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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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淩伸手,緩緩推開了皇家學舍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軸轉動的聲音並不刺耳,卻像是一道無形的禁令,讓屋內原本喧鬧的氣氛驟然凝固。
    前一瞬還如同市集般嘈雜的學舍,在這一刻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陽光從敞開的門扉傾瀉而入,映照出空氣中懸浮的微塵,也照亮了二十幾張年輕而鮮活的麵龐。
    緊接著,這寂靜被一陣雜亂卻充滿熱情的聲音打破。
    “二哥好!”
    “拜見吾皇!”
    “陛下萬年!”
    “二哥今日怎麽有空來看我們?”
    問候聲此起彼伏,帶著孩童的純真與少年人的朝氣。
    這些公子和女公子們,年長的已顯少年風姿,年幼的不過五六歲光景,他們行禮的動作雖因年齡尚小而顯得有些笨拙,甚至歪歪扭扭,但那粉雕玉琢的小臉上努力做出的鄭重表情,卻格外惹人憐愛。
    趙淩的目光緩緩掃過這一張張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麵孔,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在這權力傾軋的深宮之中,能見到兄弟們如此和睦,姊妹們如此活潑,實屬難得。
    他臉上冷硬的線條不自覺變得柔和,嘴角漾開一抹真切的笑意,邁步走入這群弟弟妹妹中間。
    “都免禮吧!”他聲音溫和,帶著長兄般的寬厚,“朕早就說過,若無外人在場,不必拘泥於繁瑣君臣之禮,稱呼朕為二哥便好。”
    這時,年紀稍長,素來謹守禮法的公子贏僇上前一步,再次躬身,認真地說道:“陛下,長安侯教導我們,尊卑有序,禮法不可廢。見了陛下必須參拜,當呼吾皇萬年,此乃臣子本分。”
    趙淩看著贏僇那一本正經的模樣,不由失笑,搖了搖頭,耐心解釋道:“長安侯所言,是在朝堂之上,麵對文武百官之時。但在此地,在座的皆是朕的骨肉血親,血脈相連,情分重於名分。日後,若有外臣在場,你們便依大哥所言,恪守君臣之禮;若隻是自家人在此,便喚朕二哥,如此才顯親近,朕心亦悅。”
    “喏!”
    “知道了,二哥!”
    孩子們聞言,臉上頓時綻放出輕鬆愉快的笑容,紛紛應諾。
    他們平素裏便感受到這位二哥皇帝雖威儀日重,但對待他們這些弟妹卻從不擺架子,多有寵愛,因此對他並不像對昔日父皇嬴政那般心存畏懼,反而更多是親近。
    氣氛剛剛緩和,性子最是跳脫的將閭便按捺不住,湊到趙淩身邊,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搓著手道:“二哥,您看……那個……能不能賞我一把那個……槍啊?”
    他眼中閃爍著渴望的光芒,顯然對那新式火器念念不忘。
    趙淩聞言,故意板起臉,隨即又化開笑容,用手指虛點了點將閭:“你這小子,什麽叫賞?朕何時說過是賞賜?這是你們憑借自身努力應得的獎勵!”
    他環視一圈同樣眼巴巴望著的贏高和贏僇,朗聲道:“此前你們三人入軍營曆練,朕便與你們有言在先,若表現優異,結業之時,便每人贈你們一柄防身火器。怎麽,以為朕政務繁忙,便將此事忘了不成?”
    旁邊的贏高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聲嘀咕道:“臣弟……臣弟確實以為二哥日理萬機,把這點小事給忘了呢……”
    “君無戲言。朕答應過的事,豈會忘記?”趙淩神色轉為嚴肅,目光掃過將閭、贏高和贏僇,“東西,可以給你們。隻因你們在軍營之中,不畏艱苦,勤學操練,未有懈怠,朕心甚慰。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格外鄭重:“有幾條規矩,必須牢記!第一,此物絕非玩物,不可輕易示人,更不可帶入這尚學宮中!”
    “第二,平日可用於皇家苑囿狩獵,錘煉技藝,若遇危急,亦可用於自衛。”
    “第三點最為緊要。絕不可持之欺壓良善、為非作歹!倘若讓朕知曉,有人仗著身份,持槍行凶作惡,休怪二哥不講情麵,必定依秦律嚴懲不貸!你們可能做到?”
    此刻墨家工坊在趙淩的指導下,已能穩定製造的主要是威力可控,易於操作的***。
    趙淩自然不會對自家弟弟失信。況且,以將閭他們的身份地位,若真有心作惡,有無火槍其實並無本質區別,重要的是約束其心性。
    “能做到!多謝二哥!”
    “二哥放心,我們定當謹記!”
    “絕不給二哥丟臉!”
    將閭、贏高等人聞言,喜出望外,紛紛挺起胸膛,大聲保證,臉上洋溢著激動的笑容。
    與弟弟們寒暄完畢,滿足了他們對火槍的期盼,趙淩這才轉過身,目光投向一直靜立於學舍門口,將那高大身影半掩於門扉陰影之中的嬴政。
    他清了清嗓子,麵向所有弟弟妹妹,聲音提高了些許,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好了,安靜。朕接下來,要為各位弟弟妹妹引見一位至關重要的先生。”
    學舍內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好奇地投向門口。
    趙淩側身,做出一個邀請的姿態,肅然道:“這位,是朕的尊長,帝師,趙盤先生。從今往後,他將在此教導你們學問、韜略,乃至立身處世之道。你們需用心聽講,恭敬受教,不可有絲毫怠慢。”
    他略微停頓,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的麵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朕要求你們,待帝師,須如對待君父一般尊敬!他的話語,便是朕的意誌。他的教導,爾等必須遵從。可曾明白?”
    “喏!”孩子們雖不太理解為何二哥對此人如此敬重,但仍齊聲應答。
    直到這時,嬴政才邁開步伐,從那片陰影中緩緩走出,完全置身於學舍明亮的陽光之下。
    他步履沉穩,身姿挺拔,那張經過精心修飾,已非嬴政原貌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掃視著眼前的兒女們。
    就在他完全顯露出身形,目光與孩子們接觸的刹那,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年齡最幼,尚不諳世事的女公子贏餘秋,原本正眨著大眼睛好奇地張望,在與嬴政目光交匯的瞬間,她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顫。
    那雙酷似其生母的眸子裏,迅速積聚起水汽,隨即,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清脆的哭聲在寂靜的學舍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完全忘記了剛才二哥強調的禮數,憑借著孩童最原始的本能和那份深植於血脈的親近感,邁開小腿,跌跌撞撞地撲向嬴政,一雙小手臂緊緊抱住了嬴政那如同石柱般穩固的大腿,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泣不成聲地喊道:
    “父皇……”
    “父皇……您去哪裏了呀?秋兒好想您……”
    “母後說您去巡遊仙境了,您怎麽才回來……”
    小姑娘年僅六歲,根本無法理解“崩逝”的含義。
    她的母親,那位早已痛失依靠的妃嬪,隻能用最美麗的謊言來安撫女兒思念父親的心。
    此刻,眼前這個陌生又無比熟悉的男人,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獨屬於嬴政無法模仿的威嚴氣息,那睥睨天下的眼神,那沉穩如山的身姿,瞬間擊碎了她幼小心靈中模糊的記憶隔閡。
    易容術可以改變容貌,卻無法磨滅那融入骨血的氣場與感覺。
    贏餘秋這一撲一哭,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
    幾個同樣年紀尚小、懵懵懂懂的小公子,被這情緒感染,又見嬴政那與記憶中父皇神似無比的氣度,竟也紛紛跪倒在地,帶著哭腔叩首行禮:
    “兒臣……兒臣拜見父皇!”
    而年長些的如將閭、贏高等人,雖然理智告訴他們,父皇已然“駕崩”,眼前之人隻是帝師“趙盤”,但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敬畏與熟悉感,卻讓他們僵在原地,手足無措。
    他們看著嬴政,眼神裏充滿了困惑、震驚,以及一絲不敢宣之於口的期盼。
    那身影,那氣度,分明就是……
    趙淩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這一切。他偷偷望向嬴政,隻見這位曾經頂起整個大秦帝國蒼穹也巋然不動的千古一帝,此刻,那深邃的眼眶竟微微泛紅,隱約有晶瑩的水光閃動。
    他那曾經承載著九州山河重量也未曾有絲毫搖晃的高大身軀,竟在女兒這一抱、一哭之間,幾不可察地輕輕顫抖起來。
    嬴政沒有解釋,也沒有推開贏餘秋。
    他緩緩地,極其輕柔地抬起那隻曾經執掌生殺,批閱萬裏江山奏簡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輕輕放在了小女兒柔軟的發頂,一下,一下,極其緩慢地撫摸著。
    他依舊沉默著,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堵在了喉間,隻能用這無聲的動作,來回應女兒最純粹的思念。
    這無言的靜默,飽含著太多難以言喻的情感。
    良久,趙淩才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用盡量平穩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沉靜:“帝師……與父皇的確有幾分神似,尤其是這氣度風範。弟弟妹妹們若是思念父皇了,日後便多跟隨帝師學習。睹人思人,亦可稍解思念之苦。”
    誰說帝王家注定冰冷無情,唯有權力傾軋?
    孩童的感受最是真實,永遠不會撒謊。
    他們的眼淚和那不顧一切的擁抱,便是最深沉的親情證明。
    而嬴政,這位一生征戰,統禦四海的鐵血帝王,縱然對待日漸長大的子女總是嚴格要求,不苟言笑,將那份父愛深藏於威儀之下,但他內心對子女的關愛,其實從未缺少半分。
    隻是他的表達的方式過於深沉和內斂。
    對於這些年紀尚幼,還未被卷入權力漩渦的兒女,他過去在繁忙政務之餘,也曾有過將他們抱於膝頭,輕聲撫慰的片刻溫情。
    也正因如此,在這些年幼的公子、女公子心中,對那位威嚴又偶爾慈愛的父皇,存留著最深切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