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黃仙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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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扇破木門“吱呀”開了一條縫,一股子說不上來的怪味兒猛地撲出來,嗆得我往後一仰。那味兒,像把陳年老藥罐子、燒透的香灰堆、還有不知道多少年沒挪窩的狐狸洞黃皮子窩全攪和在一塊兒了,又悶又衝,直往腦仁裏鑽,頂得我眼前發花。
    門縫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就最裏頭一點豆大的油燈火苗子,鬼火似的晃著。郭大先生那破鑼嗓子,幹得像是老樹皮在砂石地上磨,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那黑窟窿裏往外蹦:“黃仙抬轎……紅繩纏身……三姑那丫頭……也遭了殃?”
    那聲音又冷又空,壓根不像從活人腔子裏發出來的,倒像是墳圈子裏的風刮過爛棺材板子。每個字都帶著冰碴子,砸得我骨頭縫裏都往外冒寒氣。
    “是!是!”我撲通一聲就跪在門口冰冷的泥地上,膝蓋砸得生疼也顧不上,嗓子眼兒又幹又緊,帶著哭腔,話都說不利索了,“郭大先生!求您救命!小石頭……小石頭讓黃皮子禍害了!眼珠子沒了!三姑奶……三姑奶想救他,結果……結果脖子上鑽進那鬼東西了!那‘紅繩’……活了!就在她脖子上拱!我爹他們全沒轍了!求您老人家發發慈悲,救救三姑奶,救救我們屯子吧!”我砰砰地磕頭,腦門子撞在凍硬的泥地上,又冷又疼。
    窩棚裏死一樣靜。隻有那點油燈火苗子在破窗戶紙後麵,不安分地跳著,把門縫裏那點光影子扯得忽長忽短,像個吊死鬼在晃蕩。
    過了好像一輩子那麽長,郭大先生那破風箱似的聲音才又響起來,調門兒沒變,還是冷冰冰的:“……三姑……動‘它’了?”
    “動了!動了!”我趕緊點頭,腦門子上的泥都顧不上擦,“三姑奶用刮臉刀割開了小石頭脖子上的印子,裏頭……裏頭真有一根血糊糊的‘筋’!她用黃粉子按上去,結果……結果那玩意兒斷了半截,剩下半截‘嗖’一下就鑽三姑奶脖子裏去了!就在這兒!”我指著自己脖子側麵,鎖骨往上那塊兒,渾身直哆嗦,“鼓了個包!還會動!”
    又是一陣讓人心慌的沉默。
    “……黃仙索命……紅繩寄身……這是鐵了心要拉人填坑啊……”郭大先生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什麽東西說話,“……三姑那丫頭……膽子忒大……沾了‘死竅’的穢物……也敢硬碰……”
    死竅?穢物?我聽得雲裏霧裏,隻覺得一股子更冷的寒氣順著脊椎往上爬。
    “進來吧。”門縫裏那聲音突然說道。
    那扇破木板門,無聲無息地,又往裏開大了些,露出黑洞洞的門洞,活像一張等著吃人的大嘴。
    我頭皮一炸,看著那深不見底的黑,腿肚子有點轉筋。可一想到三姑奶脖子上那個蠕動的包,想到爹他們還在老槐樹底下眼巴巴等著,我一咬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心一橫,低頭鑽了進去。
    窩棚裏那股子怪味兒更濃了,濃得化不開,熏得我一陣陣發暈。地方小得可憐,靠牆一張破板床,上麵鋪著辨不出顏色的獸皮褥子。屋子當間兒,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另一條腿用石頭墊著),上麵擺著個黑黢黢、缺了口的粗陶碗,碗裏盛著半碗渾濁的水。旁邊一盞小小的豆油燈,燈撚子細得可憐,豆大的火苗昏黃搖曳,勉強照亮周圍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把屋裏其他角落襯得更加幽深黑暗。
    一個人影,就盤腿坐在那破板床的陰影裏。
    郭大先生。
    油燈光太暗,隻能照出他一個模糊的輪廓。瘦,瘦得像一把幹柴,裹在一件看不出年代、辨不出顏色的破舊袍子裏,袍子又寬又大,空蕩蕩地罩在身上。臉完全隱在陰影裏,看不真切,隻有兩點極其微弱、像是隨時會熄滅的幽光,大概是眼睛的位置。
    他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塊深埋在泥土裏的老樹根,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死氣。不是三姑奶那種剛中邪的邪氣,是一種……仿佛已經在這裏枯坐了幾百年的、沉澱下來的、冰冷的腐朽氣。
    “靠……靠山屯栓柱……給……給郭大先生磕頭了……”我腿一軟,又想跪下。
    “省了。”陰影裏那沙啞的聲音打斷我,幹澀得像砂紙刮木頭,“東西……帶來了?”
    “東西?”我一愣,腦子一片空白。
    “你爹……讓你空著手來?”郭大先生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但那兩點幽光似乎閃爍了一下,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我猛地想起爹最後那句話!“……求他老人家救命!……帶上東西!” 我當時嚇懵了,隻顧著跑,根本沒問帶啥東西!
    “沒……沒帶……”我臉臊得通紅,結結巴巴,“我爹……我爹就說求您救命……沒說……沒說帶啥……”
    “嗬……”陰影裏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一絲嘲諷意味的嗤笑,像是夜梟在枯枝上磨爪子,“……栓柱他爹……還是那麽……莽撞……”
    我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又急又怕,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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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大先生沒再說話。他枯坐在陰影裏,像尊石像。窩棚裏死寂一片,隻有豆油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劈啪”聲,還有我粗重緊張的呼吸聲。
    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秒都像刀子在我心上拉。三姑奶脖子上那東西……現在咋樣了?爹他們……還撐得住嗎?
    就在我快要被這死寂和恐懼壓垮的時候,郭大先生終於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從盤坐的姿勢,挪動著身體。骨頭關節發出“嘎嘣、嘎嘣”的輕響,像是生鏽的門軸在艱難轉動。他佝僂著腰,顫巍巍地,試圖從那張破板床上下來。
    我下意識地想上前攙扶,可剛往前挪了一步,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草藥、香灰、腐朽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墳墓深處的陰冷氣息猛地撲麵而來!我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冷粘稠的牆,呼吸一窒,硬生生被那股氣息逼得倒退了一步,後背重重撞在粗糙冰冷的泥巴牆上,胸口悶得發慌。
    郭大先生根本沒看我。他佝僂著身子,像一棵隨時會折斷的老枯樹,極其緩慢地挪到那張三條腿的破桌子前。枯瘦得如同鳥爪的手,伸向桌子底下一個同樣黑黢黢、蒙著厚厚灰塵的破藤條箱子。
    他掀開箱蓋的動作慢得讓人心焦。一股更加濃烈的、帶著土腥和金屬鏽蝕味的陳舊氣息湧了出來。他枯瘦的手在箱子裏摸索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昏黃的油燈光下,我看不清箱子裏有什麽,隻能看到他摸索了好一會兒,終於從箱底摸出幾樣東西。
    幾枚邊緣磨得發亮、泛著暗沉銅綠的……大錢兒?看著比普通的銅錢大一圈,厚實一些,上麵似乎還刻著些模糊的紋路。
    還有一小把黑黢黢、形狀不規則的小石子兒,看不出是啥材質,表麵坑坑窪窪,在油燈下泛著一種不祥的幽光。
    最後,是一個小小的、用某種暗紅色木頭雕刻成的……鈴鐺?隻有拇指肚大小,形狀很怪,像是個扭曲的獸頭,嘴巴大張著,中間懸著一顆更小的、同樣暗紅的木珠子。那鈴鐺通體透著一種沉鬱的暗紅,像是被血浸透了又幹涸了無數遍。
    郭大先生把這幾樣東西攏在枯瘦的手心裏,又佝僂著身子,極其緩慢地挪回板床邊坐下,重新隱入那片濃重的陰影裏。他低下頭,枯瘦的雙手捧著那幾樣東西,湊到昏黃的油燈下,開始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摩挲。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布滿老年斑和厚厚繭子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幾枚冰涼的古銅錢邊緣,撫過那些坑窪不平的黑色石子表麵,最後,停留在那枚暗紅色的、獸頭形狀的小木鈴鐺上。他的指尖在那扭曲的獸頭紋路上細細地描摹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沉重。
    窩棚裏靜得可怕。隻有他指腹摩挲過冰冷物件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還有油燈芯燃燒時偶爾爆出的、更加微弱的“劈啪”聲。那股子混合著草藥、香灰、金屬鏽蝕和木頭腐朽的怪異氣味,混合著他身上散發出的、如同古墓般陰冷的氣息,沉甸甸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縮在牆角冰冷的泥地上,後背緊貼著粗糙的土牆,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眼睛死死盯著陰影裏那個模糊佝僂的身影,盯著他手中那幾樣在昏黃燈火下泛著詭異微光的東西。心跳得像擂鼓,撞得耳膜嗡嗡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裏煎熬。三姑奶脖子上那東西蠕動的樣子,爹他們絕望的眼神,在我腦子裏交替閃現。
    郭大先生……他到底在做什麽?這些東西……能救三姑奶嗎?
    就在我精神緊繃到極點,快要被這死寂逼瘋的時候——
    郭大先生摩挲木鈴鐺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他那一直低垂著的、隱在陰影裏的頭顱,毫無預兆地、極其僵硬地抬了起來!
    窩棚裏昏黃的油燈光,終於勉強照亮了他小半張臉。
    那是一張……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臉。
    皮膚是近乎透明的蠟黃色,緊緊包裹著高聳的顴骨和深陷的眼窩,上麵布滿了縱橫交錯、深如刀刻的皺紋,每一道都像是凝固著歲月的苦難和風霜。嘴唇幹癟,緊緊地抿著,幾乎看不到血色。而最讓人頭皮炸裂的,是那雙眼睛!
    渾濁!渾濁得如同兩口積滿了泥漿的枯井!眼白是渾濁的黃色,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而那瞳孔……那瞳孔的顏色極其怪異,在昏黃的油燈映照下,竟然呈現出一種近乎……暗金的色澤!極其深邃,極其冰冷,像兩口通往幽冥的漩渦!此刻,這雙暗金色的、渾濁的瞳孔,正直勾勾地、穿透了窩棚的黑暗和土牆,死死地盯向……老槐樹的方向!
    他的眼神裏,沒有了剛才的枯寂和疲憊,隻剩下一種……被徹底激怒的、如同火山爆發前兆的、冰冷刺骨的驚怒!
    一股無形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猛地從他佝僂的身體裏爆發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個窩棚!那盞豆油燈的火苗“噗”地一聲,瘋狂地搖曳起來,光影亂舞,幾近熄滅!連我縮在牆角,都感覺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威壓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拍打過來,凍得我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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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孽障……安敢如此!”郭大先生那沙啞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如同金鐵摩擦般刺耳的尖利!每一個字都像是裹挾著冰碴子,狠狠砸在空氣裏!
    “叮鈴……叮鈴鈴……叮鈴鈴鈴……”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窩棚外麵,那些掛在門口、之前一直悄無聲息的紅布條係著的銅鈴鐺!
    毫無預兆地!
    瘋了似的狂響起來!
    鈴聲不再是夜風輕拂的微響,而是變得極其急促、極其尖銳、極其淒厲!像是無數隻受驚的寒鴉在同時嘶鳴!又像是有無數雙冰冷的手在拚命撕扯、搖晃著那些鈴鐺!那聲音穿透破舊的窩棚,毫無阻礙地鑽進我的耳朵,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腦髓深處!震得我眼前發黑,天旋地轉!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恐懼和靈魂深處被驚擾的戰栗感,瞬間攫住了我!
    郭大先生猛地從破板床上站了起來!
    他那佝僂的身體在這一刻挺得筆直,像一把出鞘的、鏽跡斑斑卻依舊殺氣衝天的古劍!寬大的破舊袍子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他枯瘦的左手猛地向前一探,五指張開,虛虛地朝著窩棚門口那狂響不止的銅鈴聲方向,狠狠一抓!同時,他那雙暗金色的、燃燒著冰冷怒火的渾濁瞳孔,死死地盯住門口那片被鈴聲攪亂的黑暗,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古老、如同悶雷滾動般的奇異音節:
    “噤!”
    “嗡——!”
    一股無形的、肉眼不可見的震蕩波,隨著他那聲古老音節,猛地以他枯瘦的身體為中心,轟然擴散開來!
    窩棚裏那盞瘋狂搖曳、幾近熄滅的豆油燈,火苗猛地一矮,隨即又“呼”地一聲竄起老高,顏色竟在瞬間變得慘白!
    而窩棚外,那淒厲刺耳、如同百鬼夜哭的銅鈴聲——
    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硬生生扼斷了喉嚨!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重新籠罩了窩棚內外!
    隻有窩棚裏那盞豆油燈,燃燒著慘白的光焰,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將郭大先生那挺立如鬆、散發著無盡冰冷威壓的佝僂身影,投在身後粗糙的泥巴牆上,巨大、扭曲,如同……神魔降世!
    郭大先生緩緩收回虛抓的左手,寬大的袍袖垂下。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暗金色的、冰冷刺骨的眼瞳,第一次,毫無遮攔地、直直地落在了縮在牆角、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我身上。
    那眼神,像冰水澆頭,瞬間讓我渾身血液都凍僵了。
    郭大先生那雙眼珠子,真他娘的邪性!
    暗金暗金的,渾濁得跟老河溝底淤了幾百年的泥湯子似的,可那眼神兒,比三九天後山崖子上的冰溜子還冷,還利!被他這麽直勾勾一盯,我後脊梁骨“嗖”地竄上來一股寒氣,瞬間凍得我手腳冰涼,牙關不受控製地“咯咯”打架,縮在牆角泥地上,活像隻被毒蛇盯上的癩蛤蟆,連根手指頭都動彈不了。窩棚裏那股子混合著草藥灰、土腥味和腐朽氣的怪味兒,這會兒聞著都帶著股子要命的煞氣。
    他沒說話,就那麽冷冷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兒,像是能把人的魂兒從腔子裏剜出來掂量掂量。然後,他佝僂的身子動了。
    動作慢,慢得像棵被凍僵的老樹在拔根兒。枯樹枝一樣的手,伸進懷裏那件辨不出顏色的破袍子裏,摸索著。那寬大的袍袖晃蕩著,帶起一股陰冷的風,吹得桌上那盞豆油燈的火苗子猛地一矮,慘白的光在他臉上跳動,襯得那些刀刻斧鑿般的皺紋更深了,跟鬼畫符似的。
    他掏出來個東西。是個破舊得看不出年月的皮口袋,顏色烏糟糟的,像是被血、汗、泥漿浸透了無數次又陰幹了無數次。袋子口用一根黑黢黢、油亮亮的細皮繩緊緊紮著。
    郭大先生枯瘦的手指頭,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重的儀式感,解開了皮繩。他從袋子裏,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
    先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聞著有股子衝鼻的硫磺和艾草味兒,嗆得人直想打噴嚏。他用一張巴掌大的、畫滿了暗紅色扭曲符文的黃紙,把那撮粉末仔細包好,疊成個小小的三角包。
    接著,他拿出了剛才摩挲過的那幾枚邊緣磨得發亮的暗綠大銅錢。銅錢在他枯瘦的指間碰撞,發出極其輕微、沉悶的“叮當”聲,像是深井裏落下的石子兒。他撚起其中三枚,用一根同樣黑黢黢、看不出材質的細繩,極其麻利地,穿在了一起。那手法快得跟他剛才慢騰騰的動作判若兩人,隻留下幾道殘影。
    最後,是那枚暗紅色的、獸頭形狀的小木鈴鐺,還有那一小把坑坑窪窪的黑色小石子。
    他把那包硫磺艾草粉的三角符、那串三枚銅錢、還有那幾顆黑石頭,一股腦兒塞進了那個破皮口袋裏,重新紮緊。唯獨把那枚暗紅色的獸頭小木鈴鐺,單獨拎了出來。
    枯瘦的、布滿老繭和老年斑的手指,捏著那枚小小的、透著不祥血色的獸頭鈴鐺。郭大先生把它舉到眼前,湊近那盞燃燒著慘白火焰的油燈。昏黃慘白的光線下,那扭曲的獸頭雕刻顯得更加猙獰,大張的嘴裏懸著那顆暗紅的木珠子,像含著一顆凝固的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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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對著那獸頭鈴鐺,嘴唇極其輕微地開合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他喉嚨深處,傳來一陣極其低沉、極其含混的、如同無數個破碎音節在喉嚨裏滾動摩擦的咕噥聲。那聲音帶著一種古老、蠻荒的韻律,像風刮過千年古墓的縫隙,又像是什麽東西在地底深處呻吟。
    隨著這無聲的咒語,我驚恐地看到,郭大先生捏著鈴鐺的那兩根枯瘦手指的指尖,竟然……開始微微發光!
    不是油燈那種光,是一種極其黯淡、極其詭異的……幽綠色!像墳地裏飄蕩的鬼火,又像某種冷血動物的眼睛!那點微弱的綠光,順著他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地、絲絲縷縷地,滲進了那枚暗紅色的獸頭木鈴鐺裏!
    獸頭鈴鐺上那些扭曲的紋路,仿佛被這幽綠的光激活了,隱隱流動起來。那顆懸在獸嘴裏的暗紅木珠子,在慘白的燈光下,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發出一聲細若遊絲、卻直刺人骨髓的輕鳴!
    “叮……”
    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根冰針,狠狠紮進了我的天靈蓋!我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恐懼瞬間攫住了全身!
    郭大先生停止了那無聲的咒語,指尖的幽綠微光也倏然熄滅。他看也沒看我,佝僂著身子,極其緩慢地、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一步,一步,朝著那扇敞開的、黑洞洞的窩棚門口挪去。寬大的破舊袍子下擺拖在冰冷泥地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走。”一個字,從他幹癟的嘴唇裏擠出來,沙啞,冰冷,像塊凍硬的石頭砸在地上。
    我連滾帶爬地從牆角站起來,腿還是軟的,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鑽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小窩棚。
    外麵,夜風更冷了,刀子似的刮在臉上。先前掛在門口那幾串銅鈴鐺,此刻死寂無聲,像一串串失去了生命的金屬疙瘩。郭大先生佝僂的身影走在前麵,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朝著拴在林子邊的那頭黑騾子走去。
    黑騾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不安地刨著蹄子,打著響鼻,銅鈴般的大眼裏滿是驚懼,想要後退。郭大先生走到它跟前,枯瘦的手掌極其緩慢地、輕輕地按在了騾子劇烈起伏、冒著熱氣的脖頸上。
    說來也怪,剛才還躁動不安的黑騾子,被他那隻枯瘦的手一按,竟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瞬間安靜了下來,巨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卻不再掙紮,連粗重的喘息都平複了不少。隻是那雙大眼睛裏,依舊殘留著深深的恐懼。
    郭大先生沒說話,也沒看我。他一手按著騾子脖頸,另一手抓住騾子背上簡陋的鞍韉,枯瘦的身體裏似乎爆發出與外表不符的力量,極其利落地翻身就跨上了騾背!那動作,竟帶著一絲與他佝僂身形極不相符的……矯健?
    他枯瘦的雙腿輕輕一夾騾腹。
    “噅兒!”黑騾子發出一聲短促的嘶鳴,四蹄翻飛,竟然不用我驅趕,就撒開蹄子朝著來時的路,朝著老槐樹的方向狂奔而去!那速度,比我來時還要快上三分!
    我愣了一下,趕緊拔腿就追!兩條腿哪裏跑得過四條腿?很快就被遠遠甩在後麵。隻能拚命邁開步子,在冰冷的夜風裏狂奔,肺裏火辣辣的疼,耳邊隻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騾子遠去的蹄聲。
    等我氣喘籲籲、幾乎累癱地跑回老槐樹那片空地時,眼前的景象讓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慘白的月光下,空地中央用枯枝臨時架起了一個小小的柴堆。小石頭那小小的、蓋著爹舊棉襖的身體,就躺在柴堆上。爹、根叔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圍在柴堆邊,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像是剛從冰窟窿裏撈出來。
    而三姑奶……她躺在旁邊鋪著厚厚枯葉的地上,那個本家嬸子跪坐在旁邊,死死抱著她的上半身,哭得都快背過氣去了。三姑奶的身體在劇烈地……抽搐!不是人犯病那種抽,是那種……僵硬的、不受控製的、像是被無形線扯動的木偶般的劇烈痙攣!她枯瘦的四肢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喉嚨裏發出“嗬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強行拉動的怪響!
    最恐怖的,是她的脖子!
    之前那個微微鼓起的小包,此刻已經膨脹得有半個雞蛋那麽大!而且那鼓包在瘋狂地蠕動!起伏!劇烈地搏動著!像是有什麽活物在她皮膚底下拚命地掙紮、衝撞!要把那層薄薄的、布滿老年斑的皮肉徹底頂穿!那鼓包周圍的皮膚,已經被撐得近乎透明,泛著一種不祥的青紫色,上麵布滿了蚯蚓般凸起的、暗紅色的血管!
    爹他們全都死死盯著那個瘋狂蠕動的鼓包,手裏的家夥什攥得死緊,卻沒人敢上前一步,臉上全是絕望和一種……麵對未知邪祟的巨大恐懼!
    就在三姑奶的痙攣達到頂點,喉嚨裏“嗬嗬”聲變成一種尖銳刺耳的嘶鳴,那脖子上的鼓包眼看就要爆開的千鈞一發之際——
    “籲——!”
    一聲嘶鳴!郭大先生騎著那頭黑騾子,如同鬼魅般衝到了空地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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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枯瘦的身影甚至沒等騾子完全停穩,就以一種與他年齡身形完全不符的敏捷,翻身落地!寬大的破舊袍子在夜風中“呼啦”一聲展開!
    “散開!”郭大先生那沙啞冰冷的聲音如同炸雷,瞬間劈開了空地中央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爹和根叔他們像是被鞭子抽到,猛地驚醒,下意識地就往後退開幾步。
    郭大先生佝僂著身子,一步踏前!枯瘦的左手如同閃電般探入懷中那個破舊皮袋,一把抓出那個用黃紙包著的硫磺艾草三角符!同時,他那雙暗金色的、燃燒著冰冷怒火的渾濁眼瞳,死死鎖定了三姑奶脖子上那個瘋狂蠕動、即將破體而出的恐怖鼓包!
    他幹癟的嘴唇急速開合,又是一串低沉、古老、帶著無盡威壓的含混音節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隨著這古老咒語的響起,他枯瘦的左手猛地一揮!
    “啪!”
    那枚黃紙三角符,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拍在了三姑奶脖子上那個瘋狂搏動的鼓包正中央!
    “嗤啦——!!!”
    一聲仿佛滾油潑進冰水的爆響!
    一股濃鬱到化不開的、刺鼻無比的硫磺艾草混合著皮肉燒焦的惡臭,猛地從接觸點爆發出來!濃烈的白煙瞬間騰起!
    “吱嗷——!!!”
    一聲淒厲到無法形容、充滿了無盡痛苦、怨毒和瘋狂的尖銳嘶嚎,猛地從三姑奶的喉嚨深處,不,更像是從她脖子那個鼓包深處炸裂開來!那聲音尖銳得如同無數把玻璃刀在刮擦耳膜,震得所有人頭暈目眩,耳鼓嗡嗡作響!
    三姑奶整個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上弓起!劇烈的痙攣瞬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僵直的、瀕死般的挺直!抱著她的本家嬸子嚇得尖叫一聲,差點脫手!
    更恐怖的是,那個被黃符拍中的鼓包!
    它沒有爆開,而是在那劇烈的白煙和刺鼻氣味中,瘋狂地、劇烈地……收縮!起伏!像是裏麵有什麽東西在遭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在拚命地掙紮、翻滾!鼓包的形狀在皮膚底下不斷地扭曲、變形!時而拉長像條蛇,時而鼓起像個瘤!
    白煙漸漸散去。
    隻見那枚黃紙三角符緊緊地貼在鼓包上,符紙上那些暗紅色的扭曲符文,此刻竟然隱隱透出一層微弱的、同樣暗紅色的光!像是燒紅的烙鐵印記!死死地壓製著底下那瘋狂扭動的邪物!
    三姑奶的身體軟了下來,喉嚨裏隻剩下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嗬……嗬……”聲,眼睛翻白,眼看就要不行了。
    郭大先生臉色蠟黃,渾濁的金色眼瞳裏厲色一閃!他枯瘦的右手再次閃電般探入皮袋,這一次,抓出來的是那串用黑繩穿著的三枚暗綠銅錢!
    他看也不看,手腕猛地一抖!
    “咻!”
    那串銅錢帶著一道暗沉的綠影,如同長了眼睛的毒蛇,精準無比地繞上了三姑奶的脖子!三枚銅錢,一枚死死壓在黃符三角包的正上方,另外兩枚,如同冰冷的鐵枷,一左一右,緊緊地卡在了她脖頸兩側跳動的動脈旁邊!
    “滋——!”
    銅錢接觸皮膚的瞬間,竟發出烙鐵燙肉的輕響!一股淡淡的青煙冒起!
    三姑奶身體猛地又是一抽,喉嚨裏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像是被掐斷的哀鳴,徹底不動了。隻有脖子上那被銅錢和黃符死死鎮壓住的鼓包,還在皮膚底下,一下、一下,極其微弱地……搏動著。像一顆被強行按住的、不甘的……心髒。
    郭大先生看都沒看三姑奶,他那雙冰冷刺骨、燃燒著暗金怒火的渾濁眼瞳,猛地轉向旁邊柴堆上小石頭的屍體!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個小小的、蓋著棉襖的隆起,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神諭般的威嚴,炸響在死寂的夜空下:
    “燒!立刻!連皮帶骨,燒成灰!一點渣滓……都不能留!”
    他的目光,最後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猛地射向癱軟在地、渾身被冷汗浸透的我,每一個字都像冰坨子砸下來:
    “你!去!把那樹洞……給我堵死!用最髒的汙血……混著黑狗牙的粉……和著灶膛底下三年以上的陳灰!給我……一寸一寸……填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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