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三日棺·棺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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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臂斷口根部那點純淨玉光,在爺爺那滴殘淚所化的守護意念支撐下,死死頂住。每一次左肩汙穢玉芽的瘋狂衝擊,都像是燒紅的烙鐵狠狠碾過全身的骨頭縫,劇痛讓我眼前發黑,喉嚨裏隻剩下破碎的“嗬嗬”抽氣。每一次右臂那點玉光的微弱閃爍,又帶來一絲針尖般的、幾乎被淹沒的清涼,死死拽著我在無邊痛楚的深淵邊緣。
這具身體,成了戰場。左肩是汙穢冰冷、貪婪吮吸的凍絕深淵,右肩是純淨溫潤、艱難守護的微光星火。每一次力量的碰撞,都讓我感覺自己像塊破布,被兩股無形巨力狠狠撕扯,幾乎能聽到筋骨哀鳴的斷裂聲。
“嘎吱……”
廂房那扇破舊木門,再次被推開一道縫隙。昏黃的油燈光艱難地擠進來,在地麵投下搖曳不安的光斑。這次不是娘。
是大姑。
她披著一件半舊的靛藍棉襖,頭發有些淩亂,臉上是連日操勞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像刀子,直直地刺向我。她身後,跟著一個極其矮小的身影,裹在厚厚的、看不出原色的粗布棉袍裏,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頭巾,隻露出半張溝壑縱橫、蠟黃幹癟的臉。最醒目的,是她手裏提著一根油亮發黑、半人多高的老山參拐杖。那是村裏的老參婆,大姑從幾十裏外雪窩子裏連夜請來的。
老參婆沒說話,那雙渾濁得如同蒙了層灰翳的眼睛,越過昏暗,精準地落在我左肩那流淌暗紅漿液、豎瞳猙獰的玉芽上。她的眼皮猛地一顫,幹癟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幾下,像是在念著什麽極其古老的咒語。她一步步挪到炕邊,動作遲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那根老山參拐杖的根須輕輕點地,發出極其輕微的“篤、篤”聲,仿佛敲在某種無形的界線上。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尖帶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奇特的、類似老山參的微苦藥香,極其緩慢地,探向那玉芽裂口處滲出的暗紅漿液。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粘稠液體的刹那——
“吼——!!!”
一聲遠比之前更加暴戾、充滿被侵犯狂怒的無聲咆哮,猛地從地底深處炸開!仿佛那口巨棺被徹底激怒!
左肩斷口處,那汙穢玉芽猛地一顫!裂口中流淌的暗紅漿液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劇烈沸騰起來!頂端那隻幽綠的豎瞳,瞳孔驟然收縮成一條燃燒著怨毒的細線,死死鎖定了老參婆探來的枯手!一股遠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汙穢的吮吸之力,如同無形的深淵巨口,驟然爆發!
“呃!” 老參婆枯瘦的身體猛地一晃!她探出的手指瞬間僵在半空,指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幹癟!仿佛裏麵的生機正被那汙穢的玉芽瘋狂抽走!她蠟黃的臉上閃過一絲驚駭,悶哼一聲,閃電般縮回了手,整個人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死死攥緊了手中的老山參拐杖,指關節捏得發白。
“別碰!”大姑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這東西……邪性!沾上就甩不脫!”
老參婆急促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沸騰的暗紅漿液和那隻怨毒的豎瞳,半晌,才用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吐出幾個字:“山髓……走岔了道……沾了棺裏的陰煞……成了索命的鬼芽!” 她的目光艱難地移開,落在我右臂斷口根部那點頑強閃爍的純淨玉光上,灰暗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訝異,“這點……倒是……幹淨得古怪……像是……”
她的話沒說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轉向了炕稍——爺爺冰冷的遺體。
“爹最後……”大姑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哽咽,“拚了命……才釘住那棺裏的東西一瞬……護住了這點根性……”
老參婆沉默了。昏黃的油燈下,她溝壑縱橫的臉顯得更加凝重。她緩緩舉起手中那根油亮的老山參拐杖,杖頭虯結的根須在燈光下投下扭曲怪異的影子。
“老姐姐……”大姑的聲音帶著懇求,“還有兩天……這娃子……還有這點幹淨根苗……您給看看……”
老參婆沒看大姑,也沒再看我,她的目光落在牆角那盞昏黃搖曳的油燈上,似乎在權衡著什麽。廂房裏隻剩下窗外風雪更加淒厲的嗚咽,還有我左肩玉芽吮吸骨髓時那無聲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子,在緩慢地淩遲。
終於,她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枯槁的臉上沒有表情,隻有一種認命般的沉重。
“燈……不夠亮……”她的聲音幹澀,“請‘它’來……照照這娃子的魂……”
大姑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但看著炕上幾乎不成人形的我,還有那點隨時可能被汙穢吞噬的純淨玉光,最終狠狠一咬牙,轉身衝出了廂房。
風雪猛地灌進來,又隨著急促的關門聲被隔絕在外。廂房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沒過多久,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門被用力推開,大姑喘著粗氣,手裏緊緊攥著一個東西。那是一隻老舊的銅碗,碗沿坑坑窪窪,碗底積著一層厚厚的、凝固發黑的油脂,散發著一股濃烈到刺鼻的腥臊氣味——那是供奉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獾油!
大姑將那銅碗放在油燈旁邊,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同樣老舊、布滿油膩汙垢的黃銅小碟,碟子邊緣雕刻著模糊的獸形圖案。她小心翼翼地將油燈裏那點微弱的火苗,用一根細長的引火草撚子引到了黃銅碟子裏。
“嗤啦……”
一股更加濃烈、帶著原始野性的腥臊氣味猛地騰起!黃銅碟子裏,那點獾油火苗劇烈地跳動起來,不再是油燈昏黃溫順的光,而是一種帶著躁動不安的、詭異的幽綠色!火焰扭動著,在碟心投下不斷變幻的、如同野獸剪影般的跳躍光影!
老參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跳躍的幽綠火焰,幹癟的嘴唇開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頻率快速開合,發出含混不清、如同夢囈般的音節。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像是某種古老的召喚。
“嗚——嗚——”
廂房外,原本嗚咽的風聲驟然變了調!變得尖銳、淒厲,如同無數野獸在曠野中絕望的嚎叫!狂風卷著雪粒子,瘋狂地抽打著紙糊的窗欞,發出“劈啪”的爆響,整個破舊的土坯房都在微微搖晃!
老參婆的念咒聲陡然拔高!變得尖利、急促!她猛地將手中的老山參拐杖重重頓在地上!
“篤!”
杖頭虯結的根須似乎活了過來,在幽綠的獾油火光照映下,影子在牆壁上瘋狂舞動、扭曲、拉長!如同無數掙紮嘶吼的獸魂!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粘稠、混雜著山林野性和血腥氣的詭異氣息,瞬間充滿了整個狹小的廂房!空氣仿佛變成了某種半凝固的膠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阻力,吸進去的仿佛是冰冷的雪渣和濃重的腥臊!
那跳躍的幽綠火焰猛地躥高了一截!火光裏,似乎有無數細小的、痛苦扭曲的麵孔在翻滾、哀嚎!
老參婆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如同篩糠!她的頭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幅度左右擺動,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像是被什麽東西扼住了脖子!那雙渾濁的眼睛向上翻起,幾乎隻剩下慘白的眼白!
“來了……”大姑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裏。
“咚!”
老參婆枯瘦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麵上!隨即,她以一種完全違背了年齡和身體結構的敏捷,猛地彈了起來!腰背挺得筆直,頭顱高昂,臉上所有的皺紋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抹平,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僵硬和漠然!
她緩緩睜開“眼”。
那雙眼睛,再也不是渾濁的老邁,而是……冰冷!幽綠!豎瞳!充滿了非人的、俯瞰螻蟻般的漠然!如同深山老林裏,盤踞了千年的、最狡詐也最凶殘的獵食者!
“它”來了!被這古老的血腥燈火和咒語,請上了老參婆的身!
那雙幽綠豎瞳緩緩轉動,帶著一種審視冰冷祭品的漠然,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
目光接觸的瞬間,一股遠比左肩玉芽更加冰冷、更加原始凶戾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我的意識!身體裏正在瘋狂角力的兩股山髓之力,似乎都在這一瞥之下……出現了瞬間的凝滯!
那幽綠的目光先是掃過我左肩那流淌暗紅漿液、豎瞳猙獰的汙穢玉芽,冰冷的豎瞳裏似乎掠過一絲貪婪和……忌憚。隨即,目光移到了我右臂斷口根部那點純淨的玉白嫩芽上。
“咦?”
一個極其古怪、仿佛金屬刮擦凍土的幹澀聲音,直接從“老參婆”的喉嚨深處響起,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訝異?
“這點……髓根……倒是……幹淨得……像沒沾過土腥……”那雙幽綠豎瞳死死釘在那點純淨玉光上,冰冷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波動,“……還裹著……老東西的……心頭血味兒?”
“它”口中的“老東西”,顯然是指爺爺!
那雙豎瞳猛地轉向炕稍爺爺冰冷的遺體!幽綠的光芒在爺爺灰敗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種審視和……一絲極其隱晦的……複雜。
就在這時——
“哐當!!!”
一聲沉悶得如同巨木撞擊的巨響!猛地從……地下深處傳來!震得整個土炕都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炕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不是風聲!是那口棺!那口深埋地底的巨棺!它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原始野性力量的窺探徹底激怒了!
隨著這聲沉悶的巨響,一股更加狂暴、更加陰冷汙穢的意誌,如同決堤的黑色冰河,猛地從地底深處洶湧而出!
“嘶——!!!”
左肩斷口處,那汙穢玉芽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凶戾光芒!裂口中央的幽綠豎瞳瘋狂旋轉,暗紅的漿液如同沸騰的火山熔岩!一股遠超之前的恐怖吮吸之力驟然降臨!
“呃啊——!” 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感覺整個左半邊身體瞬間被抽空!骨髓、血肉、乃至那點殘存的意識,都瘋狂地朝著那汙穢的裂口湧去!右臂根部那點純淨的玉光劇烈地閃爍、搖曳,瞬間黯淡下去!爺爺殘淚注入的那絲守護意念,在這滔天汙穢的衝擊下,如同風中殘燭!
“哼!”
占據老參婆身體的“它”,發出一聲冰冷的不屑鼻音。那雙幽綠豎瞳中凶光一閃!手中的老山參拐杖猛地抬起,杖頭虯結的根須直指左肩那暴走的汙穢玉芽!一股同樣原始凶悍、帶著山林血腥煞氣的無形力量,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過去!
兩股非人的力量,汙穢的棺槨陰煞與原始的山野精煞,在我這具殘破的軀殼上方,第一次……發生了正麵的、狂暴的碰撞!
無形的衝擊波猛地炸開!那盞燃燒著幽綠獾油的黃銅碟子,“啪”地一聲脆響,瞬間四分五裂!幽綠的火焰如同受驚的毒蛇,猛地竄起,舔舐著冰冷的空氣,又瞬間熄滅!
“噗!”
老參婆或者說占據她身體的“它”)猛地噴出一口暗紅的鮮血!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般向後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土坯牆上!那雙幽綠豎瞳瞬間黯淡、渙散,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被更高位格力量碾壓後的恐懼!她它)手中的老山參拐杖也“哢嚓”一聲,杖頭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隙!
大姑驚呼一聲撲過去。
而左肩那汙穢玉芽,在硬抗了這一記山野精煞的衝擊後,雖然豎瞳光芒也微微一暗,但那股貪婪的吮吸之力隻是稍稍一滯,隨即以更加狂暴的姿態卷土重來!仿佛地底那口巨棺被徹底激怒,不惜代價也要將我徹底吸幹!
劇痛!絕望的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每一寸血肉!意識瞬間被扯入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的漩渦!右臂那點純淨的玉光,如同狂風中的最後一點火星,徹底……熄滅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最後一瞬——
“叮鈴……”
一聲極其清脆、微弱,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響在靈魂深處的……鈴鐺聲。
不是銅鈴,也不是鐵鈴。那聲音……空靈、冰冷,帶著一種非金非玉的質地,像是……深埋凍土之下的……冰魄在碰撞。
聲音響起的瞬間——
“嗚——!!!”
窗外淒厲的風雪嚎叫聲,陡然被壓了下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
地底深處那狂暴洶湧的汙穢意誌,如同被冰水澆頭的沸油,猛地一滯!
左肩斷口處那沸騰的暗紅漿液和瘋狂轉動的幽綠豎瞳,也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凝滯!
即將熄滅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徹骨髓的鈴聲……硬生生拽回來一絲!
我渙散的目光,艱難地、不受控製地循著那鈴聲的餘韻……緩緩移向廂房那扇緊閉的、不斷被風雪拍打的門……
門縫之下。
昏暗中,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多了一抹……極其刺目的……紅!
不是鮮血的紅。
是……紙的紅。一種劣質的、褪了色的、帶著陳年腐朽氣息的……暗紅紙屑。
像是……被風吹進來的……碎紙錢。
或者……是……某種被撕碎的……紙衣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