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皮子複仇

字數:5876   加入書籤

A+A-


    郭大先生最後那句話,像根淬了冰的釘子,狠狠楔進了每個人的骨頭縫裏。“……那東西……還沒走幹淨……這筆賬……它……會回來算的……” 聲音又啞又冷,帶著一股子從墳頭子上刮下來的陰風,吹得人後脊梁的寒毛“唰”地全立起來了。
    沒人敢吱聲。連爹那壓抑的嗚咽都停了,隻剩下柴堆餘燼裏偶爾爆出的一點“劈啪”聲,還有旁邊本家嬸子壓得死死的、斷斷續續的抽泣。空氣沉得像灌了鉛,壓得人胸口發悶,喘氣都費勁。
    郭大先生佝僂著背,像棵被雷劈透了心的老枯樹,再沒看我們一眼。他枯瘦的手攥著那枚暗紅色的獸頭鈴鐺,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回那頭黑騾子旁邊。動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鏽的木頭人偶。他抓住鞍韉,費力地、幾乎是爬著翻上了騾背。黑騾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沉重,不安地打了個響鼻。郭大先生枯瘦的雙腿輕輕一夾,騾子調轉方向,馱著他佝僂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融進了老林子邊緣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連個蹄聲都沒留下,就那麽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出現過。
    他一走,那股子沉甸甸壓在人心口的、冰冷的威壓才像是鬆開了點。但留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意。
    “根子!”爹的聲音啞得厲害,像是破鑼在刮,“去……去喊人!按郭大先生吩咐的辦!”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臉上糊滿了泥灰和淚痕,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但眼神裏那點活氣兒,像是被剛才那把火燒盡了,隻剩下一種被抽幹了魂兒的木然。
    根叔抹了把臉,臉上的肌肉都在抖,重重點了點頭,轉身又朝屯子裏跑去。
    剩下的人,像被抽了筋的泥塑,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爹走過去,蹲在那一小堆還散發著刺鼻焦糊味、混雜著黑色骨殖和灰燼的餘燼旁。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就被血、汗、泥漿糊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褂子,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把那些滾燙的骨灰往裏扒拉。他的手被燙得通紅,起了燎泡,卻像是感覺不到疼。那動作,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麽。最後,他把那包著灰燼的破褂子緊緊抱在懷裏,佝僂著背,像個沒了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朝著屯子裏挪去。月光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冰冷的地上,扭曲變形。
    我看著爹的背影消失在屯口,又看看旁邊靠著老榆樹根、被銅錢和黃符死死鎮住脖子的三姑奶,再看看那堆散發著惡臭、被汙血爛泥糊得嚴嚴實實的樹洞,最後目光落回地上那灘被燒得焦黑、沒了頭的瘸子黃皮子爛肉上。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冰冷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把我淹沒了。兩條腿軟得像麵條,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癱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動。
    後來咋回的屯子,我腦子都是木的,記不清了。隻記得根叔帶著人,扛著連夜趕出來的薄皮柳木棺材回來了。三姑奶被小心翼翼地抬了進去。沒人敢碰她脖子,那三枚暗綠的銅錢和底下壓著的黃符三角包,就原封不動地在那兒。棺材蓋合攏前,我看到三姑奶那張臉,蠟黃蠟黃的,嘴巴微微張著,眼皮耷拉著,露著一點渾濁的眼白。脖子側麵,那個被鎮壓的鼓包,在昏暗的油燈下,似乎……還在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下。
    七根又粗又長、散發著新鮮木頭味兒的柳木釘,被根叔用斧頭背,一根一根,狠狠地釘進了棺材蓋的邊緣!“梆!梆!梆!”聲音在死寂的屯子裏傳出去老遠,每一聲都敲在人的心尖子上。棺材釘死了,像封住了一口裝著活鬼的匣子。
    埋人的時候,天都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天光,像塊髒兮兮的裹屍布,蓋在靠山屯上空。爹抱著那包著灰燼的破褂子,走在最前麵,像個遊魂。根叔他們抬著那口輕飄飄、卻又沉得壓死人的柳木棺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後山最背陰的那片亂葬崗走。那地方,連大白天都陰森森的,老輩人說下麵埋的都是些橫死的、沒人收的孤魂野鬼。
    坑挖了七尺深,底下冰涼刺骨,泥土都帶著一股子陳年的腐味兒。棺材被頭朝下,直挺挺地豎著放了下去。那姿勢,看著就讓人渾身發毛。三塊從後山老石塘裏剛鑿出來、還帶著水汽和土腥味的青石板,被吭哧吭哧地抬過來,一塊壓著一塊,死死地蓋在了棺材頂上。沉重的青石板壓下去的時候,我似乎聽到棺材裏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像是木頭被擠壓的“嘎吱”聲。
    新土蓋上,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墳包。沒有碑,連個記號都沒有。隻有那三塊冰冷的青石板,像三隻巨大的、沒有眼睛的眼睛,死死地嵌在泥土裏,鎮著底下那口頭朝下的棺材。
    爹把那包著灰燼的破褂子,埋在了旁邊一個淺淺的小土坑裏。他跪在那兒,用手拍實了土,就那麽呆呆地跪著,對著那片新土,一動不動。直到日頭爬得老高,陽光刺得人眼睛發疼,根叔才硬把他攙了起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從那天起,靠山屯像是被罩進了一口巨大的、無形的黑鍋裏。郭大先生說的“七天”,成了懸在每個人頭頂的刀。屯子裏靜得嚇人,大白天都少見人影,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煙囪冒煙都透著股小心翼翼。小孩的哭鬧聲徹底絕了跡,連平日裏最愛串門扯閑篇的老娘們,都躲在家裏,說話都壓著嗓子。那股子若有若無的黃皮子騷臭味,好像還纏在屯子上空,風一吹就鑽出來,提醒著那晚的恐怖。
    沒人敢靠近後山口那片老林子,更別說那棵邪性的老槐樹和被爛泥糊死的樹洞了。連屯子裏養的狗,都夾緊了尾巴,對著後山方向,喉嚨裏發出低低的、恐懼的嗚咽,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狂吠。
    爹像是徹底垮了。他把自己關在屋裏,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說話,對著小石頭睡過的空炕頭發呆。眼窩深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整個人瘦脫了形,像個披著人皮的骷髏架子。那晚我揣出去、沾過黃皮子血的爺爺那把殺豬刀,被他用破布裹了又裹,塞在炕席最底下,再也沒拿出來過。
    時間一天天挨過去,像鈍刀子割肉。白天還好些,一到晚上,屯子裏的氣氛就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家家戶戶早早熄燈,窗戶用破被褥堵得嚴嚴實實,生怕漏進一絲月光,也怕……漏出一點光亮,引來不該來的東西。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耳朵豎得比兔子還尖,聽著屋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風刮過枯樹枝的“嗚嗚”聲,耗子在房梁上跑過的“窸窣”聲,甚至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都像被放大了無數倍,驚得我心驚肉跳。一閉眼,就是小石頭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窩,三姑奶脖子上搏動的鼓包,還有郭大先生那雙暗金色的、能凍死人的眼珠子。
    第五天頭上,後晌。天陰沉沉的,鉛灰色的雲壓得低低的,像是要塌下來。屯子裏死寂一片。我縮在自家冰冷的灶膛前,正對著那點將熄未熄的柴火餘燼發愣。突然,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是根叔。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胡子拉碴,整個人像老了十歲。他手裏拎著個小布口袋,沉甸甸的,散發著一股子混合著草藥和……某種陳舊香灰的怪味兒。
    “柱子,”根叔的聲音又幹又澀,帶著一種強行壓下去的疲憊,“你爹……他撐不住了。這袋子裏是……是郭大先生臨走前塞給我的東西,說是……說是熬不過去的時候,衝水給你爹灌下去,能……能吊住一口氣。”他把袋子塞到我手裏,冰涼的,像塊凍硬的石頭。“我……我得去守著你三姑奶的墳頭。郭大先生說了,頭七……頭七最邪性……怕底下……不安生。”他說完,像是怕沾上什麽晦氣,轉身就走,腳步匆匆,背影消失在灰蒙蒙的屯子土路盡頭。
    我看著手裏這袋冰涼的東西,又看看爹那間死寂的屋子,心裏沉甸甸的,像壓了塊大石頭。爹這幾天水米未進,再這麽下去,真就……
    我攥緊了袋子,走到爹的屋門口。門虛掩著,裏麵一股子沉悶的、帶著腐朽氣息的死氣。我輕輕推開門。
    爹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裏,背對著門口,裹著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棉被,一動不動,像個沒了生氣的土疙瘩。屋裏光線昏暗,隻有炕沿邊一個小土窗透進來一點灰蒙蒙的天光。
    我把那袋子東西放在炕沿上,想倒碗水。“爹……”我試著叫了一聲,聲音幹巴巴的。
    爹沒反應,連個哼聲都沒有。
    我心裏一緊,湊近了些。“爹?喝點水吧?根叔送藥來了……”
    還是沒動靜。
    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攫住了我!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爹裹在被子裏的肩膀。
    冰涼!
    那觸感,比三九天摸冰溜子還刺骨!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溫度!
    我頭皮“嗡”的一下炸開!手猛地縮了回來,心髒狂跳得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一股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我!爹他……他……
    就在這時!
    “嘎吱——嘎吱嘎吱——”
    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像是木頭在巨大壓力下不堪重負的呻吟聲,猛地從……從炕席底下傳了出來!
    我渾身的血瞬間涼透!猛地低頭!
    聲音……是從炕席最底下發出來的!是那個位置!是爹塞那把裹著破布的殺豬刀的位置!
    “嘎吱……嘎吱……”那聲音還在繼續!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破布裏……在刀身上……在……在動!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邪氣,混合著一絲極其微弱的、熟悉的血腥騷臭味,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猛地從炕席底下鑽了出來,瞬間纏住了我的腳踝,順著腿往上爬!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動彈不得!眼睛死死盯著炕席下那微微隆起的地方,耳朵裏全是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爹……炕席下的刀……那聲音……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間——
    “當啷!”
    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一個東西,竟然……竟然從炕席底下那團破布裏……滾落了出來!
    借著土窗透進來的那點慘淡天光,我看清了。
    是爺爺那把殺豬刀!
    但……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刀身依舊裹著厚厚的破布和油紙,但此刻,那油紙和破布的縫隙裏,竟然……正緩緩地、一股一股地……往外滲出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
    像血!
    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鏽和濃重黃皮子騷臭的血腥味,猛地彌漫開來!
    那粘稠的暗紅液體,順著刀身往下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巴炕沿上!
    “嗒……嗒……嗒……”
    聲音不大,卻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刀……在淌血?!
    爺爺的殺豬刀……在淌血?!
    我猛地抬頭,驚恐地看向炕上蜷縮著的爹!
    就在這時,爹那一直蜷縮著、毫無動靜的身體,突然極其輕微地……極其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
    與此同時——
    “轟隆!”
    一聲沉悶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巨響,猛地從屯子外麵……從後山亂葬崗的方向……傳了過來!
    那聲音,像是……像是沉重的石板被硬生生掀翻!又像是……棺材板被什麽東西……從裏麵……狠狠撞開!
    喜歡東北山村詭事請大家收藏:()東北山村詭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