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牆縫裏的雪與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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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州城的黎明是灰的。
陳五蹲在東城缺口處,指尖摳進牆縫裏 —— 草泥混著碎麥稈,鬆得能攥成團。昨夜他背阿月衝過這裏時,牆土簌簌往下掉,像被抽了筋骨的老人。現在天亮了,他才看清缺口足有四丈寬,牆根堆著半人高的碎磚,磚上還粘著凝固的血 —— 是鐵柱帶著狼旗兵用身體堵的。
"陳將軍。" 小栓子抱著塊新磚過來,臉上的凍傷裂了口,"窯匠說,要燒新磚得等開春,現在凍土挖不出泥。"
陳五接過磚,磚麵還留著窯火的餘溫。他想起鐵柱斷氣前說的話:"磚要燒透,牆要砌實。" 可現在甜州的窯廠隻剩半窯磚,燒磚的柴草早被寒狼部的騎兵搶光了,連老棗樹的枯枝都被劈了當引火。
"去西城拆馬廄。" 他把磚往牆縫裏塞,"馬廄的夯土能湊合用。"
"陳五。" 阿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的腳腕裹著鹽布,走路一瘸一拐,懷裏抱著個布包 —— 是鐵柱的狼旗。
陳五轉身,喉結動了動。阿月的左臉腫得老高,是昨夜右賢王的刀背抽的,可她眼裏的光沒滅,像塊淬了冰的鐵。
"清點過了。" 她把布包遞給陳五,"狼旗兵剩八十二人,青壯百姓能拿家夥的一百零三,其中三十個是婦女。鹽倉丟了七袋鹽,糧庫剩半車棗餅,夠吃五天 —— 五天後,甜州要喝西北風。"
陳五的指甲掐進掌心。他想起昨夜在巷子裏,有個老頭抓著他的衣角哭:"我家小孫子三天沒吃飯了,能給塊棗餅嗎?" 他摸遍全身,隻摸出半塊凍硬的棗餅,那老頭接過去,掰成三瓣,自己啃最硬的邊角,把軟乎的塞給孫子。
"還有更糟的。" 阿月從懷裏掏出張地圖,邊角沾著血,"鐵柱臨死前塞給我的。寒狼部的進攻路線圖,東城缺口、鹽倉位置、糧庫坐標,標得比咱們自己畫的還清楚。"
陳五的後頸炸開一片冷汗。他接過地圖,看見東城老槐樹底下畫了個圈 —— 那是甜州秘密藏火藥的地洞,連狼旗兵都隻有五個人知道。
"內鬼。" 他咬著牙說,"在咱們眼皮子底下。"
阿月點了點頭:"鐵柱說,前天夜裏他查崗,看見個穿青布衫的人往城牆外打信號 —— 用的是甜盟商隊的 " 三長兩短 " 燈語。"
陳五的銀鐲子突然發燙。他想起冰穀裏那個被雪崩埋了的馬匪,羊皮紙上的字是用甜州的狼毫筆寫的;雪鬆林裏斥候的屍首,懷裏的密信蓋著甜州商會的火漆印。原來寒狼部的 "眼睛",早鑽進了甜州的骨頭裏。
"查。" 陳五把地圖塞進懷裏,"從商隊夥計查起,誰最近接過陌生的貨,誰總往城外跑 —— 一個都別漏。"
阿月剛要說話,西城方向傳來喊殺聲。陳五抄起鐵柱的刀衝過去,就見二十多個百姓正圍著個穿皮襖的男人,男人懷裏抱著個包袱,包袱裏掉出半塊狼頭銅扣。
"他要跑!" 老茶商舉著棗餅砸過去,"包袱裏有寒狼部的銀葉子!"
陳五拽住男人的衣領。男人四十來歲,是甜州米行的賬房先生,平時見人就笑,現在臉白得像牆皮:"我... 我就是想給閨女換塊藥... 右賢王說,隻要我送情報,就給我五兩銀子..."
"情報?" 陳五的刀抵住他喉嚨,"東城缺口的牆多厚?鹽倉的木門是單還是雙?"
賬房先生抖得像篩糠:"牆厚三尺,木門雙開!我... 我就說了這些!"
人群裏爆發出罵聲。有個婦人衝上來,指甲摳進賬房先生的臉:"我兒子在城牆上被狼騎砍死了,你倒好,賣甜州換銀子!"
陳五鬆開手。賬房先生癱在地上,哭著往阿月腳邊爬:"阿月姑娘,我錯了!我就是鬼迷心竅... 看在我爹給甜州送了二十年米的份上,饒了我吧!"
阿月蹲下來,摸出懷裏的魚符。魚符是甜州的鎮城之寶,刻著 "甜州同心" 四個字。她把魚符按在賬房先生額頭上,涼得他打了個寒顫:"甜州饒過誰?你爹送的米,喂過你,喂過我,喂過守城的兵 —— 現在你拿甜州的米換刀子捅甜州的心?"
她站起來,對陳五說:"關到柴房,等打完仗,讓百姓公審。"
陳五押著人走了。阿月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聽見牆根傳來細響 —— 是個小丫頭,蹲在碎磚堆裏撿東西。她走過去,見丫頭手裏攥著半塊陶片,陶片上印著甜盟的蠍子紋。
"哪撿的?"
"牆縫裏。" 丫頭仰起臉,臉上沾著灰,"姐姐,這是甜盟的陶片嗎?我娘說,甜盟的人都是大英雄。"
阿月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想起七年前,甜盟剛成立時,她和陳五在城門口貼告示:"甜州是甜州人的甜州,一磚一瓦,一人一心。" 現在磚碎了,心也裂了,可這丫頭還攥著陶片,當寶貝似的。
"是甜盟的。" 她摸了摸丫頭的頭,"等打完仗,姐姐帶你去甜盟的窯廠,挑塊最漂亮的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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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笑了,跑著去喊小夥伴:"我找到甜盟的寶貝啦!"
阿月望著她的背影,攥緊了魚符。這時,陳五從柴房回來,手裏拿著張紙:"賬房的賬本,記著半年來收的 " 米錢 "—— 全是寒狼部的銀葉子,一共十八筆。"
"十八筆。" 阿月的聲音發顫,"十八個甜州人,在賣自己的家。"
陳五把賬本塞進火盆。火苗舔著紙頁,"甜州" 兩個字先燒沒了,接著是 "銀錢",最後隻剩團黑灰。
"阿月。" 他說,"右賢王今天沒攻城,是在等什麽。"
阿月點頭:"王猛將軍派人送來信,說寒狼部在北邊紮了五十個帳篷,馬廄裏有三千匹戰馬 —— 他們在等援兵。"
陳五的太陽穴突突跳。三千戰馬,意味著至少六千騎兵,加上之前的萬人,寒狼部這次要把甜州碾成齏粉。
"咱們還有多少火藥?"
"半壇子。" 阿月指了指老槐樹,"藏在地洞裏,能炸塌半麵牆。"
"夠。" 陳五摸了摸懷裏的甜燈,燈身裂得更厲害了,可餘溫還在,"今晚,我帶二十個人去劫營。"
"不行!" 阿月拽住他的袖子,"你是甜州的魂,不能冒險!"
"我不是魂。" 陳五笑了,"我是甜州的一塊磚,哪裏塌了,往哪裏填。" 他指了指城牆上的百姓,"你看,老茶商在磨棗餅當彈丸,小栓子在修弩機,連燒窯的老匠頭都在教娃娃們用磚砸人 —— 甜州的人,比磚還硬。"
阿月望著城牆上的身影,喉嚨發緊。她想起鐵柱說過:"甜州的牆是土壘的,可甜州的人,是用鹽醃過的,凍不垮,砸不碎。"
傍晚時分,寒狼部的營火亮成了片。陳五帶著二十個狼旗兵,摸黑出了城。他們裹著狼皮,臉上塗著泥,懷裏揣著火藥包,腰裏別著鐵柱的刀。
"陳將軍。" 毒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跟你去。"
陳五回頭,見毒刺的三棱刺在月光下閃著冷光。他沒說話,隻是拍了拍毒刺的肩。
他們爬到離營寨半裏地的土坡上,就聽見右賢王的笑聲:"甜州的牆,比我家的羊圈還薄。等明日正午,我要在甜州的城樓上喝慶功酒!"
陳五的手按在火藥包上。他數了數帳篷 —— 北邊三十個,南邊二十個,中間是右賢王的大帳,掛著白狼旗。
"毒刺," 他低聲說,"你帶十人炸北邊馬廄,我帶十人炸大帳。"
毒刺點頭,消失在夜色裏。陳五帶著人摸到大帳後,聽見裏麵有人說話:"右賢王,甜州的內鬼說,他們隻剩半壇子火藥,根本炸不垮咱們的營寨。"
"蠢貨。" 右賢王的聲音裏帶著笑,"我要的不是炸營,是把甜州的人逼到絕路上 —— 等他們彈盡糧絕,自然會跪下來求我。"
陳五的血 "嗡" 地衝上頭頂。他突然明白,右賢王根本不急著攻城,他在耗甜州的糧,耗甜州的人,耗甜州最後一口氣。
"點火!" 他吼了一聲,把火藥包扔進大帳。
火 "轟" 地燒起來,映紅了半邊天。狼騎們亂作一團,有的抱頭鼠竄,有的抄起刀亂砍。陳五趁機往馬廄跑,毒刺已經得手,馬廄裏的戰馬驚得直踢,把帳篷撞得東倒西歪。
"撤!" 陳五喊,"回甜州!"
他們往回跑時,右賢王的箭擦著陳五的耳朵飛過。他回頭,看見右賢王站在火裏,眼睛紅得像狼:"陳五!我要剝了你的皮,掛在甜州城門上!"
陳五沒理他,跑得更快了。等進了城,天已經蒙蒙亮。阿月在城門口等他,手裏舉著甜燈 —— 燈居然又亮了,火苗不大,卻照得人心裏暖烘烘的。
"成功了?" 她問。
"炸了五頂帳篷,燒了半馬廄的草。" 陳五抹了把臉上的灰,"但右賢王的算盤沒變,他在等咱們撐不住。"
阿月把甜燈遞給他:"豆豆說,燈芯是用她娘的頭發搓的,燈身是用甜州的土燒的 —— 隻要甜州的土還在,燈就滅不了。"
陳五望著燈裏的火苗,突然想起丫頭撿的陶片,想起老茶商磨的棗餅,想起城牆上那些舉著磚的百姓。甜州的土還在,甜州的人還在,甜州的燈,就永遠亮著。
"阿月。" 他說,"明天,咱們把甜燈掛在城樓上。讓右賢王看看,甜州的燈,比他的火還旺。"
阿月笑了。她扶著陳五往城牆走,甜燈的光在前麵晃,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城牆上的百姓看見他們,都舉起了手裏的家夥 —— 磚、刀、棗餅、甚至凍硬的饅頭。
"甜州!" 有人喊。
"甜州!" 更多人喊。
聲音撞在城牆上,蕩起回音。陳五望著東方的天際,那裏有一抹淡紅,像甜燈的光。他知道,不管寒狼部有多少兵馬,不管甜州的牆多薄,隻要甜州的人還在,甜州就永遠不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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