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金殿泥足,義坊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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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宮深處,新漆的梁柱尚未散盡桐油刺鼻的氣味,與熏爐裏昂貴的沉水香奇異混合,在空曠的大殿中浮沉。僖公端坐於那張寬大得有些空蕩的禦座之上,金絲織就的玄色冕服沉重地壓在他尚未完全長開的肩頭。他年輕的麵龐上,刻意模仿的威嚴之下,是難以掩飾的疲憊與一絲揮之不去的驚悸。殿內侍立的宮人垂首屏息,如同泥塑木雕,連衣袂摩擦的細微聲響都竭力消弭,唯恐驚擾這刻意營造的、脆弱如琉璃的平靜。
    季友立於階下,一身深赭色大夫錦袍,襯得他愈發清臒。他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中激起圈圈漣漪:
    “王上……”他抬眼,目光掃過僖公略顯緊繃的下頜,又迅速垂下,“前番齊將高奚,兵鋒直指我魯都城垣,其勢洶洶,實有……鯨吞之意!”
    他刻意停頓,讓“鯨吞”二字在空曠殿宇中回蕩片刻,激起僖公眼中一絲不易察覺的寒顫。
    “然!天佑魯邦!”季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激昂,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全賴城西郊野!一……不知名的村婦!於生死一線!舍親子而存亡兄遺孤!其行其義!感天動地!竟……竟生生撼動了那高奚鐵石心腸!令其……”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吐出胸中積壓的濁氣與後怕:
    “令其倒插血槍!偃旗息鼓!我魯國宗廟社稷!方得……保全於傾覆之間!”
    季友猛地抬頭,目光灼灼,直視僖公:
    “此婦人之德!實乃護國之砥柱!社稷之祥瑞!王上!若不彰其大義!厚加旌表!何以慰蒼天?何以安民心?何以……激揚我魯國萬世不易之——禮義綱常——?!”
    “禮義綱常”四字,如同重錘!狠狠敲在僖公的心頭!也敲在殿內每一個幸存者的神經末梢!僖公放在冰冷鎏金扶手上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那場幾乎將他碾碎的宮廷血變!那被高奚鐵蹄陰影籠罩的窒息感!瞬間翻湧上來!與眼前季友口中這“護國砥柱”的村婦形象猛烈碰撞!
    他需要這個“砥柱”!需要這麵“祥瑞”的旗幟!如同溺水者需要浮木!來掩蓋那深不見底的恐懼與虛弱!來證明他這新君之位!並非僅僅建立在叔伯兄弟的屍骨與齊人的刀鋒之上!
    “宣——!”僖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甚至有些變調,猛地從禦座上站起!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微弱的香風!
    沉重的宮門被緩緩推開一道縫隙。慘淡的天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湧入這金碧輝煌卻又陰氣森森的殿堂。光柱之中,無數細微的塵埃瘋狂地沉浮、旋轉。
    一個身影,被兩名甲胄鮮明的武士幾乎是半架半攙著,踉蹌地踏入這刺目的光暈之中。正是那日官道旁的婦人。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打著層層疊疊補丁的粗麻布衣,隻是漿洗得格外幹淨,卻愈發顯得寒酸單薄,與這滿殿的金玉錦繡形成刺目的反差。頭發被勉強梳理過,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草草綰住,幾縷枯黃的發絲仍不受控地垂落鬢邊,沾著汗水貼在蒼白的顴骨上。她赤著雙腳——那雙在田間勞作、布滿厚繭與細小裂口的腳!此刻踩在冰冷光滑、能映出人影的黑色金磚之上!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燒紅的烙鐵上!細微的顫抖從腳踝蔓延至全身!她死死低著頭,脖頸幾乎要折斷,目光死死釘在自己那雙沾著宮門外泥塵、此刻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留下汙濁腳印的腳上!仿佛那是世間最醜陋、最羞恥的東西!
    一股濃重的、屬於泥土、汗水、灶灰、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奶腥氣的味道,隨著她的進入,瞬間衝淡了殿內昂貴的沉水香氣,如同異類入侵了神聖的殿堂。幾個靠得近的內侍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微微側過臉去。
    她被帶到丹墀之下,距離那高高在上的禦座尚有十數步之遙。攙扶的武士鬆開了手。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膝蓋撞擊的悶響清晰可聞!她整個身體蜷縮起來,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麵,肩膀劇烈地、無聲地抽動著,仿佛一隻被巨鷹攫住、瀕臨絕境的小獸。
    “抬……抬起頭來。”僖公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溫和,卻依舊掩不住那屬於上位者的疏離與審視。
    婦人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聽到了最可怕的命令!她掙紮著,極其緩慢地、如同背負著千斤巨石般,艱難地抬起了那張沾滿淚痕與塵土的臉。目光卻依舊死死垂著,不敢有絲毫上移,隻敢盯著禦座下方那雕刻著繁複蟠龍紋飾的冰冷台階。
    “汝……”僖公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乃何人?家住何方?夫家……可有名姓?”他的問話帶著一種程式化的探尋,仿佛在登記一件失物。
    婦人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氣音,半晌,才擠出一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帶著濃重鄉音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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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回大王……妾……妾身……城西……野地……刨食的……農婦……不敢……不敢汙了……大王……聖聽……名姓……賤……賤得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摳出來的血塊,帶著巨大的恐懼與卑微。
    “好!”僖公猛地提高了聲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試圖驅散這令人窒息的卑微氛圍!“好一個‘不敢汙了聖聽’的農婦!”他站起身,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在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然!汝可知?!”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激昂:
    “汝那日!於千軍萬馬之前!舍親子!存孤侄!此一念之仁!此一腔之義!非止救下兩條性命!”
    他手臂猛地一揮,寬大的袍袖帶起風聲:
    “實乃——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護我魯國——宗廟社稷於——危亡之際——!!”
    洪亮的聲音在殿內回蕩!每一個字都如同金玉撞擊!震得婦人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她茫然地抬起頭,眼中隻有一片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惶恐!護國?社稷?這些詞如同天書!砸在她空白的腦海!她隻知道,那天,她隻是想救下哥哥的孩子!隻是想……不想死後沒臉去見爹娘和兄長!
    “社稷賴汝以全!此乃天賜之功!”僖公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也帶著一種急於將“祥瑞”定格的迫切:
    “寡人!代魯國萬千子民!謝汝——存國大德——!!”
    他猛地一揮手!動作帶著一種舞台般的誇張!
    早已侍立兩側的內侍如同提線木偶般應聲而動!
    嘩啦啦——!
    沉重的聲響打破死寂!
    兩名健碩的內侍合力抬著一個巨大的、敞開的朱漆木盤!步履沉穩地走到婦人麵前!盤中之物!瞬間將殿內所有目光死死吸住!
    左邊!是碼放得整整齊齊、如同小山般、在幽暗殿宇中驟然迸射出刺目金光的——十塊沉甸甸的、足有小兒拳頭大小的馬蹄金餅!那純粹的、毫無雜質的金色光芒,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
    右邊!是堆疊如雲、流光溢彩的——整整一百匹上等彩帛!蜀錦的繁花似錦!吳綾的輕軟如煙!齊紈的素雅生輝!各種最頂級的絲織品如同流淌的霞光!在燭火下變幻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澤!那細膩柔滑的質感,與婦人身上粗糙的麻布形成地獄與天堂般的鴻溝!
    金帛交輝!瞬間將這陰暗大殿的一角映照得如同白晝!也映照出婦人臉上那被金光彩霞塗抹得一片茫然、如同癡傻般的表情!她甚至忘記了呼吸!忘記了恐懼!隻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堆……她十輩子、百輩子也無法想象的財富!如同看著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
    “此乃寡人賞賜!”僖公的聲音帶著施恩者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黃金十斤!彩帛百匹!酬汝存國之義!彰汝護侄之德!”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階下匍匐的婦人,又掃過肅立的季友與群臣,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頒布神諭:
    “更賜汝國姓尊號——‘義姑’!”
    “詔——有司!擇良地!監造‘義坊’!勒石紀功!昭告天下!使魯國萬民!千秋萬代!皆知汝今日之義舉!以正風化!以勵人心——!!”
    “義姑……”婦人茫然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如同咀嚼著完全陌生的咒語。她看著眼前那盤幾乎要將她卑微生命壓垮的金山帛海,巨大的、不真實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她!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啊!”旁邊的內侍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扶住她癱軟的身體。
    冰冷的金磚地麵,倒映著她那張被金光彩帛映照得一片慘白、因極度衝擊而徹底失神的臉孔。那“義姑”的尊號,如同沉重的金冠,還未戴上,便已將她壓垮。
    數月後。
    魯都西郊。一方新辟的、略顯空曠的土坪。地麵夯得平整,卻仍透著新土的腥氣。一座嶄新的石坊拔地而起,形製頗為宏大,通體由巨大的青石雕琢壘砌而成。坊頂覆蓋著厚重的青灰色筒瓦,飛簷鬥拱,雕工雖稱不上絕頂精細,卻也頗費功夫,刻著些象征祥瑞的雲紋、瑞獸。正中高懸一塊巨大的青石匾額,上麵用剛勁有力的篆書深刻著兩個碩大的字——“義坊”!字口填著鮮亮的朱砂,在陽光下紅得刺眼。
    石坊之下,新立的青石碑高大肅穆。碑文是宮廷禦用刀筆吏精心撰寫、再由石匠一鑿一鏨刻上去的。辭藻華麗,極盡鋪陳之能事,將婦人那日“舍子存侄”的舉動,無限拔高至“感天動地”、“護國存祀”、“垂範千秋”的聖賢高度。字裏行間充斥著對“魯國禮義之邦”的讚美和對新君僖公“旌表賢德”的頌揚。
    石坊周圍,新栽的幾排鬆柏幼苗在風中顯得格外單薄青澀。幾個穿著皂隸公服的小吏,正懶洋洋地拿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清掃著石坊前飄落的枯葉和鳥糞。他們偶爾抬頭望望那高大的石坊和碑文,眼神裏卻並無多少敬意,反而帶著一絲司空見慣的麻木和不易察覺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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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嘖,十斤黃金,一百匹彩帛啊……”一個年輕些的皂隸用掃帚柄捅了捅同伴,壓低聲音,下巴朝石坊方向努了努,“都夠買下半個村子了!就換了這麽個石頭牌坊?還有那‘義姑’的虛名?”
    “噓!小聲點!”年長的皂隸警惕地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才撇撇嘴,“你懂什麽?這叫‘千金買馬骨’!王上要的是這名兒!要的是這牌坊立在這兒!堵天下悠悠之口!至於那婦人……”他嗤笑一聲,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市井的油滑與洞悉:
    “聽說金子帛匹剛抬進她那破草屋沒兩天……夜裏就遭了賊!連房頂都給掀了半邊!嘖嘖……人?早不知躲哪個山旮旯裏去了!守著這‘義坊’?嗬……守個鬼喲!”
    兩人相視,發出心照不宣的、低低的嗤笑聲。笑聲在空曠的“義坊”前顯得格外刺耳。
    不遠處,通往城西野地的黃土小道上。一輛破舊的、吱呀作響的牛車,正慢悠悠地碾過幹燥的塵土。車上堆著些簡陋的家什,一口破了邊的瓦缸,幾捆幹柴。趕車的是個沉默佝僂的老農。車廂角落裏,蜷縮著一個用粗布頭巾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婦人。她懷裏緊緊抱著一個沉睡的嬰孩,身邊依偎著那個稍大些、眼神怯生生的男孩。
    車輪滾過,揚起淡淡的黃塵。婦人微微掀起頭巾一角,露出半張臉。那臉上再無當日的驚惶,隻剩下一種被巨大財富和名聲驚嚇過後、深入骨髓的疲憊與麻木。她茫然地回望了一眼遠處地平線上,那座在陽光下閃爍著嶄新石料光澤、卻顯得無比遙遠而冰冷的“義坊”輪廓。
    風,卷起道旁的枯草,打著旋兒,掠過牛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婦人猛地拉下頭巾,將臉更深地埋進粗糙的布料裏,仿佛要將自己與外麵那個由黃金、彩帛和冰冷石碑構築的世界徹底隔絕。她隻是更緊地摟了摟懷中的嬰孩,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孩子細軟的頭發。牛車吱呀呀地,載著這一車沉默的、被“義舉”徹底改變了軌跡的卑微生命,緩緩駛向荒野深處,駛向無人知曉的、屬於泥土和灶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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