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債根·夜芽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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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房的土炕燒得滾燙,隔著厚厚的靰鞡草墊子,那股子灼人的熱力還是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裏鑽。可這點熱乎氣兒,暖不透腔子裏那塊冰。右半邊身子像不是自己的,焦黑的斷臂裹在厚厚一層剛換的、散發著土腥味的草藥泥裏,沉甸甸地搭在炕沿上,動一下都扯著心肝肺疼。左肩斷口那地方,麻癢倒是消停了些,可那點玉白色的芽……它還在。
它就長在那猙獰的斷口皮肉邊緣,貼著新纏上去的幹淨白布,兩片指甲蓋大的、近乎透明的嫩葉微微支棱著,在昏黃油燈的光暈下,溫潤得像塊活過來的玉。白天爺爺那句話——“他是鎖柱兒”——像道赦令,暫時壓下了爹娘和鄰居眼裏的驚恐,可那恐懼沒散,隻是沉到了眼底,變成了更深的疏離和小心翼翼的窺探。娘送藥湯進來時,眼睛都不敢往炕上瞟,放下粗瓷碗就走,門關得又快又輕,像怕驚醒了什麽。
隻有爺爺。
他盤腿坐在炕沿對麵的小板凳上,佝僂的背脊在土牆上投下巨大搖晃的影子。那杆磨得鋥亮的銅煙鍋叼在嘴裏,煙鍋裏沒點火,就那麽幹叼著。渾濁的眼珠子,像兩潭結了冰的死水,一眨不眨地……釘在我左肩上那點玉白上。那目光沉得嚇人,帶著刀子刮骨頭的勁兒,一遍遍刮過那稚嫩的葉瓣,刮過那米粒大小、緊緊閉合的芽苞,刮得我斷口處那點新生的麻癢都變成了針刺般的寒意。
屋裏死寂。隻有炕洞裏柴火燃燒的劈啪聲,還有我自己粗重艱難的呼吸。
“爺……” 我喉嚨幹得像砂紙磨過,擠出一點嘶啞的氣音。
爺爺沒應。煙鍋嘴在他幹裂的嘴唇間,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發出“咯”的一聲輕響。
他伸出了手。不是之前那種帶著審視的懸停。那隻布滿厚繭、如同老樹根般粗糙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徑直朝著我左肩斷口……那點玉白嫩芽……抓了過來!
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開山裂石的決絕!
我頭皮瞬間炸開!白天爹那驚恐的嚎叫、鄰居們攥著家夥的殺意、還有這玉芽破體而出時那鑽心的劇痛……無數畫麵轟然衝進腦海!他想幹什麽?!毀了它?!像白天那些人想的那樣?!
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唯一能動的左腿猛地蜷縮,帶動整個殘破的身軀向炕裏側拚命一縮!
“呃啊!” 牽動了全身的傷口,疼得我眼前一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破棉絮。
爺爺抓了個空。枯槁的手停在半空,距離那微微顫抖的玉芽,不過寸許。
他渾濁的眼珠,終於從那點玉白上移開,緩緩地……轉向了我慘白的臉。那眼神裏,沒有惱怒,沒有意外,隻有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疲憊和……了然。
“怕了?” 他聲音幹澀,像枯葉在凍土上刮擦,“怕俺……毀了你這‘仙根’?”
他嘴角極其難看地扯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隻牽動臉上更深的溝壑。
“晚了。”
這兩個字,像兩塊冰坨子,砸在滾燙的炕席上,也砸在我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上。
“這東西……” 他那隻懸停的手,枯瘦的食指,如同淬了寒冰的判官筆,筆直地……點向那點玉白,“它紮在你身上,吸著你的血,啃著你的骨頭……不是一天兩天了。打從你生下來,它就等著這一天。”
我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凍住了。生下來?等著?
“老張家……欠了山的債。” 爺爺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歲月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沾著陳年的血鏽,“得用血肉……用骨……用魂……去還。你爹……你二叔……他們命薄,扛不住這債根。隻有你……”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點玉白,渾濁的眼底深處,翻湧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痛楚和認命的複雜情緒。
“它在你身上生根發芽,吸幹你,是遲早的事。俺毀不毀它……” 他頓了頓,那隻懸停的手,極其緩慢地……收了回去,重新按在了冰冷的銅煙鍋上,“……都一樣。”
屋裏隻剩下柴火爆裂的劈啪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爺爺的話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子,在我本就殘破不堪的意識裏反複切割。債?血肉還債?這玉芽……是來索命的?吸幹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絕望,混雜著被宣判死刑的麻木,沉甸甸地壓了下來。白天那點劫後餘生的微弱暖意,徹底熄滅了。
不知過了多久。油燈的燈撚“劈啪”爆了個燈花,光線猛地一跳,又黯淡下去。
爺爺依舊盤坐在小板凳上,像一尊落滿灰塵的石雕。他不再看我,渾濁的目光低垂著,盯著自己按在煙鍋上的、骨節粗大的手背。
“睡吧。” 他幹澀地吐出兩個字,像耗盡了所有力氣。
篝火的熱氣烘著,巨大的疲憊和傷痛終於壓倒了驚懼。眼皮沉得像墜了磨盤,意識一點點沉入黑暗的泥沼。
……
冷。
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帶著濕粘土腥氣的……陰冷。
我猛地睜開眼。
不是驚醒。是……被“吃”醒的。
左肩斷口處,那點玉白色的嫩芽……活了!
不是白天那種溫潤舒展!它在……動!以一種極其詭異、令人頭皮炸裂的方式……蠕動!
那寸許高的、玉白色的莖稈,像活過來的細長肉蟲,在昏暗中微微扭動著!頂端那米粒大小的、緊緊閉合的芽苞,此刻……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縫隙深處,不是嫩葉,而是一片……粘稠蠕動的……暗紅色!像……某種活物的口器!
更恐怖的是,那兩片指甲蓋大小、原本溫潤透明的葉瓣,此刻緊緊貼合在我斷口邊緣……那裸露的、還帶著血絲的……骨茬子上!
不是貼著!
是……在……啃噬!
我甚至能“聽”到一種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像無數細小的、冰冷的牙齒在刮擦堅硬的骨頭!伴隨著這“沙沙”聲,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吸吮感……順著斷口的骨茬子,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鑽進了骨髓深處!
它在吃!在吸!在啃我的骨頭!
“呃——!”
巨大的驚恐和劇痛讓我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身體猛地一掙,想甩開這恐怖的噬咬!
可身體像是被凍在了冰坨裏!除了劇烈的顫抖,根本動彈不得!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帶著棺槨深處那種凍絕萬物氣息的力量,死死壓住了我的四肢百骸!是那口最後的巨棺!它在……禁錮我!好讓這玉芽……安心地……進食!
意識清醒得可怕,眼睜睜看著那玉白色的莖稈歡快地扭動,芽苞裂口裏那片暗紅貪婪地吮吸。斷口處的麻癢被一種深入骨髓的、被活生生啃噬的劇痛取代!每一次“沙沙”的刮擦,都像有冰冷的銼刀在靈魂上硬刮!
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想喊,喉嚨卻被那凍絕的力量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喘息。
就在這時——
“呼!”
對麵炕沿下,一直如同石雕般靜坐的爺爺,猛地……動了!
不是起身!他依舊盤坐在那張小板凳上!隻是那隻一直按在冰冷銅煙鍋上的枯槁右手……五指猛地……箕張!
如同鷹隼探爪!
一股難以形容的、沉重如山的磅礴氣息,混合著濃烈的土腥和某種陳年符灰的焦糊味,驟然從他佝僂的身軀裏爆發出來!那氣息並非針對我,而是……如同無形的巨網,狠狠……罩向了……我左肩斷口處……那點正在瘋狂啃噬的玉白嫩芽!
“嗡——!”
空氣發出一聲沉悶的震鳴!
那正在歡快扭動、貪婪啃噬的玉芽,如同被無形的巨石砸中!莖稈猛地一僵!扭動的姿態瞬間凝固!頂端裂開的芽苞縫隙裏,那片粘稠蠕動的暗紅,也如同受到了驚嚇,猛地向內一縮!
啃噬骨頭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那股鑽心的劇痛和恐怖的吸吮感,如同被強行掐斷的毒蛇,瞬間消失!
禁錮身體的凍絕之力,似乎也被爺爺這突如其來的磅礴氣息短暫地衝開了一絲縫隙!
“呃啊!” 身體驟然一鬆,我猛地吸進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肺葉生疼,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鼻涕混著冷汗糊了一臉。
爺爺的手依舊箕張著,懸在半空。枯槁的手背上,青筋如同盤踞的老藤根根暴凸,微微顫抖著。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被定住的玉芽,眼底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厲!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深紋滾落,砸在破舊的棉褲上。
他在……壓製!用他這把老骨頭的最後一點力氣,強行壓製那正在啃噬我骨頭的玉芽!同時,也在對抗著那隔著凍土、透過玉芽傳遞過來的……棺中邪物的凍絕意誌!
僵持!
死寂的廂房裏,隻有我粗重艱難的喘息和炕火偶爾的劈啪。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油燈的光暈在土牆上投下一個巨大搖晃的影子,像一個正在與無形魔物角力的、瀕臨崩潰的巨人。
那被定住的玉芽,莖稈在爺爺磅礴氣息的壓製下,如同繃緊到極限的鋼絲,細微地、高頻地……震顫著!芽苞縫隙裏那片暗紅,並未退縮,反而在劇烈的震顫中,透出一股更加陰冷、更加怨毒的……抵抗意誌!仿佛棺中那東西,正隔著遙遠的距離,通過這小小的玉芽,與爺爺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慘烈的……拔河!
爺爺佝僂的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箕張的五指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吧”輕響。渾濁的眼底,那點狠厲的光芒正被一種深沉的疲憊迅速吞噬。懸在半空的手臂,肉眼可見地……開始……下沉!
壓製不住了!
就在那玉芽的震顫即將掙脫束縛、芽苞裏的暗紅再次蠢蠢欲動的刹那——
爺爺箕張的右手猛地一收!五指緊握成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狠狠……捶在了他自己……幹癟的胸口上!
“噗!”
一聲悶響!如同重錘擂響了破鼓!
爺爺身體劇震!一口粘稠、暗紅、甚至帶著點點黑渣的……心頭血……猛地從他口中噴了出來!
血霧並未散開!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瞬間凝聚成一道暗紅色的、散發著濃烈陽剛血氣和不屈意誌的……血箭!帶著刺耳的尖嘯,撕裂昏暗的空氣,狠狠……射向那點被短暫壓製的……玉白嫩芽!目標——正是那芽苞裂開的縫隙深處……那片粘稠蠕動的……暗紅!
“滋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捅進了冰窟!刺耳的腐蝕聲和一種非人的、充滿極致痛苦的無聲尖嘯仿佛隔著遙遠凍土傳來)同時炸響!
那道凝聚了爺爺心頭精血的暗紅血箭,精準無比地……貫入了玉芽裂開的芽苞縫隙!
玉白色的莖稈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活蛇,猛地瘋狂扭曲、抽搐!頂端芽苞瞬間被染成了暗紅色!縫隙深處那片粘稠蠕動的暗紅,如同遇到了天敵克星,發出無聲的哀鳴,瞬間……枯萎!湮滅!一股混合著甜膩殘臭和萬年寒冰氣息的汙穢青煙,猛地從芽苞縫隙中噴湧而出!
與此同時,爺爺的身體如同被徹底抽空了所有精氣神,猛地向後一仰,“咚”的一聲,重重靠在了冰冷的土牆上!手中的銅煙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臉色瞬間灰敗下去,如同蒙上了一層死灰,渾濁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著低矮黢黑的房梁,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嘴角還掛著未幹的血跡。
廂房裏,死一樣的寂靜。
隻有那點玉白色的嫩芽,還在微微抽搐著。莖稈上沾染著暗紅的血汙,頂端芽苞緊緊閉合,縫隙處殘留著一圈焦黑的痕跡,正嫋嫋冒著刺鼻的青煙。那股陰冷的啃噬感和棺槨的凍絕意誌……徹底消失了。
它……暫時……被爺爺一口心頭精血……釘死了。
我癱在滾燙的炕席上,全身的力氣都被剛才的驚恐和劇痛抽幹。左肩斷口處,隻剩下火辣辣的灼痛和被強行中斷啃噬後的麻木空虛感。
目光艱難地轉向牆根下。
爺爺佝僂的身體陷在陰影裏,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破布偶。隻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那口噴出的心頭血,如同他油盡燈枯的生命力,濺落在坑窪的泥地上,像幾朵迅速枯萎的、暗紅色的……殘花。
油燈的火焰猛地跳動了一下,光影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劇烈搖晃。
“債……還沒……還完……” 一個破碎的、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極其艱難地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混在破風箱般的喘息裏,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最後……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空洞,疲憊,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托付?
“根……在……你身上……跑……跑不掉……”
話音未落,他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