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草木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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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榮國府內張燈結彩,丫鬟小廝們穿梭如織,廊下的紅燈籠映得雪地一片暖色。賈母院裏正在舉行元宵燈謎會,寶玉、黛玉、寶釵等一眾姊妹圍坐說笑,好不熱鬧.
    迎春獨自坐在角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她今日穿了件半新的藕荷色綾襖,下麵是淡青色的馬麵裙,雖整潔卻顯得過於素淨。旁邊的探春一身大紅遍地錦五彩繡裙,更襯得她像個誤入宴席的局外人。
    燈謎會到了賞賜環節,賈母命人端來各色禮物。寶玉得了一方上好的端硯,黛玉獲贈一套古籍,連賈環都得了個鎏金銀壺。唯有迎春,與賈環一樣空手而歸。
    “二姐姐莫要介意,許是祖母忘了。”探春小聲安慰道。
    迎春勉強笑了笑:“無妨的,原是我才疏學淺,猜不中也是常理。”她嘴上這麽說,手指卻將帕子絞得更緊了些。
    其實她猜中了一個燈謎,隻是當賈母問及時,她遲疑了片刻,被寶釵搶先答了。這樣的情形在她生活中屢見不鮮,仿佛永遠慢人一步,永遠差人一著。
    回到紫菱洲,迎春獨自坐在窗下繡花。司棋端來熱茶,見她神情鬱鬱,忍不住道:“姑娘何不去找璉二奶奶說說?明明是你先猜中的...”
    “罷了,”迎春輕聲打斷,“原不是什麽大事,何苦為這個爭執。”
    司棋恨鐵不成鋼地跺跺腳:“姑娘總是這樣!平日裏月例被克扣不說,連應得的賞賜也讓人占了去。這般忍氣吞聲,反倒讓人以為你好欺負!”
    迎春不再接話,隻低頭繡那對鴛鴦。針線在絹布上遊走,繡出的鴛鴦活靈活現,可她的姻緣又在何處?今年她已經十七,府中卻無人提起她的婚事,仿佛她是個被遺忘的存在。
    初夏的夜晚,大觀園突然燈火通明。王夫人帶著王熙鳳和一眾婆子,以丟了東西為由要搜查各房。消息傳來時,迎春正在讀《太上感應篇》。
    司棋臉色霎時白了:“姑娘,怕是衝著我來的。”
    前幾日司棋的表弟潘又安曾偷偷來看她,兩人在園中說了會子話。想必是被哪個眼尖的瞧見了,告到了王夫人那裏。
    迎春放下書卷,聲音有些發顫:“這可如何是好?”
    話音未落,王熙鳳已經帶著人闖了進來。她今日格外嚴厲,命婆子們翻箱倒櫃地搜查。不一會兒,就從司棋的箱籠裏翻出一雙男人的鞋襪並一封情書。
    王熙鳳抖開那封信,冷笑一聲:“好個不知廉恥的丫頭!竟敢私通外男,敗壞賈府門風!”
    司棋跪在地上,卻不求饒,隻抬頭看向迎春:“姑娘替我說句話罷!那日我見表弟,原是為了說清從此斷絕往來,並非私會...”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迎春。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見王夫人麵色鐵青,邢夫人也聞訊趕來,正冷眼旁觀。一時間,千百個念頭在腦中閃過:若為司棋求情,會不會惹怒兩位夫人?會不會讓人以為她管教不嚴?會不會...
    “事關風化,我也無法。”最終,她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這樣說。
    司棋難以置信地望著她,眼中的光彩一點點熄滅:“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麽連一句話也沒有了?”
    迎春別開臉,不敢看司棋的眼睛。她攥緊了手中的《太上感應篇》,書頁被捏得發皺。
    司棋被帶走了。臨出門前,她回頭看了迎春最後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言,有失望,有憐憫,還有幾分迎春讀不懂的決絕。
    司棋被攆後,紫菱洲更加冷清了。新來的小丫鬟要麽是別的房挑剩的,要麽是邢夫人隨意指來的,個個懶散怠慢,連日常灑掃都做不周全。
    這日迎春正在窗前發呆,忽見邢夫人身邊的王善保家的來了,臉上堆著罕見的熱絡笑容:“給二姑娘道喜了!”
    原來賈赦做主,將迎春許配給了孫紹祖。那孫家是武將出身,現今襲指揮之職,在兵部候缺題升。
    “聽說孫家公子一表人才,家底又厚,姑娘過門就是堂堂正正的奶奶了。”王善保家的說得天花亂墜。
    迎春心中忐忑,隱約記得聽人說過孫紹祖品行不端,但見邢夫人已經應允,賈赦又十分滿意,便不敢多言。
    晚間去給賈母請安時,迎春鼓起勇氣想問問孫家的情況,卻見賈母正為寶玉的婚事煩心,隻得將話咽了回去。倒是探春看出她神色不安,私下問道:“二姐姐可是有什麽難處?”
    迎春搖搖頭:“並無什麽,隻是突然要出閣,有些舍不得家裏。”
    探春歎氣道:“我聽說那孫紹祖並非良配,二姐姐何不去求求老太太?”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我能置喙的。”迎春低聲道,手中帕子已被絞得不成樣子。
    賈政倒是勸過賈赦兩次,說孫家並非詩禮名族,恐非良配。但賈赦一意孤行,賈政也就作罷了。
    出嫁前一日,姐妹們來為迎春送行。黛玉見她妝奩寒酸,悄悄塞給她一對玉鐲;探春送了自己繡的鴛鴦枕套;惜春則贈了一幅觀音像。
    寶釵最後到來,帶來一個消息:原來那孫紹祖前頭已經死了兩任妻子,都是不堪忍受家暴而自盡的。
    迎春聽後臉色煞白,手中的茶盞“啪”地摔在地上。
    孫家的宅邸陰森冰冷,比不得榮國府的富貴風流,倒像座牢籠。新婚之夜,迎春就領教了孫紹祖的暴戾。
    那日她因旅途勞頓,伺候孫紹祖洗漱時慢了些,竟被他一腳踹在心口:“好個賈府千金,連伺候人都不會!”
    迎春疼得蜷縮在地,卻不敢哭出聲。孫紹祖揪著她的頭發將她拖起來,冷笑道:“你父親收了我五千兩銀子,你就是我買來的玩意兒,別擺什麽小姐架子!”
    自此之後,打罵成了家常便飯。孫紹祖心情稍有不順,就拿迎春出氣。起先還避著下人,後來索性當著丫鬟婆子的麵動手。
    孫家的下人見狀,也漸漸怠慢起來。迎春的飲食起居無人精心伺候,連冬日裏的炭火都時有時無。她帶來的幾個陪嫁丫鬟,有的被孫紹祖收房,有的因護主被發賣,剩下的也都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最讓迎春難堪的是,孫紹祖還時常當著她的麵與丫鬟廝混,甚至要她在旁伺候。若有不從,便是拳腳相加。
    一年下來,迎春身上新傷疊舊傷,整個人瘦得脫了形。她曾想過寫信回家求助,但每次書信都被孫家的人截下。孫紹祖知道後,變本加厲地折磨她:“你們賈府如今敗落了,誰還會管你的死活?”
    這日孫紹祖喝醉了酒,又將迎春毒打一頓。迎春趁他睡熟,偷偷溜出孫府,雇了頂小轎直奔榮國府。
    見到王夫人時,迎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嬸娘救我!”
    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青紫交錯的傷痕:“孫紹祖不是人...他日日打我,還、還逼我看著他與丫鬟...”
    王夫人聞言失色,忙命人扶起迎春,給她換了幹淨衣裳,又讓丫鬟取來傷藥。
    迎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將這一年來的遭遇細細道來。她說孫紹祖如何暴虐,孫家如何刻薄,自己如何度日如年。說到傷心處,聲音哽咽不能成句。
    王夫人聽著,也落下淚來:“苦命的孩子,怎就遇上這等事!”
    迎春鼓起勇氣道:“求嬸娘與太太說說,讓璉二哥哥去孫家理論理論。若是能和離...”
    王夫人的眼淚霎時止住了。她擦擦眼角,歎氣道:“我的兒,你有所不知。如今咱們家不比從前了,你老爺又...況且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你父親定下的親事,我如何好插手?”
    迎春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可是再這樣下去,我會被他打死的...”
    “休要胡說!”王夫人打斷她,“男人家脾氣大些也是有的,你多順從些,給他納幾房妾室,分散分散注意力就好了。”
    迎春難以置信地看著王夫人。這還是那個吃齋念佛、慈悲為懷的二嬸娘嗎?
    王夫人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你可知你璉二哥哥如今在官場上還需孫家幫襯?再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人如何好插手夫家的事?”
    正說著,外頭傳來丫鬟的聲音:“孫家來人了,說接奶奶回去。”
    迎春渾身一顫,死死抓住王夫人的衣袖:“嬸娘,我不回去!回去他會打死我的!”
    王夫人掰開她的手指,語氣突然冷硬起來:“休要任性!既然嫁到孫家,就是孫家的人,豈能說回就回?讓人看笑話不成?”
    幾個婆子進來,半請半拽地將迎春帶了出去。臨走前,王夫人往她手裏塞了個荷包:“這些銀子你拿著,以後...好自為之。”
    回到孫府,迎春又遭了一頓毒打。孫紹祖嫌她回娘家告狀,丟了孫家的臉,下手格外狠辣。這次迎春沒有求饒,也沒有哭泣,隻是默默承受著。
    當夜,迎春發起高燒,渾身疼痛難忍。孫紹祖卻不請大夫,隻讓個小丫鬟隨便煎了副草藥送來。
    昏沉中,迎春仿佛回到了大觀園。那時姐妹們還在,春日裏一起放風箏,夏日裏一同采蓮藕。司棋還在她身邊,總會為她爭一口氣...
    “姑娘好狠心...”司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迎春艱難地睜開眼,月光從窗欞灑進來,照得屋內一片淒清。她掙紮著爬起來,從妝匣底層取出一本《太上感應篇》——這是她從賈府帶來的唯一物件。
    書頁已經泛黃,上麵還沾著些許血跡。迎春一頁頁翻著,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句:“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窗外傳來更鼓聲,已是三更天。迎春放下書,緩緩走到鏡前。鏡中的女子麵目憔悴,額角還有未消退的淤青。她仔細梳好頭發,換上那件藕荷色的舊衣——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是出嫁前邢夫人勉強給的。
    然後她取出了一條白綾。
    整個過程異常平靜。她沒有哭,也沒有笑,隻是默默地做著這一切,仿佛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刻。
    當白綾繞上梁柱時,迎春忽然想起那年元宵節,她本該得到的那份禮物。或許是一支玉簪,或許是一對手鐲,又或許隻是一方繡帕。但終究,她什麽也沒有得到。
    就像這一生,她總是差一步,遲一刻,永遠趕不上最好的時機。
    凳椅踢倒的聲響在靜夜裏顯得格外刺耳,但很快又歸於沉寂。隻有那本《太上感應篇》還攤在桌上,被夜風吹得書頁翻動,最終停在某一頁:
    “草木猶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天快亮時,下起了細雨。雨絲敲打著窗欞,仿佛是誰在低聲啜泣。孫府的下人們發現時,迎春的身體已經冰冷多時了。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痛苦也無悲傷,隻有一種徹底的平靜。仿佛終於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回到了她本該在的地方。
    幾日後,賈府收到了報喪的消息。王夫人撚著佛珠的手停頓片刻,最終隻是長歎一聲:“都是命啊。”
    那本《太上感應篇》隨著迎春的遺體一同下葬,成了她在這世上最後的陪葬。而榮國府裏,元宵節的燈籠依舊會亮起,猜燈謎的歡笑依舊會繼續,隻是再也沒有人提起那個被稱為“二木頭”的姑娘了。
    然而,就在迎春下葬後的第七日深夜,一道幽光閃過,墓穴之中竟有動靜。迎春緩緩坐起,眼中滿是迷茫。原來,她的怨氣太重,執念太深,竟化為一縷幽魂,從地府逃出。
    她飄回了榮國府,紫菱洲依舊,隻是沒了往日的人氣。她想去見姐妹們,卻發現自己隻能在暗處默默觀望。王夫人依舊吃齋念佛,仿佛迎春的死從未讓她有過太多愧疚;探春遠嫁他鄉,不知歸期;寶玉癡癡傻傻,還在為黛玉傷懷。迎春看著這一切,心中五味雜陳。她又飄去了孫府,看到孫紹祖依舊花天酒地,絲毫沒有為她的死而傷心。她憤怒至極,化為厲鬼,開始報複孫紹祖。孫紹祖夜夜被噩夢糾纏,身體每況愈下,最終暴斃而亡。而迎春的幽魂,在報完仇後,也漸漸消散在這世間,隻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仿佛在訴說著她這一生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