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走茶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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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愛卿,朕打算追封辛愛卿為桃源公,在桃源縣為他修建祠堂,讓百姓世代供奉香火,你們覺得如何?”趙牧心裏清楚,這些重臣雖因局勢所迫暫時按捺著不滿,但終究難平。
他這般安排,也是為了安撫人心。辛表程死得冤枉,既然沒法拿譚良弼問罪,便隻能在身後事上多做彌補。
眾人齊聲應和稱善。國公已是人臣能得的最高封爵,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趙牧暗暗鬆了口氣,總算把這事暫且糊弄過去。他太需要一場勝利來穩固自己的統治了。
可緊接著傳來的消息,讓他頓時頭大——襄陽軍聯合唐州軍,把興化軍堵在了襄城,還切斷了對方的物資補給。
趙牧暗道不好,這要是真內訌起來,中路軍就徹底完了。
麵對這種嘩變的苗頭,誰都得慎之又慎,一旦爆發,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趙牧焦頭爛額之際,武安君已親自率領百餘騎兵抵達襄陽。
他此行,一來是為了海棠姑娘,二來也是因在襄陽有產業,順便探探陸炳及其背後王洪明的底細。
在城門口亮明身份後,武安君一行被迅速放行,直奔府衙而去。
剛進府衙沒幾步,就見陸炳快步迎了出來,並未因辛表程已死便擺出傲慢姿態。
“武大人,您怎麽不先派人通個信?下官也好在衙門口恭迎。”陸炳與武安君也算相識,當初為槿顏贖身時,他還曾行過方便。
如今陸炳雖暫代襄陽知府之職,卻仍是正六品通判,與武安君的唐州知州算是平級。
但武安君還身兼團練使,麾下唐州軍此番又立下大功,升遷是板上釘釘的事,陸炳自稱“下官”,倒也合情合理。
“陸大人這話就見外了。你我相識多年,承蒙你多番照拂,這麽說,反倒生分了。”武安君順勢拉住陸炳的手,對方既釋放善意,他自然樂意配合。
“武大人此番北伐勞苦功高,下官今晚備了薄宴為您接風,還望賞光。”陸炳立刻心領神會,你好我好大家好,當即引著武安君往後堂走去。
陸炳將武安君帶到自己的公事房,自有書吏奉上茶水,請他落座。
“怎麽沒見苗師爺?”武安君環顧四周,有些詫異。
按慣例,知道他來了,苗正雨該出來見個麵才是。
“這……咳,苗師爺去隨州了。衙門裏有些賬目,得去轉運使王大人那裏說清楚。武大人您也知道,苗師爺算是辛大人的私人隨從,並非朝廷在冊的官員……”陸炳盡量把話說得明白些。他知道武安君沒混過官場,有些門道未必清楚。
像苗正雨這樣的師爺,本是辛表程的心腹。辛表程權勢正盛時,陸炳也得敬他三分。可如今辛表程一死,苗正雨便成了無根浮萍,連衙門裏的書吏都比不上——書吏好歹在冊有編製,按月領俸銀,而苗正雨的月錢全靠辛表程私下發放,根本沒有可比性。
從前的王洪明,甘願在隨州過清閑日子,對襄陽的事不多插手。如今辛表程去世,他以京西南路轉運使的身份,叫苗正雨去隨州對賬,倒也名正言順。
明麵上是對賬,暗地裏究竟為何,卻不好說。苗正雨經手的,可不止衙門公賬,連辛表程的灰色收入都要經他手打理。
雖說那些灰色收入大多用來貼補襄陽軍,但具體明細,恐怕除了辛表程,就隻有苗正雨能說清了。
王洪明把苗正雨叫去隨州,到底打什麽主意,武安君猜不透,卻能猜到苗正雨的日子定然不好過。
“陸大人,你也知道,辛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他臨終前特意叮囑,要讓苗師爺為他扶棺回鄉,落葉歸根。不知王大人那邊的差事,何時能了結?”武安君打算拉苗正雨一把。
一來是兩人私交不錯,苗正雨從前多有照拂;二來是苗正雨這些年替辛表程處理公文賬目,是此中高手,而他麾下正缺這樣的人。
王洪明自有幕僚,未必用得上苗正雨,正好讓他接過來。這時候伸手相援,對方定然感激涕零,再加上往日交情,不愁他不盡心辦事。
“辛大人為國捐軀,這點遺願自然不能怠慢。下官這就派人去隨州告知王大人。”陸炳不知武安君說的是真是假,但這話既然說出口,便隻能當真事辦。
辛表程戰死沙場,連這點遺願都滿足不了,傳出去,王洪明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那就多謝陸大人了。”武安君起身行禮,陸炳給麵子,他也得識趣。
“陸大人,我在城裏有份產業,往日每月都將兩成淨利繳到衙門賬上,不知往後……”武安君也算投桃報李。生意要想長久,總得有人照拂,陸炳便是個合適的人選。
“兩成太多了。武大人也不容易,唐州軍還得自籌錢糧。這樣吧,就一成半,回頭我讓人去對接。”陸炳大手一揮,直接減了半成,算是賣武安君一個人情。
“這……對了,我那兄弟郭進還有兩處酒樓,也得勞煩大人照拂一二。”一事不煩二主,索性都交由陸炳打理,至於他往衙門賬上繳多少,就不必細究了。
“武大人既然信得過下官,就交給我便是,定能辦妥。”陸炳覺得今日真是個好日子,平白多了不少進項。
這些錢自然要上報給王洪明,但他總能分潤些好處,也能在王洪明麵前顯露本事。
“有陸大人這句話,我這顆懸著的心總算能放下了。不過還有件麻煩事,想請陸大人參詳。”武安君摸了摸下巴,他今日最重要的事,是來接海棠姑娘走。
“下官猜,是不是跟海棠姑娘有關?”陸炳微微一笑,暗道武安君果然大手筆。
方才武安君提起郭進的酒樓時,他就猜到對方是想把郭進留下。郭進可是辛表程手下最精銳的人馬,如今也有了官職,若要回襄陽,這點產業哪用得著特意托人照拂?
但陸炳也不想多事。郭進作為辛表程的心腹,此番辛表程身死,本就脫不了幹係。日後襄陽換了主政者,他怕是也要被邊緣化,倒不如跟著武安君自在。
不過這些都是朝廷在冊的官兵,他們具體怎麽操作,就不是陸炳該操心的了。
至於郭進和海棠的事,他作為百花樓的幕後東家,自然清楚,往日裏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點心思,果然瞞不過陸大人。可憐這對癡情人,還望大人高抬貴手。”武安君笑著拱手,算是默認了。
“海棠姑娘這事,還真有些棘手。她父親當年犯的事不小,身契還在教坊司。武大人您也知道,咱在地方上雖說能說上話,但在禮部那些老爺跟前,實在不值一提。”陸炳攤開手,這事他還真做不了主。
他能從教坊司弄些調教好的女子,也是花了銀錢的,但身契卻攥在禮部手裏。
禮部在六部中最為清貴,他陸炳有什麽資格置喙?若是這事好辦,當初辛表程早就順手辦了。
“咳,陸大人,身契什麽的倒無所謂,關鍵是人。”武安君壓低聲音說道。
人就在百花樓,隻要陸炳肯讓他帶走,其他都好說。
“按當初跟教坊司的約定,這些沒身契的女子,終身不得離樓。年紀大了要送回教坊司,就算死了,也得等教坊司的人來了才能入土。”陸炳搖了搖頭,顯然教坊司對這些女子看管極嚴。
普通罪臣之後,會連人帶身契一起賣掉,而像海棠、葉柔這樣的,身契都壓在禮部。
“要是人丟了呢?”武安君才不管這些,不信禮部會為了一個女子興師動眾。
“丟了?那得賠錢。”陸炳覺得武安君倒是上道,不像郭進那個死心眼,他暗示過好幾回都沒接茬。
“陸大人,若是海棠姑娘‘丟了’,給樓裏的損失加上賠付教坊司的銀錢,一共得多少?”武安君當然明白,人可以“劫”走,但絕不能讓陸炳賠錢。
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這些女子在百花樓都是搖錢樹,他自然得付足代價。
“按行情,海棠姑娘贖身要三千兩,若是‘丟了’,賠給教坊司得兩千兩,合計五千兩。”陸炳話鋒一轉,“武大人,過兩日城外十八裏坡的桂老爺過壽,本請了樓裏的秋月姑娘去演出,可巧秋月姑娘身子不適,隻能讓海棠姑娘代勞了。”
武安君瞬間秒懂。兩日之後,他隻需在城外等著,屆時蒙麵“劫”人,也算給陸炳一個借口。任憑教坊司怎麽查,都隻會是“被劫匪擄走”,百花樓認賠銀子便是。
五千兩銀票交割完畢,兩人越聊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幹脆都擱下公務,陸炳叫上幾個心腹,陪著武安君去酒樓接風洗塵了。
陸炳雖背靠王洪明,卻也想多留條路。武安君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前途不可限量,現在早早攀附,日後未必不如跟著王洪明。
話說隨州那邊,苗正雨已經被下獄了,罪名是賬目不清。
說賬目不清,其實有些冤枉苗正雨。衙門的公賬做得天衣無縫,至於那些見不得光的暗賬,早在辛表程死訊傳來時,就被他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這些暗賬本就見不得光,若是落到別人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的大乾,朝廷撥付的錢糧僅夠軍隊糊口,要想打造精銳,就得自己想辦法籌錢貼補,辛表程也不例外。
這本是暗地裏的潛規則,可一旦擺到台麵上,“巧取豪奪”“敲詐勒索”“豢養死士”“私藏甲胄”……隨便哪頂帽子扣下來,都足以讓人身敗名裂。
苗正雨不僅公賬做得漂亮,還能倒背如流。王洪明帶著心腹盤問了半天,愣是沒找出半點漏洞。
王洪明把苗正雨弄來,就是想查清辛表程錢財的來龍去脈,看看還有多少家底,為接手襄陽軍做準備。
按慣例,辛表程戰死,他這個轉運使理應更進一步。若是能把財路攥在手裏,就算日後有人接手襄陽軍,他這個轉運使也不會再是擺設。
可沒想到,苗正雨竟是此中高手,半點破綻都不露,讓王洪明恨得牙癢癢。
“大人,要不……動刑吧?”提點刑獄司賈盛陽在一旁提議。
王洪明作為轉運使,隻管一路財稅、監察地方、維持治安,沒有審訊權,便把提點刑獄司的賈盛陽請了來。
往日裏在辛表程麵前,賈盛陽乖得像隻貓,跟苗正雨更是稱兄道弟,如今卻翻臉不認人,隻為傍上王洪明這棵大樹。
“這樣合適嗎?”王洪明有些猶豫,畢竟是辛表程的心腹。
“不過一介刁民,仗著辛大人的信重便無法無天,不給點顏色看看,真不知道天高地厚。”賈盛陽麵色陰狠地說道。
他早聽說辛表程生財有道,往襄陽軍砸了不少錢,這才讓軍隊在北伐中大放異彩。
公賬上毫無出入,定然有暗賬。不可能剛好用完所有銀錢,若是能把結餘弄到手,足夠他們肥上一把了。
王洪明惦記的是其中明細,好為自己奪權鋪路;賈盛陽則盯著暗賬裏的積蓄,想趁機撈好處。兩人各懷心思,倒也一拍即合。
“下手別太狠。”王洪明微微點頭,理當如此。一個隨從而已,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賈盛陽大喜過望。雖說提點刑獄司有審案權,可沒有王洪明撐腰,他還真不敢動苗正雨。
苗正雨看著曾經稱兄道弟的賈盛陽,不由得慘然一笑。樹倒猢猻散,果然是至理名言。
從前賈盛陽見了他,熱情得恨不得勾肩搭背,一口一個“兄弟”。
“老苗啊,辛大人那些事,都是經你手的,有些事,你瞞不住。”賈盛陽背著手,襄陽府衙裏誰不知道,辛表程的事多經苗正雨之手。
“賈大人,賬簿我已悉數上交,不知有何出入?具體物資都由各坊書吏清點入賬,大人盡可去查驗。”苗正雨怎會不知賈盛陽想要什麽,隻是他不能給。
王洪明和賈盛陽如此急迫,恐怕所圖不小。
如今辛表程身死,朝廷尚未蓋棺定論,若是他們拿這些做文章,怕是要汙了辛表程的名聲。
苗正雨雖不認為自己是義薄雲天的大俠,卻也懂忠義二字。辛表程待他不薄,士為知己者死,他不能讓大人死後蒙冤。
況且,自己若是承認了暗賬的存在,這些人又怎會放過他?橫豎都是遭罪,不如做個硬骨頭,至少能保住辛表程的名聲。
“老苗,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麽。”賈盛陽見苗正雨裝糊塗,頓時惱羞成怒。
往日裏趾高氣昂也就罷了,如今辛表程已死,他一個布衣,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
“大人不妨明說。”苗正雨故作茫然,根本不接招。
“辛大人這些年為了襄陽軍,花了多少心思,這裏麵都少不了你的影子。說說吧,銀錢從哪來,到哪去了,剩下的在哪?”賈盛陽沒空跟他兜圈子。
“大人說什麽,在下真聽不懂。襄陽軍每月都有朝廷按時撥付的錢糧,從未短缺。賬簿上一分一毫,都清清楚楚。”苗正雨打定主意不認賬,自然不會鬆口。
“啪!”賈盛陽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苗正雨一個踉蹌,嘴角頓時滲出血跡,顯然用了十足的力道。
苗正雨站穩身形,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他沒想到賈盛陽會如此不留情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