延誤……”他聲音陡然沉寒,“便是悖逆天子!視同狄虜!齊軍討之!”
    “諾!末將立辦!”王子成父虎目爆射精芒,重重抱拳,轟然應諾!甲胄鏗鏘聲中,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轉身大踏步衝出殿門!消失在臨淄午後微白的日光裏!馬蹄聲碎!帶著緊迫如焚的軍令奔向遠方!
    死氣沉沉的衛境頓丘。
    幹涸的河床裸露著慘白的卵石,枯草在寒風中嗚咽。蔡國飄揚的玄鵠旗、宋國的火鳳大纛、鄭國的虎紋幡……一麵麵諸侯的旗幟,在淩冽的北風中獵獵作響!雖不如齊軍那般肅殺鼎盛,卻也匯聚成一股不小的聲勢!王子成父如同怒目金剛,橫刀立馬於陣前,銳利的目光掃過麵前宋、蔡兩國派出的總計不過八千的步卒軍陣。宋國領兵大將孔父嘉麵色倨傲,蔡軍主將神情閃爍。唯獨鄭國……隻來了象征性的數百戰車輔兵,縮在角落。
    “狄人呢?不是說來援嗎?”孔父嘉陰陽怪氣的聲音刺入王子成父的耳膜。王子成父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手按上刀柄,剛要發作——
    就在此時!
    “報——急報!急報頓丘!”數名斥候風馳電掣般衝入陣中!滾鞍下馬!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狄……狄兵!大隊狄兵!正拔營!從帝丘撤走了!帶著……帶著無數擄掠的大衛女人、幼童、工匠!還有……堆積如山的財帛!金銀銅器!糧食布帛!牛馬牲畜!像一群肥得流油的蝗蟲!裹脅著衛國的膏血!正……正緩緩向西北方向退走!”
    王子成父眼中厲芒一閃!手中長刀猛地一指!“追上去!咬住他們!”
    三國聯軍聞令而動!孔父嘉、蔡將雖不滿但也驅動人馬!戰旗飄揚!如同三道渾濁的溪流!朝著狄人退去的煙塵方向追去!
    然而,他們的速度如何比得上早已搶掠得盆滿缽滿、滿載而歸、一心隻想北返的狄騎!僅僅追出五六十裏!狄人大隊早已消失在地平線的煙塵盡頭!隻能隱隱看到那衝天而起的煙塵!裹挾著衛人的哭喊!金銀的冰冷光澤!向著朔方遠遁!
    頓丘河畔。
    一陣寒風卷起沙塵。王子成父勒馬於一座新立的、象征性插著一麵殘破衛旗的矮小土丘前。身後是宋、蔡將領帶著幾分慶幸和疏離的目光。腳下這片冰冷的土地上,殘留著狄人鐵蹄蹂躪過的焦黑痕跡。遠處低矮的丘陵後方,是衛都帝丘……那濃煙未散的、如同巨大傷疤般臥在大地上的焦黑城池。
    救兵至。
    狄人走。
    衛國?國在哪裏?
    隻有煙。
    隻有殘旗。
    隻有風中……這片連哭聲都早已被掠走的死寂土地。
    王子成父重重地、無聲地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那唾沫混著沙土,很快便被風幹成了泥點。夕陽將他跨馬橫刀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頓丘這片血染的、被遺忘的曠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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