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三日棺·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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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叮鈴”的餘韻,像是凍透的冰棱,紮進我幾乎碎裂的顱骨。左肩汙穢玉芽的吮吸和劇痛,被這冰寒的鈴聲硬生生凍住了一瞬。就這一瞬,我渙散的目光死死釘在門縫下——那抹刺目的、劣質的暗紅紙屑,如同幹涸的血痂,粘在陳舊的門檻木紋上。
    風雪拍打窗欞的狂暴嗚咽,被這鈴聲徹底壓了下去。廂房裏隻剩下一種詭異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過喉嚨的刺痛。
    大姑剛把吐血昏迷的老參婆扶到牆角草堆上,此刻僵在原地,眼裏的驚駭還沒褪去,又添上了一層更深的、源自骨髓的恐懼。她死死盯著門縫下那抹紅,嘴唇哆嗦著,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輕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嗒……”
    又是一滴。粘稠、暗紅、散發著甜膩惡臭和刺骨寒氣的漿液,從左肩玉芽的裂口深處滲出,滴落在裸露的、帶著血絲的骨茬上。聲音在這死寂裏被無限放大,敲得人頭皮發麻。
    緊接著——
    “沙……沙沙……”
    不是風雪。是極其細微、密集的摩擦聲。從門外傳來。像是無數隻冰冷僵硬的手,在同時抓撓著粗糙的木門板!
    門縫下,那抹暗紅,動了!
    不是被風吹動。是……蔓延!如同活過來的汙血,沿著門板與地麵的縫隙,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向內……滲了進來!劣質的暗紅紙屑,一片、兩片……越來越多,帶著陳年腐朽的黴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的甜腥氣,如同細小的紅色蛆蟲,蠕動著,從門縫下擠進了廂房!
    “紙……紙錢……”大姑終於從喉嚨裏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送……送葬的……來了……”
    “送葬的?”我破碎的意識捕捉到這個詞,一股比地底巨棺更陰森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心髒。給誰送葬?爺爺?還是……我?
    “叮鈴……”
    那空靈、冰冷、非金非玉的鈴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近得仿佛就在門外!緊貼著那扇不斷被“沙沙”聲抓撓的木門!
    鈴聲落下的刹那——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如同厚布被暴力撕開的巨響!
    廂房那扇老舊單薄的木門,像一張脆弱的舊報紙,從中間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不是破碎!是撕裂!斷口處木茬猙獰地翻卷著,如同野獸的獠牙!
    門外,不是院子,不是風雪。
    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暗紅!
    鋪天蓋地!塞滿了視線所及的每一寸空間!那不是飄飛的雪,是……紙錢!無窮無盡的、劣質的、褪色暗紅的紙錢!如同凝固的血色浪潮,被一股無形的、陰冷的力量死死地壓貼在門板外的虛空之中!紙錢上模糊扭曲的“奠”字,密密麻麻,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無數隻怨毒的眼睛!
    在這片凝固的暗紅血浪中央,被撕裂的門洞之外,無聲無息地……立著一個“人”。
    不,那不是人!
    它極高,極瘦,像一根被強行拉長的竹竿,頂著一顆不成比例的小小頭顱。身上裹著一件同樣暗紅色的、寬大得離譜的紙衣!那紙衣粗糙、僵硬,紙頁邊緣破碎翻卷,如同被粗暴撕扯過的喪服!紙衣上沒有扣子,敞開著,露出裏麵……空蕩蕩的一片漆黑!仿佛那紙衣下麵,包裹的隻是一團凝固的、深不見底的夜!
    最瘮人的,是它的“臉”。或者說,那根本不能稱之為臉。整個頭部,被一張巨大無比的、慘白如骨的紙麵具徹底覆蓋!麵具上沒有任何五官的刻畫,隻有一片死寂的空白,如同新糊的墳頭!麵具的邊緣,同樣破碎不堪,絲絲縷縷的紙纖維垂落下來。
    它就那樣,無聲無息地立在凝固的紙錢血浪裏,隔著門洞,那張巨大的慘白紙麵,正對著廂房內的我們。沒有眼睛,但我全身的汗毛都在那“注視”下根根倒豎!一股比地底巨棺更直接、更陰森的死亡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廂房!
    “嗬……”大姑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身體篩糠般抖起來,猛地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坯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對峙中——
    “叮鈴……”
    那冰冷的鈴聲,第三次響起。
    鈴聲未落,那紙衣白麵的“送葬人”動了!
    它沒有邁步。它那裹在寬大僵硬紙衣裏的“身體”,如同一個被無形提線操控的、輕飄飄的紙人,毫無重量地……向前……飄了進來!穿過門板上那個被撕裂的巨大豁口!
    隨著它的“飄入”,門外那片凝固的暗紅紙錢血浪,如同決堤的洪水,發出無聲的咆哮,猛地從豁口處……洶湧灌入!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廂房!冰冷的、腐朽的紙錢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帶著濃重的黴味和陰冷的甜腥氣,瞬間糊滿了我的臉、身體,糊滿了土炕、地麵、牆壁!
    窒息!冰冷的窒息!紙錢糊在口鼻上,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吸進滿嘴的紙屑和腐朽的塵土!身體被沉重的紙錢覆蓋,動彈不得!
    “呃……呃……”喉嚨裏發出徒勞的掙紮聲。
    透過糊在眼前的紙錢縫隙,我看到那紙衣白麵的“送葬人”,已經無聲無息地飄到了……炕稍!飄到了爺爺冰冷的遺體旁邊!
    它那顆頂著巨大慘白紙麵的小小頭顱,極其僵硬地、如同生鏽的機括般,緩緩……低垂下來。那張空白的、死寂的紙麵,正對著爺爺灰敗僵硬的臉。距離近得……幾乎要貼上去!
    它在……看什麽?一張沒有五官的紙麵,如何“看”?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強烈褻瀆感和極致陰冷的恐懼,瞬間攥緊了我的心髒!比左肩玉芽吮吸骨髓更甚!
    “不……爹……”大姑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嚎,掙紮著想要撲過去,卻被灌入的紙錢洪流死死裹住,寸步難行!
    就在這時——
    “嘶——!!!”
    左肩斷口處,那被鈴聲和紙錢洪流短暫壓製的汙穢玉芽,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充滿被侵犯狂怒的無聲嘶鳴!裂口中央那隻幽綠的豎瞳,瞬間從右臂根部那點早已熄滅的純淨玉芽上移開,死死地、怨毒地……釘在了飄在爺爺遺體旁的紙衣白麵“送葬人”身上!豎瞳裏燃燒的貪婪,瞬間被一種遭遇天敵般的、極致的暴戾和殺意取代!
    仿佛這“送葬人”的出現,比那點純淨玉芽,對它或者說對它背後的巨棺)而言,是更不可容忍的……入侵!
    汙穢玉芽猛地一顫!流淌的暗紅漿液如同沸騰的毒油!一股遠超之前的恐怖吸力,不再是針對我,而是如同無形的黑色巨蟒,帶著地底凍絕的意誌和滔天的怨毒,狠狠卷向那紙衣白麵的“送葬人”!
    與此同時——
    那紙衣白麵的“送葬人”,麵對著汙穢玉芽這狂暴的襲擊,那張巨大空白的慘白紙麵……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紙麵中央,極其突兀地……裂開了一道……細長的、豎直的……縫隙!
    沒有血,沒有肉。那道縫隙漆黑無比,深不見底,如同直通幽冥的裂口!
    縫隙裂開的瞬間——
    “叮鈴鈴——!!!”
    那冰冷的鈴聲不再是清脆的單音,而是驟然化作一片急促、尖銳、充滿穿透靈魂的瘋狂震顫!如同億萬根冰針在顱骨內瘋狂攪動!
    一股粘稠、陰冷、帶著無盡腐朽和甜膩死氣的恐怖力量,如同實質的黑色潮水,猛地從那紙麵裂開的漆黑縫隙中……噴湧而出!正麵撞上了汙穢玉芽卷來的無形吸力!
    無聲的碰撞!
    整個廂房的空間仿佛都扭曲了一下!覆蓋在身上的暗紅紙錢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攪得粉碎,化作漫天暗紅的粉塵!土炕劇烈震動,牆壁簌簌落土!
    “噗!”我再次噴出一口滾燙的血!身體成了這兩股非人力量碰撞的餘波宣泄點!左肩汙穢玉芽如同被重錘砸中,暗紅漿液飛濺,幽綠豎瞳猛地收縮,發出一聲刺穿靈魂的尖銳悲鳴!而那股來自紙麵裂口的腐朽死氣,也有一絲如同跗骨之蛆,順著碰撞的縫隙,冰冷地鑽入了我的殘軀!
    冰冷!死寂!仿佛瞬間被扔進了積年的古墓深處!意識在冰冷和劇痛的雙重夾擊下瘋狂下沉!
    就在這混亂到極致的毀滅風暴中——
    我的眼角餘光,透過漫天暗紅的紙屑粉塵,瞥見了炕稍!
    那紙衣白麵的“送葬人”,在硬撼汙穢玉芽一擊的同時,它那隻一直垂在寬大紙衣袖口裏的、如同枯枝般僵硬慘白的手……伸了出來!
    不是人手!是……紙手!用慘白粗糙的硬紙折成的、棱角分明的手!
    那紙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死寂,極其精準地……抓向了爺爺遺體上……那件洗得發白、沾染著暗紅血漬的……舊棉襖的……胸口位置!
    那裏,是爺爺……心口的位置!
    它要……掏心?!
    “不——!!!”大姑的哭嚎變成了絕望的尖叫!
    然而,那紙手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就在它即將觸碰到爺爺心口棉襖的瞬間——
    “嗡——!”
    一股微弱卻無比熟悉、帶著無盡疲憊和最後一點不屈意誌的……守護力量!混合著爺爺殘留的精血氣息……猛地從爺爺冰冷的遺體上……再次爆發出來!
    這股力量並非攻擊,而是如同最後的屏障,死死護住了爺爺的心口!
    “嗤!”
    那慘白的紙手觸碰到這守護力量的瞬間,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上了冰麵!紙手接觸的地方,瞬間騰起一股焦糊的青煙!一股強大的反震之力,將那隻紙手猛地彈開!
    紙衣白麵的“送葬人”,那巨大的慘白紙麵猛地轉向爺爺的遺體!紙麵中央那道漆黑的裂口無聲地張開,仿佛在無聲地咆哮!一股更加粘稠陰冷的死氣在裂口中瘋狂凝聚!
    而左肩的汙穢玉芽,也從短暫的受挫中恢複過來,幽綠豎瞳怨毒地鎖定“送葬人”,暗紅漿液再次沸騰!
    兩股恐怖的、非人的力量,因為爺爺遺體上最後這點守護意誌的阻隔,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即將在爺爺冰冷的遺體上方……爆發更慘烈的衝突!
    而我,被這兩股力量碰撞的餘波死死釘在滾燙的炕席上,口鼻被暗紅的紙屑堵塞,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和腐朽,斷臂的劇痛和骨髓被吮吸的虛弱如同跗骨之蛆。意識在冰冷死氣和汙穢陰煞的雙重侵蝕下,如同風中殘燭,搖曳著,一點點滑向徹底熄滅的黑暗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最後一刻——
    右臂!那早已死透、焦黑幹癟的斷臂根部!被厚厚的、散發著土腥苦味的藥泥包裹的地方……之前那點新生的純淨玉芽破開的地方……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
    一點……玉白色……溫潤的……光……極其艱難地……再次……從焦黑碳化的皮肉深處……頂破藥泥……鑽了出來!
    比上次更微弱,光芒如同螢火。
    但就在這點微弱純淨玉光出現的瞬間——
    “嘶——!!!”
    左肩汙穢玉芽猛地一顫!幽綠豎瞳瞬間從“送葬人”身上移開,死死釘在右臂根部!瞳孔裏第一次……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懼!
    那紙衣白麵的“送葬人”,巨大紙麵也猛地轉向我右臂!紙麵中央那道漆黑的裂口無聲地張大,凝聚的死氣也出現了一絲極其詭異的……波動?
    這點新生的、微弱純淨的玉光,如同投入沸騰油鍋的冰水,讓這瀕臨毀滅的絕境……出現了誰也無法預料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