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周衛國握著那把磨得發亮的鐵鍁，將最後一抔黃土覆在父親的墳塋上，新土帶著濕潤的腥氣，混著墳前野菊的清苦，漫入鼻腔。墓碑上父親的名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照片裏的老人穿著青色長袍，眉眼間仍是當年那個不苟言笑的模樣。
    “爹，兒子回來了。”他俯身將一束白菊擺正，指腹輕輕摩挲著碑麵的刻痕，聲音低沉沙啞，“您走的時候，我沒能在跟前。這些年，讓您和小雅受委屈了。”
    蕭雅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手裏拎著紙錢灰燼的鐵盒，晨光落在她鬢邊新添的幾縷銀絲上，泛著柔和卻蒼涼的光。她沒說話，隻是望著墓碑上的照片，眼角悄然濕潤——當年周父病重，彌留之際還攥著她的手反複念叨“衛國要是回來，讓他別記掛家裏”，這份牽掛，終究是沒能等到親口訴說的那天。
    下山時，巷口的早點攤正冒著熱氣，賣豆漿的張嬸看見蕭雅，隔著老遠就揚聲招呼“蕭姐，早啊！今兒個你家好像有客人？”
    蕭雅笑著應了聲，目光落在身旁的周衛國身上，他穿著一身灰色長袍，身形挺拔如舊，隻是眉眼間多了幾分仙靈大陸磨礪出的沉靜，與這煙火氣十足的騎風口，竟有了些微妙的隔閡。
    剛走到院門口，就看見石階上放著一個朱漆描金的請帖，邊角燙著精致的雲紋，與周遭樸素的青磚灰瓦格格不入。蕭雅彎腰拾起，看清落款時，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是邱明的帖子。”她將請帖遞給周衛國，聲音裏帶著幾分複雜，“下月初六，是他六十大壽，請了各界的頭麵人物。這些年，他的壽宴從來都是龍國大事，往年都是我替你去的。”
    周衛國接過請帖，指尖觸到冰涼的漆皮，翻開來看，裏麵的字跡遒勁有力，卻透著一股刻意疏離的客氣。“他還不知道我回來。”他淡淡開口，目光落在“恭請蕭雅女士蒞臨”幾個字上，心裏像被什麽東西輕輕蟄了一下——當年那個性格爽直的舊友，如今會是個什麽模樣呢？
    蕭雅看出他的心思，輕歎一聲“邱大哥這些年不容易。當年南征北戰落下一身傷，好不容易撐起這麽大家業，卻被家裏的事纏得脫不開身。前陣子我去城裏買布，碰見他在街上，頭發都快全白了，看見我還問起你，說‘要是衛國還在，或許能治治那幾個兔崽子’。”
    周衛國沉默不語，將請帖折好塞進衣袋。他想起昨日蕭雅說的話，邱明的幾個兒子為了家產鬥得你死我活，三兒子甚至放火燒了四弟的糧庫。那個當年的剛直漢子，怎麽就落到了這般境地？
    接下來幾日，周衛國沒再提進城的事，每日清晨便去父親墳前守著，午後則在騎風口的街巷裏閑逛。他看著昔日低矮的土坯房變成了青磚瓦房，看著曾經泥濘的土路鋪成了平整的石板路，看著穿著洋布衣裳的孩童追著叮當作響的電車奔跑，心裏卻總覺得空落落的。
    這天傍晚，他走到巷尾王阿婆的舊宅前，院門緊閉，院牆上爬滿了枯黃的藤蔓，當年阿婆親手種的石榴樹早已枯死，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周衛國抬手推了推院門，“吱呀”一聲，門軸發出幹澀的聲響。院子裏積滿了落葉，牆角的雜草長得比人還高，唯有門框上掛著的半塊褪色紅綢，還能看出幾分當年的生氣。
    “王阿婆的事，後來就沒人管了？”他轉身問跟在身後的蕭雅。
    蕭雅低下頭，踢開腳邊的石子“李家在城裏勢力太大，別說騎風口，就連縣政府都得讓他們三分。阿婆下葬那天，隻有幾個老街坊去了，邱大哥派管家送了些錢來，可那又有什麽用呢？人都沒了。”
    周衛國的拳頭緩緩攥緊，指節泛白。仙靈大陸的弱肉強食，是明刀明槍的廝殺；可這裏的殘酷，卻藏在光鮮的皮囊下，用權勢和金錢碾碎普通人的希望，更讓人窒息。
    轉眼到了邱明壽宴這天。清晨，蕭雅從箱底翻出一件藏青色的綢緞旗袍，領口繡著淡雅的蘭草，是她最喜歡的一件旗袍，低調，典雅，正符合她的性格。
    她幫周衛國找了件深灰色的中山裝，熨燙得平平整整，又對著鏡子幫他理了理衣領“到了城裏別衝動，邱大哥現在不比從前，很多事身不由己。”
    周衛國點點頭，目光落在她鬢邊的銀絲上，伸手輕輕將那幾縷白發別到耳後“放心，我有分寸。”
    兩人坐著早班電車進城，車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低矮的房屋漸漸被高聳的青磚樓房取代，牆麵貼著的瓷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極了那日他在蕭雅家窗外看到的景象。街邊的商鋪掛著五顏六色的招牌，洋布莊、鍾表行、西餐館……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一派繁華景象，可周衛國卻從這繁華裏，嗅到了一絲熟悉的腐朽氣息。
    邱家的府邸在城中心的黃金地段，朱紅大門前立著兩尊石獅子，門口擠滿了前來賀壽的賓客，穿著西裝革履的商人、戴著禮帽的官員、打扮光鮮的貴婦小姐，個個笑容滿麵，互相寒暄著，空氣中彌漫著香水和煙酒的味道。
    門口的管家見了蕭雅，立刻堆起笑容迎上來“蕭女士來了！邱老爺特意吩咐過，您來了直接往裏請。”他的目光掃過周衛國，帶著幾分審視，卻沒多問——這些年蕭雅身邊偶爾會有幫工跟著，他早已見怪不怪。
    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庭院裏搭起了巨大的彩棚，棚下擺著數十張圓桌，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山珍海味。邱明穿著一身藏藍色的錦袍，正站在主桌旁和幾個穿著體麵的人說話，頭發雖已花白，卻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應酬的笑容，隻是眼底的疲憊藏不住。
    “邱大哥。”蕭雅走上前，聲音溫和。
    邱明轉過頭，看見蕭雅，眼中閃過一絲暖意，隨即又被客套取代“小雅來了，快坐。今年怎麽沒帶……”他的話說到一半，目光忽然落在蕭雅身後的周衛國身上，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手裏的酒杯“哐當”一聲撞在桌沿，酒液灑了一地。
    “衛……衛國？”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你……你還活著？”
    周圍的賓客察覺到異樣，紛紛看了過來。周衛國看著眼前這個蒼老了許多的男人，當年並肩作戰的記憶湧上心頭，他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沙啞“邱大哥，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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