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日棺·點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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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
    不是紙葬死氣的陰冷,也不是汙穢玉芽吮吸骨髓的冰寒。是……空。是……被硬生生剜掉一塊骨頭的……空!
    右臂斷口根部,那點剛剛融合了爺爺最後一點暗金髓光、生出一絲堅韌的玉白嫩芽……沒了!
    被那隻裹著黃毛、指甲漆黑的枯爪,硬生生……摳了出去!
    劇烈的、難以形容的劇痛!不是皮肉撕裂的痛,是更深層的東西被連根拔起的痛!仿佛靈魂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寒風裹著冰碴子呼呼地往裏灌!眼前瞬間血紅一片,又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喉嚨裏“嗬嗬”地倒著氣,卻吸不進一絲活氣,隻有滿嘴濃重的土腥、騷臭和黃皮子身上那股子陳年老尿般的醃臢味。
    “呃啊——!” 我像條離水的魚,在冰冷的炕席上猛地彈起,又重重砸落。唯一還能動彈的左手,死死摳進身下那散發著黴味和血腥的破棉絮裏,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摳走玉芽的“大姑”,那張原本刻滿風霜和悲苦的臉,此刻扭曲得如同揉皺的、沾滿油汙的破抹布。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尖細發黃、如同鋸齒般的獠牙!渾濁的眼珠徹底變成了幽綠燃燒的豎瞳,裏麵翻滾著貪婪、得意,還有一絲……被玉芽上那絲暗金紋路灼傷的驚怒!
    它根本沒看我,仿佛我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盛放它所需“髓主”的破罐子。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那隻枯爪死死攥住的“東西”上——
    那株染了一絲暗金紋路的玉白嫩芽,此刻正躺在它枯瘦的爪心裏。莖稈依舊纖細,葉瓣邊緣那抹暗金紋路在幽綠的豎瞳注視下,散發著微弱卻無比倔強的光芒,頑強地抵抗著黃皮子精煞那汙濁力量的侵蝕。仿佛爺爺最後那點不屈的意誌,正隔著這株小小的玉芽,與這山野的精怪做著最後的角力。
    “老東西……死了……還這麽……硌牙……” “大姑”喉嚨裏擠出幹澀、扭曲、如同砂石摩擦的怪聲,充滿了怨毒。它猛地收緊枯爪!幽綠的妖氣如同實質的毒液,瘋狂地湧向爪心的玉芽,試圖將那點暗金紋路徹底汙濁、磨滅!
    玉芽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莖稈被壓得彎曲,發出細微的、令人心碎的“咯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斷!
    “不……還我……” 喉嚨裏擠出血沫和破碎的音節,身體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絕望比斷臂處的劇痛更甚,像冰冷的淤泥灌滿了胸腔。
    就在這時——
    “叮鈴……”
    那空靈、冰冷、非金非玉的鈴聲,第五次響起!
    鈴聲不再是尖銳的號令,而是……一聲極其短促、冰冷的……警告!如同凍透的冰淩,瞬間刺穿了廂房內粘稠的妖氣和死寂!
    鈴聲落下的刹那!
    “轟——!!!”
    一聲沉悶得如同地肺炸裂的巨響!猛地從……地下深處傳來!整個土坯房如同狂風中的破船,劇烈地搖晃!房梁上的灰塵、蛛網、甚至凍硬的泥塊,簌簌落下!炕沿邊那隻盛著藥湯的粗瓷碗,“當啷”一聲摔得粉碎!
    不是地震!是……棺怒!那口深埋地底的巨棺!它感應到了那點融合了爺爺意誌的山髓本源被強行剝離!徹底……暴怒了!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陰冷汙穢的意誌,如同蘇醒的太古凶獸,帶著碾碎一切的滔天怒火,衝破凍土,狠狠撞入了這方寸之地!
    “噗!”
    左肩斷口處,那汙穢玉芽首當其衝!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流淌的暗紅漿液猛地炸開!頂端那隻幽綠的豎瞳瞬間布滿蛛網般的裂痕,發出一聲刺穿靈魂的淒厲悲鳴!它再也顧不上吮吸我的骨髓,所有力量都被迫用來抵禦這來自“源頭”的狂暴衝擊!汙穢的吸力瞬間中斷!
    “呃!” 占據大姑身體的黃皮子精煞,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棺怒衝擊得渾身劇顫!枯爪下意識地一鬆!爪心裏那株被它汙濁妖氣包裹、光芒黯淡的染金玉芽,竟被這股狂暴的衝擊波……硬生生震得脫手飛出!
    玉芽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其微弱的、帶著一絲暗金尾跡的弧線……
    方向……竟然是……那架由無數暗紅紙錢凝固而成的……詭異紅轎!
    紅轎依舊無聲無息地矗立在廂房中央,轎簾低垂,隔絕著內裏那片虛無之黑。轎前那兩點幽幽綠芒,在棺怒衝擊波掃過的瞬間,如同風中殘燭般瘋狂搖曳,幾乎熄滅!抬轎的四個紙人動作僵硬地晃動著,如同隨時會散架的提線木偶。
    玉芽飛向轎簾!
    就在那點微弱的玉光即將觸及厚重紙簾的瞬間——
    “嘶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撕裂聲!
    厚重的暗紅紙轎簾……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內部……撕開了一道……細長的縫隙!
    縫隙裏,依舊是那片望不到底的、純粹的、絕對虛無的漆黑!
    但這一次,在那片漆黑的最深處……
    那點冰藍色的、如同凍土深處沉睡了萬載的冰魄微光……不再隻是懸浮。
    它……動了!
    冰藍微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水麵,極其輕微地……蕩漾開一圈……漣漪!
    緊接著——
    “咻!”
    一道……纖細到極致、冰冷到極致、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冰藍色光線!如同蟄伏萬古的毒蛇吐信,無聲無息地……從轎簾那道縫隙中……激射而出!
    目標……並非那株飛來的染金玉芽!
    而是……玉芽後方……那隻枯爪還保持著抓握姿勢、幽綠豎瞳裏還殘留著驚愕與貪婪的……黃皮子精煞!
    快!快得超越了光!快得超越了思維!
    冰藍光線出現的瞬間,廂房內所有的空氣、所有的聲音、甚至……所有的光線……仿佛都被瞬間抽空、凍結!
    隻有那一道冰藍!帶著凍結萬物的絕對死寂,劃破空間!
    “不——!” 黃皮子精煞附身的“大姑”,幽綠豎瞳中第一次爆發出純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到無法形容的恐懼!它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如同被掐斷脖子的尖嘯!枯爪下意識地擋在身前,幽綠的妖氣瘋狂噴湧,試圖凝結成盾!
    然而,在那道冰藍光線麵前,一切抵抗都如同……薄紙!
    “嗤!”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如同燒紅的鐵釺刺入冰塊的聲響。
    冰藍光線……毫無阻礙地……洞穿了那看似凝實的幽綠妖氣盾!洞穿了“大姑”擋在胸前的枯爪!最後……精準無比地……沒入了……它眉心正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大姑”的身體猛地僵直!臉上那猙獰扭曲的表情瞬間定格!幽綠燃燒的豎瞳……熄滅了。如同被掐滅的燭火,隻剩下兩個空洞、死寂、如同劣質玻璃珠般的……灰白窟窿。
    沒有慘叫,沒有掙紮。
    它或者說她)的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破麻袋,軟軟地向後倒去,“噗通”一聲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濺起一小片灰塵。那張刻滿風霜的臉,在倒下的瞬間,似乎又恢複了原本屬於大姑的輪廓,隻是……再也沒有一絲生氣。眉心處,一個針尖大小的、散發著淡淡寒氣的孔洞,正緩緩滲出……一滴……凝固的、冰藍色的……血珠。
    死了。
    占據她身體的黃皮子精煞……被那道冰藍光線……瞬間……點殺了!
    那株被震飛的染金玉芽,此刻才堪堪飛到轎簾前。失去了黃皮子妖氣的汙濁包裹,它那微弱的光芒似乎亮了一絲,葉瓣邊緣的暗金紋路在冰藍光線殘留的餘韻中,頑強地閃爍著。
    冰藍光線在點殺黃皮子後,並未消散。它如同擁有生命般,極其輕微地……在虛空中……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違反常理的彎!如同毒蛇收回的信子,輕靈地……卷住了那株飛至轎簾縫隙前的……染金玉芽!
    沒有觸碰。那冰藍光線如同無形的寒冰鑷子,極其輕柔、卻又無比牢固地……“夾”住了那株小小的玉芽!
    玉芽的光芒瞬間被一層薄薄的、流動的冰藍光暈包裹、凍結!葉瓣邊緣那絲暗金紋路猛地一亮,似乎想要反抗這突如其來的冰封,但在那極致冰寒的力量麵前,如同螳臂當車,瞬間被壓製下去!
    冰藍光線無聲地回縮,卷著那株被凍結了光芒的玉芽,如同歸巢的靈蛇,閃電般縮回了轎簾那道縫隙之中!
    轎簾縫隙……無聲地……合攏。
    仿佛剛才那道洞穿精魄、凍結玉芽的冰藍光線,從未出現過。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從棺怒爆發震飛玉芽,到冰藍光線點殺黃皮子、卷走玉芽,再到轎簾合攏……不過瞬息之間!
    廂房裏,死寂得可怕。
    隻有地下深處,那巨棺因本源被奪玉芽被搶)而發出的、更加狂暴、更加不甘的無聲咆哮在震蕩,震得土炕和牆壁簌簌發抖,灰塵如同雪片般落下。
    還有……我右臂斷口處……那被硬生生摳走玉芽後留下的……巨大空洞!
    劇痛!難以言喻的劇痛!仿佛整個靈魂都被撕裂!比之前玉芽被吮吸時更甚!那感覺,就像身體裏最核心、最溫暖、支撐著最後一點生機的“東西”,被連根拔起!留下的不是傷口,是……一個通往虛無的冰冷破洞!
    “嗬……嗬嗬……” 喉嚨裏隻剩下破碎的抽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髒腑撕裂般的劇痛。左手徒勞地摳著身下的棉絮,指甲斷裂,滲出血來也渾然不覺。視線模糊、旋轉,世界被切割成無數破碎的色塊——翻飛的暗紅紙屑、土牆上斑駁的陰影、地上大姑冰冷的屍體、那架死寂無聲的暗紅紙轎……還有……右肩斷口處,那個不斷湧出溫熱血漿的巨大空洞!
    血漿!溫熱的血漿!不再是之前被玉芽吸走的粘稠暗紅漿液,而是……帶著鮮活溫度的、屬於我自己的……血!正從那空洞的邊緣,一股股地……湧出來!迅速染紅了身下肮髒的破棉絮!
    痛!空!冷!
    身體在劇痛和失血的冰冷中劇烈地顫抖。意識如同狂風中的燭火,瘋狂搖曳,隨時都會徹底熄滅。唯一清晰的念頭,是右肩那個不斷湧血的巨大空洞帶來的……無邊無際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虛弱!
    爺爺最後留下的東西……沒了!被那轎子裏的東西……奪走了!
    就在這時——
    “嗒。”
    極其輕微的一聲。
    不是水聲,也不是冰晶聲。
    是……腳步聲。
    極其輕微、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踩在某種無形冰麵上的……腳步聲。
    從……那架暗紅紙轎的方向……傳來。
    我渙散的目光,艱難地、不受控製地移過去。
    隻見那低垂的、厚重的暗紅紙轎簾……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緩緩地……從裏麵……掀開了。
    簾子掀起的幅度不大。
    隻能看到轎內……依舊是一片望不到底的、純粹的、絕對虛無的漆黑。
    但這一次……
    在那片漆黑的最深處……
    那點冰藍色的、如同凍土深處沉睡了萬載的冰魄微光……不再是懸浮。
    它……在……靠近!
    一點點地……從虛無的深處……向著轎簾掀開的縫隙……飄了出來!
    隨著它的靠近,一股比之前那道冰藍光線更加純粹、更加古老、更加……令人靈魂凍結的……極致寒意……如同無形的潮汐……瞬間……淹沒了整個廂房!
    空氣凝固了。飄落的灰塵靜止在半空。地上流淌的血漿表麵,瞬間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就連地下深處那巨棺狂暴的咆哮震蕩,似乎也被這股寒意……強行……壓了下去!
    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那一點……不斷靠近的……冰藍微光!
    它終於……飄到了轎簾掀開的縫隙邊緣。
    光芒並不強烈,甚至有些微弱。但那光芒本身,仿佛就是“冰冷”這個概念的本源!它靜靜地懸浮在那裏,透過轎簾的縫隙,無聲地……“注視”著……倒在血泊中、瀕臨死亡的我。
    不,不是注視我。
    它的“視線”,越過了我破碎的身體,越過了右肩那個不斷湧血的巨大空洞……
    最終……落在了……我右肩斷口空洞深處……那裸露的、帶著血絲、正不斷湧出溫熱血漿的……骨茬之上!
    在那被血染紅的骨茬縫隙裏……
    一點……極其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玉白色……光點……如同被血水淹沒的螢火……極其頑強地……閃爍著!
    那是……玉芽被強行摳走後……殘留在骨髓深處的……最後一點……未被徹底剝離的……純淨山髓本源!
    也是……爺爺最後那點暗金髓光……融入後……在我這具殘軀裏……唯一剩下的……根性!
    那點冰藍微光……鎖定了……這最後一點……根性!
    一股冰冷到極致、純粹到沒有絲毫雜念的……攫取意誌……如同無形的寒冰巨手……緩緩地……從轎簾縫隙中……伸了出來……無聲無息地……抓向……我右肩斷口深處……那點微弱的玉白根性!
    死亡……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