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煙髓燼山·山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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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
    “沙……”
    那聲音貼著朽透的棺材板,又細又密,像有無數條凍僵的毒蛇,正用冰冷的鱗片刮著木頭。不急不躁,慢悠悠地,絞索一寸寸收緊。寒氣順著板縫往裏滲,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冰碴子,肺管子凍得生疼。
    左肩上那截玉白色的斷骨,徹底涼透了。光滑,暗紅的皮肉緊緊裹著它,像裹著一塊深埋凍土的石頭。裏麵那點火星子,剛才被那聲“老山哭”一震,徹底熄了火,連點餘溫都沒剩下。心口那幾塊陰磷石的碎渣子,硌得皮肉生疼,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提醒我剛才那一下差點把自己燒成灰的“幹淨”。右胳膊僵在胸前,指甲縫裏糊著半幹的血泥,指尖那點破口早凍上了,再滴不出一滴熱乎血。
    外麵的根須子,大概是覺摸出我這兒徹底成了塊死肉,連滴答血都榨不出來了。那“沙沙”的刮擦聲停了停,像是有點意興闌珊。
    死寂。比棺材板還沉的死寂。
    就在這死寂快要把人最後一點念頭都凍僵的時候——
    “嗡……”
    一聲沉悶的、仿佛從大地最深處傳來的……悸動。
    不是三口棺材的動靜。是……更底下!像是整座長白山的根子,被什麽東西狠狠扯了一把!
    隨著這聲悸動,身下躺著的棺材底板,猛地……向下一陷!
    不是之前的塌陷墜落。是……拉扯!一股龐大到無法抗拒的吸力,從深不見底的下方傳來!腐朽的棺材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攥住,猛地向下……拖拽!
    “嘎吱——!!!”
    棺材板發出瀕臨破碎的呻吟!纏繞在外麵的無數冰冷根須瞬間繃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嘣嘣”聲!它們像是在對抗這股突如其來的吸力,死死纏住棺材,不讓它被拖下去!
    兩股恐怖的力量以這口破棺材為戰場,瘋狂地角力!
    “哢嚓!”
    一聲脆響!棺材底板靠近我右腳的位置,本就朽爛的木頭再也承受不住這狂暴的撕扯,猛地……裂開了一道巴掌寬的縫隙!
    一股比棺材裏濃烈百倍、冰冷刺骨到極致的陰風,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土腥、棺木朽爛的黴腐氣,還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億萬亡魂被碾碎後沉澱的……冰冷怨毒,猛地從裂縫裏灌了進來!
    風裏,裹著東西。
    一片暗黃色的、邊緣參差的紙片,被這股陰風卷著,打著旋兒,拍在了我臉上!
    紙片冰涼,帶著濃重的土腥和一股……極其微弱的、熟悉的煙火氣。
    黃表紙!
    爺爺的字!
    我猛地一激靈,幾乎凍僵的腦子被這紙片一拍,強行撕開一絲清明!右臂爆發出最後一點殘存的氣力,一把將糊在臉上的紙片抓了下來!
    借著棺材裏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根本看不清字。但那紙張粗糙的觸感,那殘留的、深入骨髓的筆力透過紙背傳來的微顫……是爺爺!錯不了!
    他留下的東西!在這地底深淵的棺材裏!
    “呃……” 喉嚨裏滾出血沫凍成的冰碴,我哆嗦著,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張冰涼的黃表紙死死攥在手心,按在胸口——按在那幾塊硌人的陰磷石碎渣上!
    指尖觸到碎渣邊緣殘留的幽藍冰痕,一股鑽心的寒意瞬間刺透掌心!但這寒意,此刻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了混沌的意識!
    紙!看紙!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麻木!我蜷縮著,用身體擋住從底板裂縫灌進來的陰風,右手死死攥著那張黃表紙,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指尖,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摩挲著紙麵。
    觸感粗糙,沾滿了濕冷的泥汙。指尖劃過的地方,能感覺到……字跡!
    鐵畫銀鉤!是爺爺的筆力!
    我屏住呼吸,指甲刮開一點板結的泥汙,指尖在冰冷脆弱的紙麵上艱難地摸索、辨認。
    “……髓……盡……”
    第一個字,摸出來了。髓?骨髓?我左肩那截燒空了的玉骨?
    指尖繼續向下,刮開泥汙。
    “……山……眼……開……”
    山眼開?!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攥住了心髒!爺爺最後留下的……是這個?!
    就在我心神劇震、指尖摸索到紙片邊緣,試圖辨認更多字跡的瞬間——
    “轟隆——!!!”
    身下的棺材底板,在下方那股恐怖吸力和外麵根須絞殺的雙重撕扯下,再也支撐不住!
    “哢嚓——!!!”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裂巨響!
    整個棺材底板,以那道裂縫為中心,如同破碎的蛋殼,猛地……四分五裂!
    粘稠冰冷、散發著濃烈屍臭和怨毒的黑泥,如同決堤的冥河,瞬間從下方奔湧而上,灌滿了整個棺材!
    失重感!
    冰冷的、粘稠的、帶著無盡埋葬意味的黑泥,瞬間包裹了全身!刺骨的陰寒和濃烈的屍臭瞬間堵塞了口鼻!身體像塊石頭,被這股洶湧的黑泥裹挾著,朝著下方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
    “呃!” 冰冷的黑泥灌進喉嚨,嗆得眼前發黑!意識在窒息和陰寒中迅速模糊!
    墜!無止境地墜!
    就在這瀕死的混沌中,右手掌心死死攥著的那張黃表紙,貼在胸口陰磷石碎渣的位置,突然……傳來一股微弱到極致、卻無比清晰的……溫熱!
    不!不是紙在發熱!
    是心口那幾塊陰磷石碎渣!是那殘留的幽藍冰痕!它們在……吸收這張黃表紙上殘留的……爺爺的“念”!那點微弱的煙火氣!
    “嗡——!”
    心口猛地一震!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與灼熱交織的洪流,從碎裂的陰磷石和那張黃表紙接觸的地方……轟然爆發!
    這一次,不再是吸走我的力量!是……反哺!
    一股微弱卻無比精純的、帶著人間煙火氣和祖輩執念的溫熱力量,混合著陰磷石碎裂後殘留的極致陰寒,猛地衝進了我幾乎凍僵的四肢百骸!
    這股力量衝向左肩那截冰冷的玉白色斷骨的瞬間——
    “嗤——!!!”
    斷骨最深處,那點早已熄滅、隻剩死寂灰燼的所在……一點純粹到極致的、暗金色的火星……驟然……亮起!
    不是閃爍!是……燃燒!
    以那截玉骨為燈芯,以我殘存的生命為燈油,以爺爺跨越生死傳遞而來的執念為火種!
    一點暗金色的火焰,如同深埋凍土億萬年的火種終於破冰而出,猛地……在左肩斷口那光滑的暗紅皮肉之下……燃燒起來!
    火焰不大,卻帶著焚盡八荒的決絕和……一種悲愴的溫暖!
    這暗金火焰燃燒的瞬間——
    “嗷吼——!!!”
    下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深處,三口被黑泥包裹的巨棺,同時發出了驚恐到極致的無聲咆哮!
    上方死死纏繞、試圖拖拽棺材的無數冰冷根須,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雪,瞬間焦黑、碳化、崩斷!發出“劈啪”的爆響!
    包裹著我的粘稠黑泥,在這暗金火焰的氣息下,如同遇到克星的汙穢,瞬間沸騰、汽化!濃烈的屍臭被焚燒成刺鼻的青煙!
    下墜……停止了!
    我懸浮在這片被暗金火焰照亮的、沸騰翻滾的黑暗泥沼中!
    火焰的光芒,微弱卻堅定,穿透粘稠的黑泥,照亮了下方……
    一張……巨大無比的……“臉”!
    不是人臉!是由無數虯結盤繞、覆蓋著厚厚苔蘚和粘液的巨大古老根須……構成的……山巒般的輪廓!那些根須如同僵死的虯龍,深深紮進無邊的黑暗,表麵布滿了深邃的溝壑,溝壑裏流淌著粘稠的、暗紅色的漿液,散發著鐵鏽般的甜腥!在這龐大根須“臉”的眉心位置,一個巨大無比、深不見底的黑色孔洞,如同被剜去的眼窩,正對著我!那吞噬一切的恐怖吸力,正是從這個“眼窩”深處傳來!
    長白山的……根!被參屍占據、汙染的山之“心”!那“老山哭”的源頭!
    此刻,這巨大“山根之臉”上,那無數僵死的根須,在暗金火焰的照耀下,正發出無聲的、痛苦的哀嚎和……一種被光芒刺痛般的……劇烈痙攣!
    “沙……沙……”
    頭頂上方,那被焚斷了大半的冰冷根須深處,再次響起了“沙沙”聲。這一次,不再貪婪,而是充滿了無邊的、冰冷的……怨毒!
    三口巨棺的意念也再次凝聚,帶著被褻瀆的暴怒,如同三座冰山,狠狠壓了下來!
    暗金火焰在我左肩斷口燃燒著,溫暖著冰冷的身體,驅散著侵蝕的汙穢,卻也如同燒紅的刀子,切割著所剩無幾的生命!我能感覺到,骨頭在燃燒,油盡燈枯!
    爺爺……這就是盡頭了嗎?
    用這點燒骨頭的火,給這老山……最後照個亮?
    念頭未落——
    “嗚……嗷……!!!”
    那聲泣血的、充滿了無盡痛苦和絕望的“老山哭”,再一次……從下方那巨大“山根之臉”的深處……爆發出來!
    這一次,聲音不再僅僅是悲愴!
    在暗金火焰的照耀下,在那點人間煙火和祖輩執念的刺激下……這泣血的悲鳴裏,多了一絲……極其極其微弱的……
    憤怒!
    對身上那些寄生、啃噬了它億萬年的汙穢根須的……滔天憤怒!
    隨著這夾雜著憤怒的泣血長嚎——
    “哢嚓!!!”
    一聲仿佛整個地底世界根基斷裂的、震耳欲聾的恐怖巨響!
    下方那巨大無比的“山根之臉”,眉心那個吞噬一切的巨大黑色“眼窩”……猛地……睜開了!
    不是血肉之眼!
    那“眼窩”深處,粘稠蠕動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
    露出的……是一片……無法形容的、粘稠蠕動的……暗紅!
    如同億萬條燒紅的、搏動的……巨大地脈!又像是……一顆被強行剜出、暴露在汙穢深淵中的……熔岩核心!散發出一種古老、厚重、被玷汙卻依舊蘊含著焚盡一切汙濁潛能的……大地之怒!
    這顆巨大的、暗紅的“山眼”睜開的瞬間——
    “轟——!!!”
    一股純粹到極致的、焚盡八荒的……地火之力,混合著那泣血長嚎中的滔天憤怒,如同積蓄了億萬年的火山,猛地……從“山眼”深處……噴薄而出!
    暗紅的地火洪流,瞬間吞沒了那巨大“山根之臉”上纏繞的無數汙穢根須!吞沒了那三口散發著冰冷死寂的巨棺!吞沒了上方那無數帶著怨毒“沙沙”聲的冰冷根須!
    也吞沒了……懸浮在洪流上方、左肩燃燒著最後一點暗金火焰的我!
    意識……在無邊熾熱的暗紅和焚盡一切的怒意中……化作了虛無。
    最後的感知,是左肩那點暗金火焰,在接觸到那磅礴地火的瞬間,如同水滴融入熔岩,發出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
    “噗。”
    熄滅了。
    隻有那張沾滿泥汙、被攥得死死的黃表紙,在熾熱的暗紅洪流中,瞬間化作了飛灰。
    飛灰裏,似乎殘留著爺爺最後一聲歎息般的意念,消散在焚盡汙濁的地火與山靈泣血的怒號之中:
    “……煙……盡……”
    “……山……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