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樹皮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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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山屯的天,像是被潑了鍋底灰,黑沉沉地往下摳。日頭早沒了影兒,隻有幾顆慘白的星子,賊似的躲在厚厚的雲層縫兒裏,透下點要死不活的光。風貼著地皮兒刮,“嗚嗚”地響,卷起亂葬崗上沒燒透的紙灰和焦糊的肉渣子味兒,一股腦兒往人臉上糊。那味兒,混著三姑奶墳坑裏漚爛了的屍臭和火油的焦糊氣,吸一口,能把隔夜飯都頂出來。
    根叔他們幾個大老爺們,癱在焦黑一片、還冒著縷縷青煙的墳坑邊上,呼哧帶喘,跟拉破了的風箱似的。臉上、身上糊滿了黑黃的泥漿、暗紅的血嘎巴,還有火燎的煙灰,眼珠子熬得通紅,裏頭沒了剛才搏命的狠勁兒,隻剩下劫後餘生的巨大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驚惶。幾條受了傷的大狗,拖著焦糊的皮毛,夾著尾巴縮在主人腳邊,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帶著痛的嗚咽。
    我看著那片被火油燒得焦黑塌陷、還在絲絲縷縷冒著刺鼻青煙的墳坑,胃裏一陣陣翻騰。三姑奶……不,那東西……算是徹底“安生”了?可心裏頭那塊冰疙瘩,非但沒化開,反倒像是又凍厚了一層,沉甸甸地墜著,又冷又硬。
    屯子裏那股子濕冷陰氣,被亂葬崗這把大火燒過,非但沒散,反倒像是摻進了焦糊的屍臭和火油味兒,變得更沉、更悶、更邪性。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裏鑽,吸一口,肺管子都跟著發涼。
    “回……回吧……”根叔撐著鐵鍬把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聲音啞得像破鑼,帶著一股子脫力的虛浮,“都……都警醒著點……這……這邪性勁兒……還沒完……”
    沒人吭聲。幾個本家叔伯互相攙扶著爬起來,拖著疲憊的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屯子裏挪。受傷的狗一瘸一拐地跟著,嗚咽聲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淒涼。
    我落在最後頭,兩條腿跟灌滿了老林子裏的爛泥塘,又沉又軟。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墳坑裏那東西頂著濕漉漉灰白頭發爬出來的鬼樣子,一會兒是根叔他們掄著家夥玩命砸的狠勁兒,一會兒又是那震天響、能把人魂兒都拍散的“鬼拍手”。還有懷裏……那枚郭大先生給的暗綠銅錢,這會兒貼著胸口,冰涼梆硬,像塊凍透了的石頭。
    屯子口的歪脖子老榆樹,像個巨大的、沉默的黑影,杵在灰蒙蒙的天光底下。樹杈子光禿禿的,扭曲著刺向黑沉沉的夜空,像無數隻幹枯僵硬的鬼爪。平日裏回家,從它底下過,頂多覺得陰森。可今晚,剛經曆了亂葬崗那一遭,再看見這老樹,心裏頭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噌”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想繞開點走。可腳底下發飄,深一腳淺一腳的,還是挨著老榆樹那粗糲的樹幹蹭了過去。
    就在我肩膀擦過那冰涼粗糙樹皮的瞬間——
    “沙……”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摩擦聲,猛地從我肩膀蹭過的地方響了起來!
    那聲音,幹澀,粘滯,像是……像是粗糙的砂紙在慢悠悠地刮過硬木頭!
    我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豎了起來!像被無數根冰冷的針同時紮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邪氣,混合著一股濃烈的、陳年老樹皮特有的腐朽木腥味兒,猛地從那聲音響起的地方爆發出來!瞬間纏住了我的半邊身子!
    我猛地頓住腳步,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扭過頭。
    慘淡的星輝下,老榆樹那布滿深深溝壑和幹裂樹皮的粗壯樹幹上,就在我剛才肩膀蹭過的位置……
    那粗糙、龜裂、如同老人皺紋般的樹皮,竟然……極其緩慢地……蠕動了一下!
    不是風!不是錯覺!
    那一片樹皮,像一塊被無形的手揉捏著的、僵硬的麵團,極其不自然地向上拱起、扭動!樹皮上那些深深的裂紋隨之扭曲、變形,發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細微呻吟!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張著嘴,喉嚨裏“咯咯”作響,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眼睛死死盯著那片蠕動的樹皮!
    樹皮的蠕動越來越明顯!那片拱起的部分,竟緩緩地……浮現出了五官的輪廓!
    先是兩個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裏麵空洞洞的,沒有眼珠,隻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接著是中間一道隆起的、如同刀削般的鼻梁輪廓!最後……是下麵一道橫向裂開的、微微向下彎曲的……嘴巴的線條!
    一張由粗糙、龜裂、毫無生氣的灰褐色老樹皮……硬生生“長”出來的……人臉!
    那“臉”的輪廓極其僵硬、扭曲,像是拙劣工匠用斧頭在朽木上硬劈出來的。眼窩深陷,如同兩口通往幽冥的枯井。嘴巴咧開一個向下彎曲的弧度,像是在無聲地哭泣,又像是在……獰笑!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木頭腐朽、濕冷陰氣和某種非人怨毒的氣息,如同實質的冰水,猛地從那“樹皮臉”上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身上!
    “呃……” 我喉嚨裏擠出一聲被掐住脖子的呻吟,渾身的血液像是瞬間凍結!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髒,幾乎要將其捏爆!我想後退,想尖叫,可身體像是被凍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張由老樹皮扭曲而成的、僵硬詭異的“臉”,在慘淡的星輝下,無聲地“凝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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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柱子!磨蹭啥呢?!快走!” 前麵傳來根叔不耐煩的、帶著疲憊的吼聲。
    他的聲音像根針,猛地刺破了我被恐懼凍結的僵硬。我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向後彈開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牆上,震得我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再定睛看去——
    老榆樹那粗糲的樹幹上,溝壑縱橫,樹皮幹裂……哪有什麽蠕動的五官?哪有什麽樹皮臉?隻有一片沉寂的、毫無生氣的灰褐色。
    仿佛剛才那恐怖的一幕,隻是我被亂葬崗嚇破了膽產生的幻覺。
    可那股子冰冷的邪氣和濃烈的腐朽木腥味兒,還若有若無地纏繞在鼻尖。肩膀上剛才蹭過樹皮的地方,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像是被粗糙砂紙磨過的刺痛感。
    “來……來了!” 我聲音發顫,帶著濃重的驚恐,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跟上了根叔他們的腳步,再不敢回頭看那棵老歪脖子榆樹一眼。心髒在腔子裏瘋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
    一路逃命似的奔回屯子,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黑洞洞的,像無數隻沒有眼珠的空洞眼睛。那股子沉甸甸的濕冷陰氣,混雜著焦糊屍臭,沉甸甸地壓在屯子上空,吸一口都帶著冰碴子味。
    回到家,娘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裏,裹著薄被,依舊昏昏沉沉,呼吸微弱。我把根叔給的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苞米糊糊放在炕沿上,自己縮在灶膛前那點將熄未熄的柴火餘燼旁,抱著膝蓋,渾身發冷。腦子裏全是亂葬崗的衝天火光、濕漉頭發下黑洞洞的嘴,還有……老榆樹幹上那張一閃而過的、由龜裂樹皮扭曲而成的僵硬怪臉!
    是幻覺嗎?是被嚇魔怔了?
    可肩膀上火辣辣的刺痛感,還有鼻尖那若有若無的腐朽木腥氣,都在提醒著我——不是!
    那老樹……它不對勁!
    接下來的幾天,屯子裏的氣氛繃得更緊了,像根拉到極限的弓弦。那股子濕冷陰氣像是沉進了地底,又從每一寸凍土裏絲絲縷縷地鑽出來。連大白天都少見人影,人人臉上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敗和驚惶。說話都壓著嗓子,走路貼著牆根,生怕驚動了什麽。
    我更是繞著屯子口那棵老歪脖子榆樹走,寧可多繞半裏地,也絕不從它底下過。每次遠遠瞥見那黑黢黢、張牙舞爪的樹影,後脊梁骨就“嗖嗖”地竄冷氣,肩膀那塊被“蹭”過的地方,就隱隱作痛。
    可有些東西,躲是躲不掉的。
    那天後晌,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壓得低低的,像口倒扣的大黑鍋。我提著個破瓦罐,去屯子東頭老井打水。井台冰涼,轆轤軸“吱嘎吱嘎”響,在死寂的屯子裏聽著格外刺耳。剛把水桶絞上來,眼角的餘光,無意識地掃過井台旁邊那堵矮土牆。
    土牆有些年頭了,牆皮斑駁脫落,露出裏麵粗糙的土坯。就在一片剝落的、顏色稍深的牆皮上……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
    那牆皮……那牆皮的紋路……竟然也極其緩慢地……扭曲、蠕動起來!
    同樣是深陷的眼窩輪廓!隆起的鼻梁線條!向下彎曲的、如同哭泣又似獰笑的嘴巴!
    一張由幹裂、斑駁的牆皮……硬生生“長”出來的……僵硬怪臉!
    和那晚在老榆樹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哐當!”
    手裏的破瓦罐脫手砸在井台冰冷的石頭上,摔得粉碎!冰涼的井水濺了我一褲腿。
    我像是被蠍子蜇了屁股,猛地向後跳開!眼睛死死瞪著那片牆皮!
    那牆皮上的“臉”依舊僵硬地“掛”在那裏,眼窩空洞,嘴角下彎。一股同樣冰冷、腐朽、帶著土腥和怨毒的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
    不是幻覺!不是一棵樹!這鬼東西……不止一個?!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像隻受驚的兔子,轉身就沒命地朝家跑!一路上,隻覺得兩旁的土牆、歪斜的柴垛、甚至地上凍裂的土塊縫隙……都像是隨時會蠕動起來,浮現出那張僵硬詭異的“樹皮臉”!
    恐慌像瘟疫一樣,無聲地在死寂的屯子裏蔓延。
    先是二嘎子家的婆娘,天擦黑去抱柴禾,剛推開柴房門,就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連滾爬爬地跑出來,臉白得像紙,指著柴房那扇破舊的木板門,語無倫次地哭喊:“臉……門板上有張臉!樹皮臉!它……它在瞪我!”
    接著是住在屯子最西頭的老光棍劉瘸子。他平日裏膽子最大,那天早上,有人看見他對著自家那堵糊著黃泥的院牆,又哭又笑,拿腦袋哐哐撞牆,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別看我……別看我……我不問了……再也不敢問了……” 等人把他拉開,額頭上都撞出了血,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徹底嚇丟了魂。
    再後來,連屯子裏最皮實、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大小子鐵蛋,也蔫了。他娘哭著跟根叔說,鐵蛋半夜被魘住了,手腳亂蹬,嘴裏嗷嗷叫,說夢見滿屋子牆上都是臉,樹皮做的臉,眼窩黑洞洞的,都在衝他哭、衝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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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皮臉”!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每個靠山屯人的心尖子上!成了比“黃皮子”“地龍子”“鬼拍手”更直接、更恐怖的夢魘!它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塊樹皮、一麵土牆、甚至一扇破門上!那張僵硬扭曲、眼窩空洞、嘴角下彎的怪臉,像是瘟疫的標記,無聲地宣告著死亡的凝視和無法逃脫的詛咒!
    屯子裏的狗徹底啞巴了,縮在窩裏瑟瑟發抖。連雞鴨都瘟了似的,耷拉著腦袋,不敢打鳴。白天也像黑夜,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用破被褥堵死縫隙,生怕漏進一絲光,也怕……露出一張“臉”。
    壓抑到極點的恐懼,像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人喘不過氣。終於,在鐵蛋被嚇瘋的第三天晚上,屯子中央那棵老槐樹下,稀稀拉拉地聚集了十幾個實在撐不住的漢子。根叔也在裏頭,他蹲在樹根下,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火星子在黑暗裏一明一滅,映著他那張比老樹皮還皺巴的臉。
    “根叔……”一個本家兄弟的聲音帶著哭腔,在死寂裏發抖,“這……這日子沒法過了……那鬼臉……指不定啥時候就冒出來……瞅著咱……咱這心裏頭……跟揣了冰疙瘩似的……”
    “是啊根叔……郭大先生……郭大先生他老人家……還管不管咱了?”另一個聲音帶著絕望的期盼。
    根叔沒立刻答話,隻是重重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吐出。濃烈的劣質煙味混在濕冷的陰氣裏,嗆得人咳嗽。
    “郭大先生……”根叔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那窩棚……門……關死了……紅布條……銅鈴鐺……都……都蒙了灰了……” 他頓了頓,煙鍋裏的火光映著他渾濁眼底的茫然,“……怕是……怕是封了山……真……真不管了……”
    這話像盆冰水,澆滅了眾人眼裏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火苗。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壓得人抬不起頭。
    就在這時——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響,猛地從眾人頭頂上方傳來!
    像是……一滴冰冷粘稠的水珠,滴落在了幹燥的落葉上!
    所有人猛地一激靈,齊刷刷地抬起頭!
    慘淡的星輝下,老槐樹那虯結盤繞、如同無數鬼爪般的枝椏間,一張……一張巨大的、由粗糙龜裂的灰褐色老樹皮扭曲而成的……怪臉!
    正無聲無息地、倒懸著……垂了下來!
    那臉足有磨盤大!眼窩是深不見底的黑洞,鼻梁刀削般僵硬,咧開的嘴角向下彎曲出一個巨大而詭異的弧度!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腐朽木腥和濃烈濕冷陰氣的恐怖氣息,如同實質的冰水瀑布,當頭澆下!
    它空洞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樹下這群如同螻蟻般聚集的人類!
    “……嗬……”
    樹下,不知是誰,喉嚨裏發出一聲被掐斷的、充滿極致恐懼的抽氣聲。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緊接著——
    “媽呀——!!!”
    “鬼臉!老槐樹上!!”
    “跑啊——!!”
    淒厲的、破了音的慘叫聲猛地炸開!如同滾油潑進了冷水!樹下聚集的人群瞬間炸了鍋!哭爹喊娘,屁滾尿流,像一群被驚散的鴨子,沒頭蒼蠅似的朝著四麵八方沒命地逃竄!連滾帶爬,撞翻了地上的破瓦罐,踩爛了枯枝敗葉,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根叔手裏的旱煙杆“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火星四濺。他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仰著頭,蠟黃的臉上毫無血色,渾濁的眼珠死死瞪著那張倒懸在樹杈間的巨大樹皮怪臉,瞳孔縮成了針尖!
    那張巨大的、僵硬的樹皮臉,在混亂的逃竄和慘叫聲中,咧開的嘴角……那向下彎曲的詭異弧度……似乎……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像是在……無聲地……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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