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塔律初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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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辭界山南
    晨風穿越詞嶺,吹入共義塔南門。塔律司主廳上空,一紙翹邊的裁令正隨風顫抖。墨跡清晰,卻透著尚未幹透的急促氣息。
    “依律第七十六號裁言,南域盤句語案屬‘表達不構義鏈’,未納共義典錄資格,初判為非法構文係統,暫不入檔。”
    此令一經傳出,塔內六席中四席簽字讚成,乃首次針對灰頻內未審異語做出“初步非法”定性裁斷。
    而負責本案主導調查的,正是沈茉淩。
    此刻,她未在塔內,而在通辭關南五十裏外的驛館中。身邊除了書簡錄童鳶語與副使彌驍,再無他人。
    彌驍披旅衣,倚窗翻讀南辭山地理與語言舊誌。沈茉淩則端坐不語,案前攤開的是盤句語群的七封呈信——用織絛寫就,色彩交錯,係法繁複。
    “你讀得懂麽?”她問。
    “能解一半。”彌驍指向第一封最外的三結,“這是敬語首義,用紫紅交橙,是‘叩問生者’;再下兩段主色為‘問語’,應是求允入言門之意。”
    “它的語序呢?”
    “倒寫絛色為謂,結頭為主,主後若有雙係,則為雙主之句。每段為一次表意。”
    他頓了頓:“是一種完全拋棄聲義體係的編結語言。”
    沈茉淩凝視那道絛文,指端輕觸線結。那是盤句人三年才得一次與外界通信的方式。
    “塔律以‘不可構義鏈’為由拒之……卻連結法都不懂。”她自語。
    鳶語抬頭問:“那為何還說它非法?”
    彌驍笑了一聲:“因為聽不懂,就可以說它沒邏輯。”
    沈茉淩卻沒有笑。她合起所有絛信,站起身來。
    “走吧。進辭界山。”
    【二】盤句族語使
    辭界山山路陡峭,霧氣如層幕纏繞枝頭。
    沈茉淩一行僅帶四人,另有本地辭言官為引。山腳盤句村地勢偏僻,居於山腹之中。入村之路狹如匹練,地磚以灰泥與細石混鋪,每五步一彩絲垂掛,兩側布棚遍布染槽、編框與結線台。
    盤句語族自稱“絛綴之民”,人口不過千人,卻有完整族內表達係統,遠古以絲線為文,後世雖通部分中土語,卻因語式相悖,屢遭“混語指責”。
    村長年沉默,僅在“節序儀禮”中發布族語法布,外界幾乎無法記錄其言法全貌。
    沈茉淩剛至村口,便有一人迎出。他著黃白相間之編袍,腰懸九色小絛,麵貌溫和,眉心點絳。
    “盤句使者·盼石。”他以流利官語自我介紹。
    “我奉族律長之命,迎‘共義塔主議’沈大人入席。”
    彌驍低聲對沈茉淩道:“這人我識,三年前曾任南辭翻繹副官,後因質疑辭律官員不通絛義被罷職。”
    沈茉淩點頭:“看來他尚未忘。”
    盼石領入會屋,一木閣半埋於山壁,中央圓石為席,其上放著一張盤句族“申言表”:全以色線織就,五主段交錯並排。
    “此為我族代表全族之請語。”盼石道,“請沈大人先讀主段,再看尾結。”
    沈茉淩接過,彌驍在一旁輕聲逐段譯解。
    ——“吾族不知書,不善音,不掌篇。唯線為詞,唯絛為義。”
    ——“昔有長者,於暮雨中結言絛,七十餘年未曾斷語。”
    ——“今言之難,非不能言,是你等不聽。”
    第三段語義落下,屋中忽然安靜。
    沈茉淩將那段織文折好:“我聽到了。”
    “這次,不會讓他們再說‘非法’二字。”
    【三】塔內裁議
    共義塔第九層,律議廳再開。
    這一次,案台上擺放的不再是紙簡,而是一張以漆板固定的編絛圖譜,其上五條主絛以彩絲交纏,附有小注,但塔中多數官員依舊無法解其義。
    魏殊端坐主律席,麵色如常,目光卻如硯中寒墨,沉而不動。
    “此語係統,本身不可歸序。”他開口道,“其以色為義,以絛為詞,但其結形無固定式,其義位不具重現,吾等無法定其主謂序、句法位、邏輯鏈,故不得認其為表達係統之一。”
    “此語,混亂。”
    沈茉淩未坐,而是立於議階下。她望向魏殊,不徐不疾:
    “若你說它混亂,是因為你讀不懂,那麽問題不是它表達得亂,而是你未曾聽。”
    “共義塔是否必須理解所有語言,才能承認表達存在?”
    魏殊不動:“製度非慈悲之所,亦非感性之場。表達若不可裁,必成語言之亂。”
    “你以塔法為壁,將火言擋在詞牆之外,如今欲以邏輯鏈否定線語之存,是否以塔為器,裁剪世界?”
    魏殊語氣不變:“我守塔義,不守情緒。”
    彌驍此時起身,聲音如刃:“那你守的是規則,不是人民。”
    議廳頓時鴉雀無聲。
    孟子康緩緩起身,麵色略顯疲倦:“我主審第三絛段,經三位異語輔判聯合確認,該段確為主請段,其核心意為‘入塔存意’,非為爭議,隻為存。”
    “此與典亂無涉。”
    一席沉默後,魏殊道:“若如此,可設‘暫存位’。”
    沈茉淩微抬眼:“非典表達,不應總為‘暫存’。”
    “火言已立灰頻,今又設暫存位,若皆不可入塔中主詞之列,便如風聲過耳,紙上存燼。”
    “塔若隻存能歸檔之語,而不存不能言之聲,它所記錄的,隻是一半的真相。”
    此言一出,律席第四、第五、第二使三人皆默然。
    魏殊緩緩歎息,終於開口:
    “若此語族,三十年後無一人通於今法,若此語言成為絕音,你是否仍存其‘不可譯之語’於塔?”
    沈茉淩不答。
    彌驍卻代言:
    “若這語言終成絕音,那麽它之存在便更需記下。因為它是那個時代真正的聲音,是那些未被聽懂者的曆史。”
    “曆史不是聽懂之後才書寫的,而是連聽不懂都記得。”
    —
    【四】灰頻之爭
    議畢第三日,魏殊向共義塔首審會提交《灰頻審限提案》:
    “提議設定灰頻內容最長存續不超過十年。其間若無標準解構成果,則予以封卷、歸除檔位。”
    此為首次有正式高官提案設限“非歸檔表達”的生存時間。
    沈茉淩收到提案時,正望著塔下火言碑旁新設的“盤句絛架”,那是盼石親自編結的族語新聞,每七日一結,以絛表義,示人可閱。已有不少長安人駐足,雖不解其意,卻頻頻拍照、學結。
    她看完提案,未急著答複,而是走向塔北偏樓,那是律典封藏之處,塔中最早期的舊語樣本便藏於此。
    她找到一塊石板,那是三百年前的“碎音語”,一種已無人會說的邊語係統。其記錄隻留下一段粗糙對話,但其中一句寫著:
    “吾名不記,但願我聲仍留。”
    她摸了摸石板邊角的裂痕,轉頭對鳶語說:
    “如果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又忘記他們曾存在,那我們記得的,隻是我們自己。”
    —
    【五】彩絛夜語
    夜色入辭界,炭星點地,盤句村中一場古老的“夜語儀式”緩緩展開。
    沈茉淩與彌驍一同應邀入席。盼石已預先告知:“此儀式不為演說,而為織語。諸位可看,不可問,不可打斷。唯當最後一結垂地,方可記言。”
    村中老者圍坐火圈,手中各持絛線,色彩不同。旁有幼童遞絲、補線。姒然也在,她此時並非火裔,而以“編語見習者”身份被允許參與。
    沈茉淩目睹那第一根線從指縫垂下,紫色與黃色並結,再交灰絲橫綴,一位老婦緩緩拉動線束,其指尖幾不可察地震動。彌驍低聲道:“這是問候與敘祖。”
    隨後三絛並列,藍紅橙三色不斷交纏,最後合為一結——落於地。
    那一刻,場中所有人屏息。
    盼石低頭,將那結拾起,緩緩翻出結後所綴暗結之中藏語帶。
    絛中藏紙,紙為“燃絲寫”,極細,需以特光方現其文。
    沈茉淩借火光一照,隻見紙上三行織體橫文,意思隻有一句:
    “非因你們聽懂我,我才存在;是因我本就在,我才說。”
    她看完,輕輕放下。
    這一夜,她未再言語。火圈旁的言絛未卷,她隻將那張燃絲寫輕輕放入袖中。
    —
    【六】詞牆初裂
    歸塔之日,塔律內部會議再次召開。
    魏殊已於前夜將“灰頻限期封除”草案遞交表決,沈茉淩必須決斷是否簽署。
    她坐於共義塔主議座位,案前攤著所有灰頻案文:火言碑錄、夢語案、體語圖、映語剪、盤句絛。
    每一份案卷都不完整,都無法重現表達原貌。她一頁頁翻過,每一頁後都疊著一個名字,一段未被完全讀懂的心聲。
    她終於提筆,在案紙之上寫下:
    “共義非裁聽者之法,而應為存聲者之碑。
    灰頻之設,不為暫存,而為共義之未定頻率。
    若製度隻記錄被理解之言,則製度不是表達之盾,而是理解之鎖。”
    此為沈茉淩自任主議使以來,首次以獨權否決律案。
    魏殊未再爭辯,隻對她投以一眼極淡的凝視,那眼神無怒無譏,隻有一點薄霜,似在默記這場對峙。
    會後,沈茉淩緩緩走入塔後庭。
    那是火言碑旁新立的一小石牆,高不過腰,灰磚未磨,上書三字:
    “詞牆之上。”
    這原本是彌驍所題,一直未得正式使用。如今她站在碑與牆之間,忽然明白那三字所隱含的不是“製度之高”,而是“語意之界”。
    —
    【七】共義將變
    夜色再次降臨共義塔,彌驍來到主塔之巔。
    沈茉淩正立於高台邊緣,風吹動她的發,她手中是一枚“灰頻改製提議章”,將原本作為附屬的“灰頻製度”列入主法序列中。
    “你準備好了?”他問。
    “我不知道。”她望著下方城燈點點,“但我知道,如果這次不做,將來就沒人信製度能改。”
    “你會被投反對。”彌驍語聲低緩,“甚至可能被削職。”
    沈茉淩淡淡一笑:“那也好,至少在我被削職前,我聽見了一些本來不屬於我們耳朵的聲音。”
    她轉頭看向彌驍:“你呢,你後悔站在這座塔上嗎?”
    彌驍沒有答。他隻是伸出手,拿走那枚提議章,與她一同走下了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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