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楚丘立旗,王道餘燼

字數:5866   加入書籤

A+A-


    頓丘河灘。
    寒風卷起幹燥的沙礫,抽打著殘破的營壘旗幟。風裏不再有兵戈交鳴,隻餘下劫掠後的死寂與遠遁蠻夷的馬蹄煙塵。王子成父高大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刀柄深陷在焦黑的泥土中,支撐著他幾乎耗盡的軀殼。麵前那座匆匆壘起的土丘上,一麵破了個大洞的衛旗在風中無力地撲棱著,像一隻垂死掙紮的鳥。
    “報——”一名親隨疾馳而來,聲音帶著卸下重負的解脫,“主公鈞令!狄人已遁,諸侯兵疲,速速班師!”
    班師?
    王子成父喉頭滾動了一下,一股苦澀的鐵鏽味彌漫開來。身後營地裏,宋國大夫孔父嘉已經利落地抖開了馬韁,蔡國將領臉上寫滿了如釋重負的輕鬆,連那縮在角落的鄭國輔兵都已開始悄悄收拾車架。撤兵的號角似乎已在每個人的眼中吹響。
    “且慢!”一個異常沉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在風中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喧囂退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凝固!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立於王子成父側後方、一路風塵仆仆從臨淄快馬兼程趕來的管仲!他一身簡樸的青袍在兵甲森嚴的軍中異常醒目。此刻,他無視周圍諸將的躁動與疲憊,目光越過那麵孤零零的衛旗,投向更遠處地平線上隱隱升起的狼煙——那是帝丘殘骸尚未熄滅的餘燼,是邢都廢墟無聲的控訴。
    他向前一步,麵對著因自己出聲而瞬間死寂的王子成父及其身後躁動的諸將,聲音清越如古劍出匣:
    “王子將軍!諸位大人!班師?此刻焉能班師?!”
    他抬手,指向那殘破的衛旗,指尖仿佛凝聚著雷霆之力:
    “南夷未靖,北狄方逞凶!鐵蹄踏碎華夏城垣!宗廟淪為焦土!血流漂杵!白骨盈野!邢、衛二國,非亡於天災,乃絕於暴狄之毒手!此乃大周八百載以來,前所未有之巨禍!華夏根基,被動搖!”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晨鍾暮鼓,敲擊在每一個心存退意者的心上:
    “齊桓公!身負天子所賜玉旄!乃天下諸侯共主!代天行權,執掌春秋大義!今日若棄此焦土廢墟於不顧!放任邢、衛絕祀!棄其遺民於水火而不援!任由亡國遺孤流離荒野!此乃……”
    管仲目光如炬,掃過王子成父、孔父嘉等人瞬間變化的臉色,字字擲地有聲:“此乃自絕於王道!自棄於諸侯!徒具盟主虛名!縱有滅戎殺狄之血戰功勳,亦難掩今日道義淪喪之恥!”
    他猛地轉身,仿佛與身後那片焦土連成一體,聲音帶著一種撼動乾坤的決絕:
    “存亡繼絕!濟弱扶傾!此八字,乃盟主神聖不二之責!非攻城野戰可比!邢、衛雖亡,社稷神主豈可斷絕?遺民魂兮所依,豈可無根?當此國破家亡、萬民倒懸之際,我盟主若不仗義執言,行此再造乾坤之舉!何顏以對天子?何德以號令諸侯?天下人心所望!豈是金戈鐵馬可摧?乃在仁義昭昭!在存亡救亡之擔當!邢不可絕!衛不可亡!國祚必須續!新君必須立!此乃比誅殺狄虜更緊要之千秋功業!請將軍——暫罷歸心!代傳此議!懇請主公,為大義計!立新君!複社稷!”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河灘!
    風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王子成父緊握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雙因連番征戰而布滿血絲、殺意未褪的眼睛,死死盯住管仲!這位老臣的話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震顫!他猛地想起衛國公子申在臨淄殿上那撕心裂肺的跪拜!那涕淚橫流中的絕望!身後孔父嘉與蔡國將領那點輕鬆早已凝固在臉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悸。這份大義的名分,這份擔當的重量,像無形的山,壓住了所有人的退意!
    王子成父猛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直衝肺腑!他豁然轉身,朝著那傳令親隨暴吼,如同將心中所有的憋屈與重新點燃的火焰一起噴發出來:
    “聽見相國之言了嗎?!速回臨淄!一字不漏!稟告主公!頓丘前線——不、求、撤、兵!吾等在此!恭候主公——再造邢衛!存亡繼絕之天命王詔!!”
    數日後。
    臨淄城外。齊桓公的玄色王車緩緩停下,車駕並未如往常般直入宮城。他站在高高的車轅上,玄色大氅被寒風卷起。他沉默地望著東北方那灰白的天際線——似乎能看到帝丘殘垣上飄散的餘燼,能聽到邢國舊都裏無主的哭嚎。管仲立於車旁,同樣無言。
    “邢……衛……”桓公的聲音很輕,卻沉重如山,“仲父所言……乃金石良言。”他緩緩抬起手,指向身後那座象征著無盡威權的巨城輪廓,“霸業基石,非鐵甲雄兵,乃大義人心。存亡繼絕……當為寡人立身之本!”
    他猛地轉身,目光掃向階下肅立的群臣,聲音如同沉雷滾過:
    “傳令!”
    “命宋國!出兵兩萬!即刻開赴衛境楚丘!伐木取石!築城!立邑!十日為限!為衛公子申營造新都!築城所需人力物力,宋國之責!”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令公子無虧!率衛之遺民!護公子申!持衛國宗廟之器!遷楚丘!立申為君!以承大衛正統!”
    “命杞國、蔡國!合兵一萬五千!速往邢境夷儀!采石伐木!築城!立邑!十日為限!為邢公子叔顏營造新都!不得有誤!”
    “令仲孫湫!率邢之遺族!護公子叔顏!奉邢之禮器!遷夷儀!立叔顏為邢君!以延邢之國祚!”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開閘的洪流:
    “再撥新造稻穀粟米五百車!精織錦緞布帛十車!健壯牛馬牲畜各百頭!上等梁木棟材無數!分賜新邢衛二國!助其立根!助其起複!”
    他目光如炬,掃視群臣:“存亡繼絕,非虛言!寡人當……竭盡所能!”
    楚丘。
    寒風依舊刺骨,吹不散人群的鼎沸與汗水蒸騰的熱氣。方圓數裏的黃土原野上,已非死寂!無數來自宋國的壯丁喊著整齊的號子,揮動著粗重的石杵!將挖出的壕溝砸實!巨大的原木被削皮刨光,用粗大的棕繩和滾木絞盤,在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嘿呦”聲中艱難地吊起!構築起城牆的筋骨!燒製青磚的巨大窯爐濃煙滾滾!滾燙的新磚被肩挑手抬運上垛口!
    公子無虧,這位來自強齊的宗室公子,甲胄沾滿泥塵,親自督促著糧秣分發與木料調度。在他的中央,是一座臨時搭建的、鋪著明黃色氈毯的高台。衣衫雖略顯淩亂、臉頰尚帶著逃亡風霜的衛公子申,被一群忠心耿耿的老臣簇擁著。寧莊子和石祁子,雖白發蒼蒼,此刻卻精神矍鑠,親手指揮著衛國的老弱婦孺——那些從帝丘屠刀下僥幸偷生、眼神尚帶驚惶的人們——搬運著磚石草料,編織著護城的荊柵!他們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每一塊磚石壘砌上去,仿佛都在重新拚湊一個破碎的國魂!
    公子申站在高台上,粗糙的土石硌著他的鞋底,很疼,卻異常真實。他看著城基的輪廓在一片喧囂和塵土中頑強而快速地升起!他看到寧莊子將一捧象征著社稷之根的黃土珍重地倒入奠基石坑!他看到石祁子顫抖著雙手,將一麵嶄新的、用絲線精心修補過的舊衛旗莊重地升起在一根剛剛樹起的巨大旗杆頂端!
    嗚——
    粗獷的號角聲在寒風中奏響!旗幟獵獵!所有忙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抬起頭!
    石祁子蒼老卻激昂的聲音在風中回蕩:
    “衛——”
    他拖長了聲音,帶著泣血般的狂喜與釋然:
    “衛——立國於此——!!”
    “衛——立國於此——!!”無數聲嘶力竭的回應轟然炸響!來自宋國壯丁!來自衛國遺民!匯成一道足以撕裂雲層的聲浪!
    熱淚,無法遏製地從公子申那年輕的、布滿風霜的臉上滾滾而落!砸在他胸前那枚象征著亡國太子身份的舊玉玦上!冰冷,卻又灼熱無比!這不再隻是一個逃亡公子的眼淚!這是社稷重立!死灰複燃!是一縷微弱但終究重新點燃的國魂!在這荒蕪的平原上倔強升騰!
    另一處。夷儀新城。
    同樣如火如荼的築城景象。邢國遺民在仲孫湫與蔡、杞國士兵的幫助下,清理著廢墟,夯實著牆基。年輕的邢公子叔顏默默跪在一堆新燃燒起的宗廟祭火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混合著新土與舊墟灰燼的塵土,莊重地放入奠基石槽。火光映照著他尚未褪去稚氣的側臉,那眼神深處,是劫後餘生者對重建家園的無比堅毅。
    風雪卷過殘破的城牆縫隙。
    衛國新立的大旗在風霜中獵獵鼓蕩。
    一麵由齊魯巧匠重鑄的邢國銅鼎穩穩安放在新落成的宗廟地基上。
    寒風凜冽。
    新築的楚丘城牆在殘雪與冷硬的月光下,蜿蜒如一道初生龍蛇的脊骨。巨大的城基夯土猶自散發著新鮮泥土的氣息和汗水的微鹹。城內,數處臨時的木棚茅屋剛剛搭起,燈火搖曳微弱,卻頑強地驅散著嚴冬的寒意。公子申裹著齊國所賜、象征君位卻略顯寬大的舊錦袍,獨立於尚未完工的、粗糙冰冷的小土台上。刺骨寒風卷起他單薄的衣袂,鑽心透骨。他遙望著帝丘故國的方向,那裏如今隻有濃煙散盡後一片死寂的黑暗。手指死死摳著粗糙的台沿,骨節發白。複國了?是的。楚丘城頭那麵飄揚的、由石祁子親手升起的新旗,便是宣告。可這算什麽複國?
    不過是齊桓公一句王命下,倉促拚接的泥胎!一個依附於霸主羽翼下苟延殘喘的傀儡!
    城垣下。
    殘存的衛國老臣寧莊子,在安置難民粥棚的縫隙中,蹣跚走過一處尚在修補的女牆。幾個粗識文字的流亡舊吏,正借著昏黃的火把,在一卷殘破的竹簡上,用粗硬的炭筆顫抖著錄下兩行詩句:
    “王道淩遲重可嗟……南蠻北狄亂中華……諸侯隻解相吞並……誰似齊桓繼絕家……”一個低啞的聲音反複咀嚼著那最後一句,“‘繼絕家’……繼絕家……”寧莊子抬頭望向天邊那彎殘月,渾濁的老眼中映著點點燈火,幹澀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終究發出一聲如同枯木斷裂般的歎息,湮沒在風聲裏。
    冰冷的月光透過未糊紙的窗欞,灑進公子申臨時駐蹕的粗陋木屋。一盞搖曳的油燈旁,一名侍奉的老門客須發花白,正用刻刀,艱難卻無比莊重地將幾行小字鑿刻在一塊削平的鬆木牘片上。微弱的刻鑿聲在寒夜中清晰可聞:
    “潛淵讀史侍雲:周室東遷綱紀摧,桓公糾合振傾頹,存邢繼衛仁心在,大義堂堂五霸魁。”
    老門客停下手,長滿厚繭的手指拂過那冰冷凸起的字痕。他望向窗外那麵在暗夜狂風中獵獵搏擊的黑焰齊纛,眼神複雜地看向榻上沉沉睡去的公子申,最終化作一句低沉得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自語:
    “太史公評曰:‘桓公伐山戎,管仲因之,以召燕侯入覲……北狄滅邢絕衛,管仲因而立後……天下諸侯……皆服其威,而感其德……宜其成霸者之業雲……’””
    他小心翼翼地吹去木牘上的碎屑,將其藏入懷中。燈花爆開一點火星,微光瞬間照亮了木牘上最後一個深沉的字眼——霸。火光旋即黯淡下去,隻餘下鬆煙混著風雪凜冽的氣息彌漫。霸業之路上,存亡繼絕的仁義火種與威權鐵蹄碾過的痕跡,早已密不可分,在這北地寒冷的春夜裏,等待著更遼遠的黎明,亦或是更酷烈的風霜。
    喜歡春秋往事請大家收藏:()春秋往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