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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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暮時分,鄭母緩緩停下手中的活計,開始收拾那輛陪伴她多年的小推車。
    她把小板凳小心翼翼地放進車裏,又不放心地環顧四周,確保沒有落下什麽物件,這才緩緩推動小車,踏上歸家的路途。
    從共樂區的繁華中心到那逼仄破舊的太平胡同,相距不過三四公裏,常人快走也要近一個小時才能抵達。
    鄭母年事已高,身體又弱,還推著一輛小車,平日裏這一路走走停停,總要耗費兩個小時。
    然而今日,她的心中滿是歡喜,腳下的步伐也輕快了許多,連那輛平時吱呀作響的木軲轆小車,此刻發出的聲音似乎也變得悅耳動聽起來。
    太平胡同裏的房屋,若還能稱之為房屋的話,那也不過是用些破木板、片石以及各種雜亂無章的建築材料拚湊而成的。
    屋頂更是千奇百怪,木板、稻草、黃土、石片隨意地覆蓋著,隻能勉強遮風擋雨,稱之為棚子或許更為貼切。
    相鄰的兩家僅靠著一麵薄牆相隔,隔壁稍有動靜,這邊便能聽得清清楚楚。而對麵的房子,更是近得隻需跨出一步,就能推開對方那扇鬆垮的門。兩屋之間那條坑窪不平的泥路,便是住戶們進出的唯一通道。
    鄭母在胡同深處的一間屋子前停下了腳步,終於到家了。
    她家有兩道門,外麵那道門歪斜地立著,僅靠一根鐵絲頑強地維係著與門框的聯係。她輕輕拉開這扇搖搖欲墜的門,那“咯吱”的響聲頓時驚動了屋內的人。
    “娘,您回來了!”屋內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緊接著,裏門被打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走了出來。
    他眯著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門口的鄭母。這孩子是鄭母撿回來的,患有眼疾,因無錢醫治,視力愈發模糊,眼前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隻能看到大致的輪廓,卻看不真切。
    歪斜的外門與裏屋門之間,有一個五六平方米的狹小空間,這裏堆滿了柴火和煤渣,牆上還掛著些白菜、蘿卜之類的蔬菜。當地人形象地稱其為“門鬥”,這裏沒有窗戶,漆黑一片,倒是真像個車鬥的空間。
    小推車正好能推進特意騰空的地方,小男孩憑借著模糊的影子,摸索著幫鄭母一起用力,將小推車穩穩地停放好。
    鄭母滿臉笑容地拉著小男孩的手走進裏屋。
    這屋子不過十五六平方米,屋內的火炕占據了一半的空間,窗戶開在連著炕的那麵牆上。
    鍋灶、碗櫃,還有一張破舊的桌子、幾把搖搖欲散的椅子以及一個似乎隨時都會垮掉的臉盆架子,占據了另一半空間。
    炕的一角整齊地疊放著一家人為數不多的衣物,炕中間鋪著幾張報紙,上麵堆著一堆山楂。一個穿著深藍色打補丁棉襖、梳著小辮的姑娘,一手拿著切山楂的小刀,另一隻手撐在炕沿上,正朝著門口張望著。她下身隻穿著一件舊花布襯褲,小腿上蓋著一床舊被褥。
    見鄭母和弟弟進了屋,姑娘連忙開口說道:“媽,今天回來得比往常早一些,壺裏有熱水,您先洗把臉,我收拾一下炕,咱們就吃飯。”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宛如珠落玉盤。說話間,她伸手拉亮了灶角的電燈線,屋內頓時亮堂起來,燈光映照出她那張娥眉鳳目的臉龐,竟是一個讓人看一眼便難以忘懷的美人坯子。
    姑娘手腳麻利地疊好蓋在腳上的被褥,露出纖細的腳丫,連襪子也沒穿。
    她迅速地將山楂分類收拾好,然後下了床,穿上炕邊的一雙單布鞋。灶台上蒸著的,是用連著玉米棒芯一起磨成的茬子棒子麵做的窩窩頭,鍋裏煮著的玉米粥稀得能照出人影,蘿卜條鹹菜已經擺在了飯桌上。
    趁著鄭母洗臉的工夫,鄭娟已經把黑黃的窩頭撿出鍋,又盛了三碗稀粥,將筷子整齊地擺在碗邊。
    鄭光明雖然視力不好,但對屋內的空間極為熟悉,他摸索著走到桌子邊,招呼鄭母快些洗漱。
    鄭母坐在那張舊椅子上,鄭娟和鄭光明則一同坐在一條長條高凳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雖然食物簡單樸素,但這吃飯的時光卻充滿了溫馨與歡樂。
    鄭光明喝了一口粥,突然開口說道:“媽,胡同口的胡大媽今天又來家裏找姐姐了,她可真討厭!”
    鄭母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原本的好心情也消散了不少,她開口說道:“不是都跟她說了嗎,娟兒不會下鄉的。”
    是啊,青年下鄉。那是 1968 年,上麵對日益激進的問題,發出了“上高山下大鄉”的號召,廣闊農村,被視為大有可為之地。
    街道幹部、積極分子以及那些熱心大媽們,將這項工作當成了神聖的使命。
    他們對自己轄區內百姓的情況了如指掌,但凡哪家有遊手好閑的青年男女,便都成了他們動員的對象。
    他們不辭辛勞,盡心盡責地勸導著那些他們認為應該下鄉的青年們。他們有的是時間和熱情,穿梭於各家各戶之間,滔滔不絕地宣傳著上山下鄉的好處,不管人家願不願意,也不管是有文化的還是沒文化的,統統都被列為應該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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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娟悶悶不樂地說:“她說,家裏既然有了男孩子,另一個青年就得下鄉去接受再教育。”她的聲音依然動聽,隻是帶著幾分無奈。
    “別理她!上次我在的時候,就跟她講清楚了,你要是下鄉了,我們娘倆可怎麽活啊?光明的眼睛還有病,他們這些人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鄭母氣憤地說著,連口中的食物也沒了滋味。
    鄭娟又接著說:“我跟胡大媽說了咱家的情況,可她說,我下鄉以後,街道會幫扶咱家的。”
    “狗屁!”鄭母忍不住爆了粗口,“跟他們反映了多少次你和光明的戶口問題,他們總是推三阻四的,就會講些大道理、大政策,一點實事都不辦。要是信了他們的話,我們早就餓死、凍死了!”
    鄭母原是廟裏還俗的尼姑,政府給了她戶口,可她撿來的女兒和男孩,因沒有收養手續,戶口一直沒能辦下來。
    在這個居民全靠糧本吃飯的年代,沒有定量供應,一家三口能勉強活下來,已經算是街道的照顧了。
    至少街道還允許鄭母在城中心擺攤,維持著生計,可那也隻是鄭母一個人的口糧,一家人終究是吃不飽、穿不暖,更談不上給鄭光明治療眼睛了。
    當然,這也和鄭母沒文化、沒見識有關。她沒有,也不會親自去街道催促和痛訴,隻是一個勁的嘮叨著,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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