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伐楚檄文下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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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烈嗆喉的血腥氣混雜著汗酸味兒,如同有形質的陰雲,死死壓在臨淄宮闕巍峨的殿宇之下。朝堂上,那班從邢衛戰場浴血而歸、甲縫裏還嵌著狄人血肉的將軍們尚未卸甲,齊桓公黼衣端坐王座,正待享受掃清北狄的餘威與八方來賀的快意。青銅鼎爐中獸炭燃燒的劈啪聲都顯得有些肅殺。
“報——!”
一聲淒厲到變了調子的嘶喊,裹挾著一股濃烈的風塵與血腥味,猛地撕裂了殿內那份刻意維持的肅穆!隻見階下一道渾身浴血的殘影踉蹌衝入!撲通一聲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墨玉地磚上!甲葉碎裂,泥土血漬遍布!是個鄭軍裝束的殘兵!他僅剩的一隻手臂死死摳著磚縫,染血的額頭幾乎貼到了冰冷的地麵,破碎的喉嚨裏擠出絕望的哀嚎:
“盟主——!鄭伯!鄭伯聽聞盟主班師!特……特遣大夫冉伯!押送貢金錦緞!犒勞王師——!行至……行至齊楚交界的黑虎嶺——!”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咽喉,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刻骨的恐懼:
“楚……楚賊!楚將鬥章……伏兵數萬!如山崩地陷!奪……奪了所有車馬輜重!掠得幹幹淨淨!”他猛地抬起頭,那張布滿血汙塵土混合著驚駭淚水泥濘的臉,直直望向王座上的桓公,如同等待最終裁決的厲鬼:“把……把冉伯大夫他……他像捆畜生一樣!戴枷鎖鏈!押走啦!小人……小人拚死衝出重圍……盟主!鄭伯他……他是……惶恐!特……特遣小人來……領……領罪啊——!!!”
轟!
如同點燃了一座沉寂的火山!齊桓公霍然立起!偉岸的身軀爆發出令人窒息的狂暴!黼衣寬大的衣袖被他捏拳的動作拽出淩厲的褶痕!
“匹夫——!!!”
那一聲怒喝!如悶雷在滾燙的鉛雲中炸開!震得滿堂公卿大夫耳鼓嗡嗡作響!殿角的青銅編鍾竟微微嗡鳴!他額角青筋如同盤踞的虯龍劇烈跳動!那雙威臨六合的虎目因極致的暴怒而圓睜欲裂,死死盯住那殘兵伏地的身影,如同要將那噩耗連同報信的人一並焚燒殆盡!
“區區南蠻!竟敢!!竟敢奪寡人——囊中之貢!!”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生生碾碎吐出,裹挾著冰寒徹骨的殺氣! “欺我齊刃不利乎?!”
就在這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滔天殺意之下,一個沉厚如山嶽的聲音穩穩響起:
“主公息怒。”管仲,那個一路陪伴桓公從公子小白走到天下霸主的仲父,從文官班列中平靜地步出。他沒有看地上的殘兵,也沒有看王座上燃燒的猛虎,隻是微微仰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宮闈的雕梁畫棟,直抵萬裏之外那漢水以東的荊蠻之地:
“楚子羋熊惲,自恃僻處漢東,龜縮多年!其心早不臣周室!久絕貢賦!昭然若揭!”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入耳,帶著洞悉世事的穿透力,一點點勾勒出那在千裏之外早已磨礪爪牙的龐大陰影:
“彼之擴張,絕非偶然。先有蓄意吞並鄧國,後有悍然攻伐隨國,步步蠶食!其鋒芒所指,何止於鄭?實乃其腹心深處——早已孕育鯨吞整個華夏之野心!”他猛地一頓,目光如開鋒的利刃,回視王座:
“此獠!乃潛伏於江漢的洪荒猛獸!若任由其坐大成形!伯業根基尚未固化!他便已成撲滅不滅的燎原烈焰!屆時——”他微微抬手,指向南方虛空,聲音陡然變得如同洪鍾震鳴,敲擊在每一個心有所悸的諸侯心頭:“便不是奪我一貢!而是欲與主公——這煌煌天下——鼎足而爭!勢成——猛虎插翼!此獠!不可存!伐之!即刻伐之!晚一步!便是養虎成患!遺禍無窮!!”
“好!!!”
齊桓公胸膛劇烈起伏,那股被點燃的怒火在管仲精辟而冷酷的分析中找到了一個決堤的宣泄口!他一步踏下丹墀,宏大的聲音震蕩著整個殿宇:
“傳寡人令——!檄文天下!”
“凡我齊國盟誓諸侯!即刻點聚精兵!踏平荊蠻!與寡人——共戮楚賊!以雪奪貢囚使之辱!以彰周室之威!以衛——我華夏乾坤不墮!!”
鉛雲翻滾,風聲淒緊。諸侯大軍如奔湧的鐵流,匯聚於齊國邊境的曠野之上。無邊帳篷如同叢生的鋼鐵荊棘林,旗幡如林,刀槍映日,巨大的行軍喧囂混雜著戰馬的嘶鳴,匯聚成一股令人心神搖蕩的洪流。諸侯聯軍的核心帥帳內,四壁懸掛著巨幅的皮輿地圖,長幾上橫列著象征各路諸侯的青銅兵符。齊桓公身著玄色重甲,按劍立於帥案之後,凜冽的目光掃過下首按爵位肅立的兩列諸侯公卿:
“孤意已決!南下討楚!諸公以為,我聯軍大兵,當從何路突進,方為萬全?”
帥帳內的空氣驟然凝固了幾分。壓抑的沉默裏,隻有帳外風吹旗幡的獵獵聲響。
“臣——轅濤塗!啟稟盟主!”
沉寂被打破。一人越眾而出!乃是陳國上大夫,轅濤塗!他身形清瘦,麵容透著常年案牘勞形的蒼白,一雙細長眼睛卻閃爍著精光。他拱手行禮,聲音平穩而清晰,帶著一種陳國人特有的溫潤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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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觀天下地理,竊以為——與其強攻楚之正南鎖鑰,不若……奇兵製勝!”他上前一步,指尖竟大膽地點向懸掛在帥案側後方那張巨大皮輿圖的一隅——中原東部的廣袤海岸!
“盟主!吾大軍雄威,何不避實擊虛?”他的聲音微微上揚,透出一股激昂的蠱惑力:“東夷諸部,近年屢犯中土邊界,如野犬窺於籬下!然其內部散亂,可一擊破之!若盟主親率百萬之師,從此路而發!沿海岸南下!旌旗所指,揚帆逐浪!此乃……”
他頓了頓,環視帳內被他“奇策”所吸引的諸侯,吐出極具煽動力的論斷:
“一石二鳥!一舉兩得之無上妙計!”手指猛地在東夷與南楚之間劃出一條虛空的線路:“其一,雷霆之勢掃清東夷之禍患!如以泰山壓卵,永絕東疆之後顧憂!其二,沿海推進,揚我王師之赫赫天威於萬裏海疆!令那蠻夷小邦聞風膽裂,不敢仰視!”
他微微欠身,語調放緩,仿佛在描繪壯闊藍圖:“大軍所過之處,海天相接,帆檣蔽日!此為天道伐逆之偉象!以此兵威臨楚境,如神兵天降!楚蠻子縱有精甲鐵陣,安能擋我堂堂王師之正朔浩然?”他目光灼灼看向桓公:“此上策也!望盟主明鑒!”
帳內一片死寂。空氣仿佛凝滯了。東夷?海路?奇兵?這個大膽得近乎離奇的路線圖,讓那些習慣了內陸征伐的諸侯們麵麵相覷,臉上神色各異,驚疑與思慮不斷閃動,竟一時無人應答。
齊桓公的目光落在這位陳國大夫的臉上,沉默片刻,並未表態,隻是轉向身側那一襲簡樸青袍的管仲:
“仲父……子波大夫此論,你以為如何?”
管仲的目光依舊凝在麵前那張攤開的皮輿圖上,手指在那密集複雜的山川河流網絡間緩緩移動著。對轅濤塗那番極具煽動性的慷慨陳詞,他甚至未曾抬一下眼皮。然而,就在桓公問話落下的瞬間,他那低緩而冰冷的聲音已然響起,如同深潭投入一塊堅冰,瞬間凍結了帳內剛剛升起的一絲波瀾:
“自東夷沿海而下?”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抿了一下,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洞察秋毫的了然:
“此去山重水複,路途何止萬裏之遙?若沿路遇上一二東夷頑敵阻攔,我軍縱有滔天之力,也如深陷泥潭!舉步維艱!”他指尖猛地頓住,點在地圖上一個醒目的位置——陳國!
“而我大軍主力一旦在東線被絆住手腳……敢問盟主,楚之巨舟艨艟、荊楚精銳甲士,何嚐不會如狡狐出洞?”他聲音陡然提高,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直指人心:“趁此良機,輕舟疾進!斷我糧道!切我歸途!那時,大軍背海而戰!前有狼,後有虎!試問——百萬雄師!進退維穀!是為上天無路?抑或入地無門?!”
冷冽的話語如同寒錐,刺得帳中諸人背脊生涼!管仲緩緩抬起眼,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到了轅濤塗那張瞬間慘白的臉上,帶著一種洞穿肺腑、令人無所遁形的銳利:
“至於子波大夫,您這般……‘深謀遠慮’……”他嘴角那抹冷意更深,“陳國,地處我大軍南下伐楚的必經要道之上。若我軍過境,大軍糧秣耗費……您堂堂陳國肱骨之臣,可是憂心忡忡……”他略作停頓,一字一句,如同刀鋒刮過轅濤塗的脊梁骨:
“憂心耗費你陳國——國庫府庫之內,那犒賞我數十萬盟軍的三軍——酒、肉、粟、米之資?故不惜將我大軍引入絕境,以損盟主威名,保你一國之私囊?!”
字字誅心!如裂帛驚雷!
轅濤塗渾身猛地一晃!那精心維持的鎮定如同被巨錘擊中的琉璃鏡麵,瞬間破碎!他臉色由白轉青,張著嘴,喉頭滾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細長的眼睛裏塞滿了被剝光偽裝的巨大恐懼!
“管仲父之言——至當!至明!”一個響亮而突兀的聲音驟然響起!如平地驚雷!竟是鄭國大夫申侯!他一步踏出班列,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讚許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對著桓公深深一揖,聲音洪亮清晰得如同故意敲打在轅濤塗那已然搖搖欲墜的神經上:“轅大夫此計,包藏禍心!意在禍水東引!險惡如此,當誅!當囚!以儆效尤!”
“哼!”齊桓公鼻中發出一聲極度壓抑、卻如同火山岩漿在咽喉間翻滾的悶哼!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早已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狂怒風暴!盟主之威!諸侯同心!竟險些被區區一個守財大夫的齷齪私心引入深淵!
“轅濤塗——!!”
這一聲暴喝!如巨靈神震怒!震得整個帥帳嗡鳴不已!桓公眼中寒光暴漲!如同實質的利劍直射呆若木雞、麵如死灰的轅濤塗!
“汝——巧舌如簧!藏奸賣詐!包藏禍心!竟敢設計坑陷寡人——數十萬會盟雄師?!汝安敢?!!”他按在劍柄上的手青筋暴起,聲音如同刮過青銅劍鋒的風,帶著刺骨的殺意:
“來人!!”
帳外甲士如虎狼般應聲湧入!沉重的腳步踏得地麵震顫!
“將此獠——剝去冠帶!打入木籠囚車!”桓公目光冰冷如萬載玄冰,死死鎖定在轅濤塗癱軟如泥、抖如篩糠的身上:“待寡人踏平楚境!班師之日——再行定此逆賊——禍亂軍心!動搖盟主之滔天罪過!!”
“諾!”
甲士粗暴地抓住轅濤塗的胳膊,如同拖拽一隻待宰的牲畜。玉圭冠冕叮當落地,碎裂開來。轅濤塗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隻有一雙絕望空洞的眼睛,被強行架離了帥帳,投向他為之恐懼卻又精心算計過的——那條通往南方鐵與火戰場的不歸路。
帥帳內一片死寂。氣氛凝重如鉛。隻有爐中的獸炭無聲地爆開幾點火星。齊桓公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那濁氣仿佛凝成白霜,融入帳中冰冷的空氣。他目光再次掃過地圖上那條縱貫中原腹地的堅實路線——陳國!鄭國!
“傳令——三軍!”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絕對意誌:
“即日起兵——沿陳!鄭!大道!南下!兵鋒直指——楚蠻郢都!!蕩平——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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