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醫心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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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江市立醫院特殊隔離病房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鯨油,彌漫著消毒水也蓋不住的、源自深海淤泥的鹹腥與腐朽。徐應德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心口那片冰冷堅硬的凸起。黑色鱗片已從最初的一點,蔓延成銅錢大小,邊緣銳利如刀,深深嵌在布滿黑色裂紋的天師印中央,貪婪地吮吸著他殘魂的力量。他剛剛結束對一位老工人的緊急救治——那人隻是清理晉江口淤沙時吸入了一縷怪異的灰霧,肺部便迅速纖維化,生出細密的黑色水泡,像極了海底某種生物的卵囊。
    “師父,”林風推門進來,手裏捏著一份報告,臉色比隔離服還要白,“剛截獲的疾控中心緊急通報……晉江口三號碼頭,半小時前,飄來了……東西。”
    徐應德心頭一沉,那冰冷的鱗片似乎也隨之悸動了一下。他一把抓過報告,目光掃過打印紙上冰冷的鉛字和觸目驚心的現場照片,手指猛地收緊。
    不是一艘船,也不是垃圾。是整整一百三十二具屍體。它們被渾濁的江水推搡著,無聲地堆疊在冰冷的混凝土堤岸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屍檢的初步結論:所有死者,全身髒器解剖結構呈現鏡像性左右顛倒!心髒居右,肝髒在左,脾髒位置互換……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將人體內部徹底翻了個麵。而所有死者的右手掌心,都深深烙印著一個焦黑的、邊緣帶著細微裂痕的印記——與徐應德心口那枚天師印的裂紋,分毫不差!
    “鏡像浮屍……”徐應德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心口的黑鱗驟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仿佛有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靈魂深處。眼前瞬間閃過昨夜夢魘中那座沉沒於無盡深淵的青銅巨城,冰冷、死寂,巨大的門扉上雕刻著無數扭曲翻轉的人體圖騰!
    “師父!您的印……”蘇雨晴驚呼。
    徐應德低頭。心口衣襟下,那枚黑鱗周圍的皮膚正詭異地蠕動,如同活物般向外蔓延出數條細小的、蛛網狀的黑色紋路,顏色比之前的裂紋更深沉,透著一股不祥的油亮光澤。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虛弱感和冰冷的饑餓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
    “是它……它在‘校正’……”徐應德咬牙,冷汗涔涔而下,“通過我……通過這些印痕……在把活人……拉向歸墟的‘規則’!”
    市立醫院急診大廳已成人間煉獄。呻吟、哭喊、絕望的嘶吼混雜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被送來的感染者症狀五花八門:有人皮膚下鼓起遊走的硬塊,如同活蟲;有人關節反向扭曲,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更有人像被無形的絲線操控,肢體僵硬地做出完全違背生理結構的動作,眼神空洞如同提線木偶。他們身上唯一的共同點,是右手掌心那枚新出現的、邊緣帶著細微裂痕的焦黑印記,如同死亡的通行證。
    徐應德強忍著心口黑鱗傳來的陣陣吸噬感和眩暈,手指搭在一個不斷咳出黑色粘液、胸腔發出破風箱般呼哧聲的年輕漁民腕脈上。指尖下,脈象混亂如沸水,更有一股陰寒滑膩的異種能量,正順著他的指尖試探著攀爬上來,企圖與他心口那片黑鱗建立某種邪惡的聯係!
    “按住他!”徐應德低喝。林風和蘇雨晴死死按住漁民劇烈抽搐的身體。
    徐應德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右手並指如劍,指尖凝聚起一點微弱卻精純的金芒,迅速在漁民胸口膻中、巨闕、鳩尾幾處大穴點過,暫時封住那股異力蔓延的通道。同時左手從針囊撚出三枚細長的金針,針尾微顫,帶著高頻的嗡鳴,閃電般刺入漁民右手掌心那焦黑印記的邊緣!
    “呃啊——!”漁民發出非人的慘嚎,身體弓起如蝦米。掌心焦黑的印記在金針刺入的瞬間,竟如同活物般劇烈蠕動起來,邊緣的細微裂痕猛地張開,像一張張貪婪的小嘴!一股濃鬱如墨的黑氣從中狂湧而出,帶著刺骨的陰寒和歸墟淤泥的腥腐,直撲徐應德麵門!
    徐應德早有防備,頭猛地後仰,左手袖中一道暗黃色的符籙無聲滑出,“噗”地一聲無火自燃,化作一道淡金色的火牆擋在身前。
    “嗤——!”
    黑氣撞上火牆,如同滾油潑雪,劇烈反應,發出令人牙酸的腐蝕聲。淡金的火光迅速黯淡下去,黑氣雖然被消磨大半,但仍有幾縷陰毒如蛇的細絲,穿透了符火屏障,精準地撲向徐應德心口那片妖異的黑鱗!
    “師父小心!”林風目眥欲裂。
    徐應德悶哼一聲,身體劇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心口處傳來清晰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嗤嗤”聲,仿佛血肉正在被強酸腐蝕。那片黑鱗貪婪地吞噬著襲來的陰寒黑氣,邊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外蔓延了一絲!鱗片表麵幽光流轉,妖異感陡增!一股更強烈的虛弱和源自靈魂的冰冷饑餓感,如同附骨之蛆,瞬間席卷全身。
    “噗!”徐應德喉頭一甜,再也壓製不住,一口暗紅的血噴在漁民身上,那血中竟夾雜著點點細碎的、如同墨玉碎屑般的黑色結晶!
    “徐醫生!”旁邊的護士發出尖叫。
    “帶他走!隔離!快!”徐應德撐著旁邊的治療車,臉色慘白如金紙,心口黑鱗的脈動如同第二顆冰冷的心髒,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苦和更深的吞噬感。他死死盯著漁民掌心那仍在微微蠕動、仿佛意猶未盡的焦黑印記,一股冰冷的絕望與暴怒在胸中交織——救人,竟成了滋養這邪鱗、加速自身異化的毒藥!懸壺濟世,正將他拖向無底深淵!
    深夜,城隍廟後院靜室。檀香嫋嫋,卻驅不散徐應德身上散發的、越來越濃的深海陰寒之氣。他盤坐蒲團,道袍敞開,心口那片黑鱗在昏黃燭光下幽幽閃爍,邊緣的黑色紋路已蔓延至鎖骨下方,如同一條條醜陋的黑色蜈蚣。
    “屏息,凝神!意守祖竅!”一個蒼老卻帶著金石之音的低喝在靜室炸響。
    張景玄不知何時已站在徐應德身後,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道袍,身形瘦削如鶴立寒鬆。他須發皆白,麵容刻滿風霜,唯有一雙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專注。他枯瘦的右手食指中指並攏,指尖縈繞著一層凝練如實質、近乎液態的璀璨金光,那光芒蘊含著沛然莫禦的純陽道力與一種古老的鎮壓意誌。
    “咄!”
    張景玄指如閃電,帶著風雷之勢,狠狠點向徐應德心口那片妖異黑鱗的正中心!指尖金光與黑鱗幽芒接觸的刹那——
    “轟!”
    靜室內平地起驚雷!一圈肉眼可見的金黑兩色氣浪猛地炸開,將地上的蒲團、案幾上的燭台盡數掀飛!燭火瘋狂搖曳,幾近熄滅!
    “呃——!”徐應德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痛吼,身體猛地前傾,全身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心口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捅入,又似被萬載玄冰瞬間凍結!那片黑鱗在純陽金光的衝擊下劇烈震顫,發出高頻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邊緣蔓延的黑色紋路仿佛被灼燒,冒起縷縷帶著腥臭的黑煙!鱗片中心,竟被張景玄那凝聚畢生修為的一指,硬生生灼出一個細微的、焦糊的白點!
    然而,這白點僅僅存在了一瞬!一股更龐大、更陰森、源自無盡歸墟的冰冷意誌,仿佛被徹底激怒,順著那魂魄與黑鱗的詭異連接,轟然反噬!黑鱗中心的白點瞬間被墨色淹沒,一股粘稠如瀝青、陰寒刺骨的黑色氣流猛地從鱗片下噴湧而出,帶著絕望的怨毒,狠狠撞向張景玄點來的手指!
    “哼!”張景玄悶哼一聲,枯瘦的身軀晃了晃,指尖那璀璨的金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消退,仿佛被那黑色氣流急速腐蝕吞噬!他臉色瞬間變得灰敗,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隨即化為更深的凝重與決絕。他左手飛快掐動一個繁複古奧的法訣,口中急速念誦著艱澀的咒文,強行穩住右手指尖殘存的金光,死死抵住那股反噬的黑色洪流。
    師徒二人,指尖相抵,金光與黑氣激烈絞殺,在方寸之間形成短暫而凶險的僵持。徐應德能清晰地感覺到,師父輸入的金光道力正被那黑鱗瘋狂地轉化、吞噬,如同泥牛入海!而那反噬而來的歸墟邪力,不僅衝擊著師父,更有一部分如同附骨之疽,沿著那魂魄的“橋梁”,源源不斷地灌入自己體內,加速著那片黑鱗的生長和對自身生機的掠奪!
    “師……師父……停手!”徐應德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他能感覺到師父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枯瘦手指上的金光越來越微弱,“它在……吸你!”
    張景玄須發皆張,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血絲密布,那是一種燃燒生命本源般的瘋狂。他非但沒有收手,反而將左手也猛地按在徐應德後心大椎穴上!一股更加洶湧、卻也帶著一絲本源枯竭意味的金光道力,如同最後燃燒的薪柴,不顧一切地灌入徐應德體內,試圖壓製那沸騰的黑鱗!
    “孽障!想借我徒兒之身歸返陽世?休想!”張景玄的嘶吼帶著血腥氣,“鎖住你的心!用你的醫者仁心,鎖住它!那是你唯一的生機!”
    “噗!”僵持達到頂點,張景玄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那血濺在徐應德背後的道袍上,竟也帶著點點詭異的黑色!他指尖的金光徹底熄滅,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踉蹌著向後倒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委頓在地,麵如金紙,氣息瞬間萎靡到了極點。而徐應德心口那片黑鱗,在吞噬了張景玄大量本源道力後,幽光大盛,邊緣的黑色紋路猛地又向外擴張了一圈,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仿佛一顆寄生在他心髒上的、來自深淵的邪惡之眼!一股冰冷、滑膩、帶著無盡貪婪的滿足感,順著那魂魄的聯係,清晰地傳遞到徐應德的意識深處。
    靜室內,隻剩下燭火在狂亂氣流中掙紮的劈啪聲,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深海淤泥的腥腐,令人窒息。師徒二人,一個委頓嘔血,一個心口妖鱗閃爍,皆已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玄門正宗的無上道法,竟成了滋養邪鱗的資糧!
    詭局:青銅之城
    意識在無邊的冰冷與黑暗中沉浮。徐應德感覺自己像一粒塵埃,被無形的洋流裹挾著,墜向永無止境的深淵。心口那片黑鱗是唯一的坐標,散發著冰冷的光,指引著墜落的方向。
    突然,絕對的黑暗被一片朦朧的、巨大的幽綠色光暈取代。
    他“站”在了一片無法形容的、死寂的“土地”上。腳下是光滑冰冷、布滿奇異螺旋紋路的巨大青銅板,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抬頭,是無邊無際、粘稠如膠質的幽暗海水,隔絕了天光,隻有一些巨大而模糊的、散發著慘綠或幽藍磷光的深海生物剪影,在極高處緩慢地遊弋,如同鬼魅。
    一座城!
    一座龐大到超乎想象、完全由青銅鑄造的巨城,沉默地矗立在無光深海的巨大海溝之中!它的城牆高聳入“水”,布滿了巨大而扭曲的、非人非獸的浮雕,每一塊青銅磚都流淌著歲月的銅綠和無法言喻的邪異氣息。無數巨大無比、形態猙獰的鎖鏈,如同巨蟒般纏繞著城牆和高塔,另一端深深紮入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海淵。
    徐應德的目光被城市中央最高處吸引。那裏並非宮殿,而是一座龐大如山的、不斷緩緩旋轉的青銅巨構。它像羅盤,又像星儀,更似一個巨大無比的、刻滿了翻轉扭曲符文的磨盤!巨構的核心區域,無數粗大的青銅管道如同血管般連接著下方城市,管道中流淌著粘稠的、散發著微弱磷光的暗綠色液體——那液體的波動頻率,竟與他心口黑鱗的搏動隱隱同步!
    就在這巨大“磨盤”的基座旁,一個身影背對著他站立。一身破舊卻熟悉的藍色道袍,身形挺拔如鬆,正是張景玄!隻是此刻師父的身影,在這座死寂的青銅巨城映襯下,顯得渺小而孤獨,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
    徐應德想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靠近,無形的屏障卻將他牢牢禁錮在原地。
    張景玄似乎並未察覺他的存在,隻是仰著頭,專注地凝視著那座緩緩旋轉的、如同活物般的巨大青銅磨盤。他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刻骨的痛恨,有深沉的悲傷,有絕望的掙紮,最後……竟緩緩沉澱為一種近乎認命的、冰冷的決絕!
    徐應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在那巨大磨盤的核心旋轉區域,光影扭曲變幻間,竟映照出一片模糊的景象——是陽世!是晉江市立醫院的特殊隔離病房!景象中,赫然是他自己——徐應德!正盤膝而坐,雙目緊閉,心口那片妖異的黑鱗在幽暗的病房中清晰可見,正隨著磨盤的旋轉而微微脈動!
    磨盤上那些翻轉扭曲的符文,正隨著旋轉,將一道道肉眼難辨的、帶著歸墟冰冷規則的灰色能量流,順著某種超乎維度的詭異聯係,源源不斷地注入景象中徐應德心口的那片黑鱗之中!
    更讓徐應德神魂俱震的是,在那映照出的景象邊緣,病房的牆壁上,竟詭異地浮現出半張巨大而模糊的臉孔!那臉孔由流動的青銅溶液構成,覆蓋著細密的、冰冷的鱗片紋路,一隻巨大、豎立的、毫無生氣的蛇瞳,正透過磨盤的映照,冰冷地“注視”著病床上的徐應德,眼神中充滿了……一種古老而饑餓的期待!
    張景玄終於動了。他緩緩抬起枯瘦的右手,指尖竟也纏繞著一絲與那巨大磨盤同源的、冰冷的灰色能量。他對著磨盤映照出的、病房中徐應德心口的黑鱗,用一種徐應德從未聽過的、冰冷而疲憊的聲音,輕輕念動了一個極其短促、卻蘊含著空間扭曲之力的咒言。
    “敕!”
    隨著這聲敕令,磨盤上對應徐應德影像區域的符文猛地一亮!一股遠比之前輸送的灰色能量更為龐大、更為精純的歸墟之力,如同決堤的洪流,無視空間阻隔,轟然注入影像中徐應德心口的黑鱗!
    “呃啊——!”
    現實中,市立醫院隔離病房內,盤膝而坐的徐應德猛地睜開雙眼,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心口劇痛如同爆炸!那片黑鱗瘋狂搏動,幽光暴漲,瞬間覆蓋了整個胸膛!無數細密的黑色血管狀紋路從鱗片下蔓延而出,如同活物般爬向脖頸和手臂!一股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他意識徹底凍結的冰冷與歸墟的呼喚,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
    靜室中,委頓在地的張景玄似乎感應到了什麽,沾滿黑血的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露出一抹無法形容的、混合著無盡悲涼與某種詭異解脫的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