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詞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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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詞審之駁
    通識紀元·第一百三十四日·共義塔
    晨霧未散,細雨如針線般落在長安東南角的青磚塔階上。共義塔尚未開門,城中已有百餘人聚於階下,他們不言語,隻盯著那塊立於塔門左側的新石牌,石麵上八個墨黑鑿刻的大字醒目刺眼:“語無標準,不予入典。”
    沈茉淩立於塔門內,透過未完全閉合的門縫望向外頭人群。她未著塔禮正裝,而是著一襲沉青色旅衣,長發用烏釵隨意挽起,眼神如鏡,波瀾不動。那塊石牌,是她昨日才得知的——未經她批準,便由詞律司第四席祝戎擅立,象征對夢火裔“燃線語圖”的正式駁回。
    她手中捏著那張詞審令,紙頁已被反複摩擦得邊緣起卷。
    祝戎,這位年過四旬的中年律官,一向以“詞理如鐵”著稱。他跪於審議席下,身穿黑紋律袍,衣角不動,語氣冷然如常:“夢火裔所呈語圖,不具文法邏輯,符號無重複規則,線條不循音義結構,不可歸檔。此為製度基本底線。”
    “你可曾請翻譯官、異語輔判輔助解析?”沈茉淩問。
    “未請。”
    “為何?”
    “因無語言單位。其燃線圖為炭痕之交,其傳義模式無法證偽,亦無法證實。”
    沈茉淩眯起雙眼,望向他身後高牆上的“詞頻歸檔圖”——那是共義塔中三百年來所有語言樣本的集合,每一種語言都被強製簡化為“句構、義鏈、歸頻”三項結構。
    而祝戎說的,正是這個係統的裁剪刀。
    “你說,他們無法被歸類。”她道。
    祝戎點頭:“便無法入典。”
    沈茉淩沉默片刻,轉身出了詞審殿。
    雨更密了些。塔門完全開啟,她踏出時,眾人讓開一條窄道。她第一眼就看到那位老人——身著焦褐長袍,站在塔階正中,脊背挺直如碑。他身旁立著一個少女,眉眼清寒,手中捧著一塊灰色布帛,雨水已將其角邊滲透,卻不曾垂落。
    老人名阿璃諾,夢火裔人,年七十四,曾為北荒暮岩村火語譜官。他那布滿火灼紋的左手,曾握過七代燃言器,如今隻安靜垂在身側。他不說話,隻凝視著塔門,宛如燃未盡的炭堆,緩慢散發餘溫。
    那少女名姒然,十四歲,阿璃諾之孫女。自小隨母遷至長安東市,後入潯河書齋學中土語禮,是第一位獲得中土“輔頻譯士”低階身份的夢火裔女子。今日,她未佩中土襟章,也未穿族禮服,隻以樸素民衣立於祖父身側。
    沈茉淩看向她。
    姒然抬頭,目光不卑不亢:“我名姒然,夢火裔。”她輕聲說道,“也是長安人。”
    沈茉淩點了點頭。
    “我今日來,是為我們族的‘火言布’申冤。”
    說罷,她雙手舉起那張語布。那是一張焦痕交錯的布帛,表麵像被火燒過,卻隱約有規律線索,如同某種溫度軌跡在灰燼中靜靜呼吸。
    她以右手食指指向布上一條弧痕,緩緩開口:“這裏,是吾祖母亡日。”
    再指一交叉處:“這是她在臨終前用火點燃的線索,名曰‘火歸’。”
    最後,指向一段形如回旋紋的曲折焦痕:“這句,是‘但願餘溫留於骨’。”
    “這是我們最溫柔的辭世語。”
    人群寂靜,雨聲取而代之。
    她環視四周,緩緩道:“你們說這不可入典,那麽,請問你們的典,隻是為聽得見的人寫的麽?”
    沈茉淩未作答。她轉身,低聲對門吏道:“傳令,七頻特議會,辰時三刻啟。”
    她要以正式製度議席,回應這場沉默中的烈火。
    【二】七頻議殿
    辰時三刻,共義塔第七殿——“詞議殿”燈火大亮。殿高九丈,環柱銘文為“以言鑄權,以義立國”,金線嵌瓦之中,隱隱反光。
    七頻特議會是共義製度改革後新增設的裁定廳,首次啟用便是為“燃線語案”而設。七頻代表、律官、禮官、使議與輔頻觀察員分列四方,每人身後均有隨書、速錄、語言通存官陪席,足見今日之議,影響深遠。
    正席之上,沈茉淩位於中央,彌驍居左,孟子康居右。三人皆為“共義三使”,平列裁權。
    沈茉淩神色寧定,青衣內襯束得極緊,像是將所有語言斬斷於體內,隻留下判斷。
    彌驍一身墨色輕甲,腰間仍佩詞銘匕首,那是他年少時曾用以解譯古壁詞序的舊物;如今卻不再言鋒,隻靜靜低頭翻著筆記。孟子康則著深灰文袍,發束如儀,指中夾一封未啟之簡,是昨日來自南域“辭索部”的請求書,尚未決斷。
    “議題一。”沈茉淩啟聲。
    “‘燃線語圖’是否具表達權資格?”
    “塔律司第四席祝戎已裁定‘不具可歸檔邏輯’,現由七頻重新評議。”
    言落,祝戎當庭起身,律袍自帶靜肅之力。
    “諸位。”他說,“共義塔設,不為象征而設,而為秩序而立。”
    “表達,若無結構可循、符義可證,便無法立為序列。夢火裔語圖,其線交錯不可識,其意圖非由音義傳達,而由溫序、焦痕感應構成,此種方式既無法重複,亦無法解析,則其表達權應予以擱置。”
    “若開此先例,明日便可有人以夢話、以痕骨、以咳嗽入典。則典失重矣。”
    祝戎講畢,一陣低聲議論自東席起伏。
    來自北塞語群的代表使官,一位名叫祁洛之的黑須老者叩筆而問:“依祝律官之言,是否隻有‘可被主流解讀之語’方可稱表達?”
    祝戎沉聲:“不是。是隻有‘可重複、可存義、可歸邏輯鏈’者方可入塔錄。”
    沈茉淩看向孟子康:“塔錄之義,可改否?”
    孟子康起身,展開《共義錄序·初章》,“典載之初,詞之設義,在於通民理、存敘義,而非僅作歸檔之用。”
    “然三紀以來,錄序已定為‘義鏈存檔’核心,若廢邏輯結構,不啻開塔之口,納無序洪流。”
    “我不同意。”彌驍忽然開口,語調不響,卻全殿靜默。
    他緩緩起身:“言之有義,不在重複。”
    “那些你們不能理解的語,不是沒有意義,而是你們沒有耐心去聽。”
    他望向眾人:“若表達的標準,是能被製度立即認出,那所有異端、殘疾、邊語、夢言、啞詞是否從今起不再被聽見?”
    沈茉淩定定看著他。
    魏殊出席。
    他是塔律副首席,五十七歲,中土典禮學出身,著有《義理歸書三述》。外貌峻整,皮膚蒼白,眼神如鐵水包骨,常年講授“法言結構學”,乃保守派首席大旗。
    他緩步起立,向沈茉淩行製式之禮,語聲極緩,卻清晰入耳:
    “我無意反對表達,但表達者,需先習邏輯。否則共義將不再是共之義,而成眾之噪。”
    他望向姒然,微一頷首:“少女情詞可憫,炭痕文字可賞,但不能取代製度邏輯。共義塔,不能以情動律。”
    彌驍冷笑一聲:“你寫律時,是否見過火族送別的夜晚?你是否見過一個部落祖母,用燃繩為孩子寫信?”
    魏殊不動。
    沈茉淩終開口:“設議至此,我提案設‘感言位’,非為入典,而為存義。”
    “不歸檔,不可引用,不入律典,僅存於‘共義塔灰頻’。待後人有法時再聽。”
    七頻議使表決。
    四票讚成,三票反對。
    感言位,成立。
    【三】火言之地
    沈茉淩獨自啟程,南行七百裏,赴北荒暮岩。
    途中多為炭山舊路,道窄如線,馬蹄無聲。夜宿枕石,草露入衣。隨行者僅一人,是“共義塔感言存使”書錄童子,年不過十二,喚作鳶語。此行本可帶衛,但沈茉淩自拒:“若人隨而火不留,則言未生而義先滅。”
    暮岩村位於褐峰山腳,是夢火裔最北聚居點。其地無市無壁,屋以土築,頂覆灰瓦,多煙孔。炭灰之氣籠其上,晨昏如暮。村口懸布,灰底焦紋,自成標識。
    阿璃諾早立於村前等她。他未著族袍,隻一身舊麻布衣,腳下無履。沈茉淩下馬,兩人默然對視。許久,她低首行禮,手指左心,再向地一點,那是火裔舊禮:“焰傳歸意”。
    阿璃諾點頭回應,喚出一人引路,正是姒然。少女麵上無悲喜,隻一指火炕小屋,說:“祖父要您,入火說一夜。”
    火屋之內,無桌無椅,唯一塊火牆,遍布交錯焦痕,層層重疊,黑灰之中透著一種微光的燼影。
    阿璃諾以火筆為引,緩緩在炭灰牆上劃痕。炭不冒煙,筆不出音,線條在牆中升起焦影,如同火中語言蘇醒,纏繞著過去不曾被傾聽的意圖。
    沈茉淩靜靜觀之,不語。她在觀火言之初不明其義,但當火線重疊一段灰痕時,她忽然聽到心中如有輕音:
    “舊日言辭,不為存續,隻為火溫留骨。”
    她問:“此句何意?”
    姒然答:“為祭語,是我祖母過世前,用火繩纏我腕,留下的。”她輕撫腕上焦痕道,“炭線短,語句就短;火長,辭語就多。”
    “火是倒寫的語言。”
    沈茉淩若有所思:“所以火語不求重現?”
    阿璃諾緩緩點頭,手指胸前舊傷:“若要重現,需再燒一次,那人也就……再送一次。”
    夜深炭灰已冷,沈茉淩盤坐屋前,望著遠山炊煙。她緩聲問姒然:“你為何願讀中土律書,又為何仍說火語?”
    姒然輕聲道:“我不願祖父死後無人可讀他的火。”
    “但我也怕……若隻我一人會讀,他的話就隻為我一人所寫。”
    這句話說完,沈茉淩沉默許久。
    那夜,她未眠。
    【四】碑前之語
    三日後,沈茉淩歸塔。
    未啟殿議,先立一碑。碑不高,僅肩齊。名曰“火言碑”。無文、無銘,唯焦痕六道交錯,如焰起而未燼。立於共義塔南階側,旁設石銘一行:
    “若你讀不懂,也不妨;若你願傾聽,此中有火。”
    碑立當日,無宣告,無典禮。然有近百人駐足,默然觀之。
    祝戎遠觀未語,孟子康駐足片刻後離去,彌驍則撫碑而立,一言不發。
    傍晚時,魏殊遞交一紙抗議函:“此碑之設,未曆七頻審議,亦無典式歸序,屬典外之言。塔律不許。”
    沈茉淩在夜間獨自回應:“此碑,非為典所設,亦不為記;隻為在典未能記之前,留下一種尚未命名的意圖。”
    此答未宣,亦未阻。
    次日,“共義灰頻感言位”正式設立,歸檔為特類情存位。塔律首次以製度形式承認“非歸類表達之必要存續”。
    【五】塔律風起
    火言碑立後三日,共義塔氣氛陡變。
    塔內高階律官聯署上書,質疑“灰頻設立”程序不完備,要求暫緩該類非典表達歸檔。署名者三十二人,占全律席五成。
    為首者,正是魏殊。他在書中寫道:
    “表達若無形製,則任情泛濫;塔若不守綱理,便成眾聲之泥塘。”
    “火言雖可憫,然塔之設,不為悲憫情緒所動,而為文明之尺所立。”
    沈茉淩收到書函後,未立即回複,而是召見彌驍與孟子康,三人再次聚於“詞議側堂”。
    孟子康此時神情略顯倦意,連日聽證與塔內情報耗其精力。他放下手中文簡,平聲道:
    “魏殊之議,雖多保守,然不無可慮。灰頻若無歸序製度,他日若再有異語異族以情求存,如何設限?”
    彌驍答:“表達應開,而非限。製度不應拒絕陌生之詞,而應設計能傾聽的耳。”
    沈茉淩卻未言語。她端坐於青石案前,望著案上一張舊語圖,那是姒然離開前所留的一紙灰炭筆記,上麵寫著一段燃語轉譯:
    “語言之所以痛苦,不是因為無人聽,而是聽見之後無人願信。”
    她輕輕撫過那段話,終於抬頭:“我們必須設限,但限不應設在‘願意表達’之前。”
    “共義塔若隻保存能被我們解讀之語,那它隻是一個回聲壁。”
    她起身,語調平穩卻不容置疑:
    “我將設‘灰頻校議位’,由七頻之外設立異類語言評審團體,限定周期審查,保障表達之權利,也不破律之原則。”
    “你們可提人選,三日內複我。”
    彌驍目光一震,孟子康緩緩點頭。
    —
    【六】火前話
    夜晚,共義塔頂層天井開放。
    星月之間,沈茉淩立於石台,身披夜青鬥篷,背脊挺直。她手中仍握那張炭灰紙。
    彌驍緩緩步入,腳步輕得不掀塵。他未著官服,隻是一身舊旅衣。
    “你在想什麽?”他問。
    沈茉淩答:“想一個問題。”
    “哪個?”
    “表達這件事,本身是不是也需要被訓練。”
    彌驍沉默片刻,道:“你是在懷疑姒然的火語嗎?”
    “不是她。”沈茉淩轉頭,“是我們。”
    “你我從小修塔律,從未真正活在‘表達無權’的境地。即便我們站在他們那邊,我們也不曾在他們之中。”
    “你說得對。”彌驍苦笑,“我們永遠無法真正讀懂火言。”
    “所以我才想讓它存下來。”
    兩人對望,夜風翻卷彼此衣袂,卻沒有再多一句話。
    —
    【七】詞牆之後
    翌日晨,共義塔石板道上,鳶語——那位記錄童子,奔來交一封信。
    “啟稟沈使,這是南域辭索部送來的‘塔外異議簡報’。”
    沈茉淩接過簡報,眉頭輕蹙。
    文首赫然寫著:
    “辭界山以南,洛綏語群第七小族‘盤句人’之語言,因其書寫係統違背音義對位原理,被南域言管署封禁入籍。”
    “該語以編結絲帶為詞,色序為義,其主語者現請求共義塔出言援引。”
    沈茉淩手指緩緩按住“盤句人”三字,指節微白。
    她緩緩抬頭,對鳶語說:
    “備車。我們去南辭山。”
    她的眼中,第一次,在火言碑之後,又一次燃起了不止於義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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