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市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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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晨霧還沒散透,西市的鐵鋪已經叮叮當當響成一片。陳五蹲在鋪門口的青石板上,望著老匠頭用鐵鉗夾起塊燒紅的精鐵,錘子落下時濺起的火星子,像撒了把碎星星。
“陳當家,這是最後十車鐵料。” 鐵鋪掌櫃老周擦了把汗,腕子上的鐵鐲撞得叮當響,“可往後真沒法再供了 —— 北門外的鐵礦讓穆家的莊子占了,說是要‘圈地養馬’,我們這些小戶連礦渣都撿不著。”
陳五摸出塊銀錠推過去:“老周,我要的是帶‘魏’字印的官鐵,不是野礦的粗鐵。”
老周的臉垮了下來:“官鐵?您當太仆寺的鐵庫是我家米缸?鮮卑人把著庫門,漢商買官鐵得加三成價,還得找保人 —— 上回張記鐵鋪沒找著保人,貨剛出城門就讓羽林衛截了,說是‘私運軍資’。”
陳五的指節在膝蓋上敲了敲。他想起昨兒在玄德寺,穆提婆說馬市要趕在秋祭前開張,可沒官鐵,鐵掌的火候根本壓不住草原馬的蹄力。甜燈在腰間發燙,金砂順著腰帶爬到手背,像條金色的小蛇。
“老周,你還記得前兒被慕容家小子踢翻菜筐的王老漢麽?” 陳五突然問。
老周點頭:“記得,那老漢的蔥種得好,我常去買。”
“他孫子小栓子在北門外給鮮卑人種地。” 陳五壓低聲音,“穆家圈的地,有一半是王老漢的祖田。小栓子昨兒半夜來找我,說穆家的莊丁拿馬鞭子抽他,就因為他蹲在田埂上哭。”
老周的鐵鐲又響了:“陳當家是要……?”
“官鐵在太仆寺,太仆寺的庫管是穆家的門客。” 陳五指了指天,“穆提婆要馬市賺錢,穆家的門客要撈油水,王老漢要討田契 —— 這三樁事兒,能串成一條線。”
老周的眼睛亮了:“您是說…… 用田契換官鐵?”
陳五笑了:“王老漢有地契,穆家圈地沒走官文,田契在他手裏就是把刀。穆家的門客怕事兒鬧大,肯定願拿官鐵換田契;穆提婆要馬市開張,也樂見門客消災;咱們得了官鐵,老周你能多賺兩成 —— 這買賣,三方都不虧。”
老周一拍大腿:“陳當家這腦子,真該去當廷尉!我這就找王老漢,讓小栓子把田契拿來!”
鐵鋪外突然傳來喧嘩聲。陳五掀開門簾,看見五個穿皮甲的鮮卑青年正踢翻路邊的菜擔,青蘿卜滾得滿地都是。為首的青年戴著狼頭銀冠,腰間懸著羽林衛的腰牌,正是前兒被李昭教訓的慕容家小子。
“漢狗的破菜,也配擺西市?” 狼頭銀冠踹了腳菜筐,“明兒西市要清場,給我阿爹的壽宴騰地方!”
賣菜的婦人跪在地上撿蘿卜,懷裏的小娃被嚇哭了。陳五剛要上前,甜南已經從他身後竄了出去,舉著阿月的陶片喊:“壞狗狗!不許踢阿婆的菜!”
狼頭銀冠的臉漲得通紅。他抬手要打甜南,手腕卻被李昭扣住。唐刀的寒氣順著皮膚往上竄,他打了個寒顫:“你敢動我?我阿爹是羽林中郎將慕容拔!”
“羽林中郎將的兒子,該學《周禮》,不該學踢菜筐。” 李昭的聲音像塊冰,“給阿婆賠五貫錢,滾。”
狼頭銀冠甩開李昭的手,摸出塊銀錠砸在地上:“算你狠!” 說完帶著同夥跑了,皮靴聲在青石板上敲得山響。
婦人撿完蘿卜,衝陳五作揖:“客官,這是鮮卑八姓的慕容家,惹不得... 您快帶孩子走。”
陳五蹲下來,幫甜南拍了拍膝蓋上的土:“阿婆,您的蘿卜我全買了。” 他摸出十貫錢塞過去,“明兒讓兒子去西市唐記貨棧,領套鐵鋤 —— 種蘿卜得用新家夥。”
婦人的手直抖:“客官這是...?”
“胡漢都要吃飯,吃飯就得種地。” 陳五指了指遠處的鮮卑騎兵,“他們的馬要吃草,咱們的地要長蘿卜,不衝突。”
婦人望著陳五的背影,嘴裏念叨著 “胡漢不衝突”,慢慢走遠了。
晌午時分,王老漢的孫子小栓子來了。這孩子才十三歲,臉上還帶著青腫,懷裏緊抱著個油布包:“陳當家,我阿爺說您是好人,這是祖田的地契。”
陳五展開地契,黃絹上的朱印清晰可見:“小栓子,你跟著我去太仆寺庫管張九家,我讓他把官鐵鑰匙給你。”
小栓子的眼睛亮了:“真能要回地?”
“地要不回,但能換鐵。” 陳五摸了摸甜南的頭,“等馬市開張,鮮卑人買鐵掌的錢,能買十畝新田。”
張九的宅子在東市深處,青瓦白牆,門口蹲著對石獅子。陳五掀開門簾時,張九正躺在胡床上啃葡萄,身邊圍著兩個穿窄袖短衣的鮮卑侍女。
“陳當家?” 張九坐起來,“穆二公子的朋友?”
“穆二公子說馬市要官鐵。” 陳五把地契拍在桌上,“張管事的莊子占了王老漢的田,地契在這兒。”
張九的臉變了:“你... 你想幹什麽?”
“我想讓王老漢拿地契換官鐵。” 陳五指了指窗外,“王老漢的孫子在門口,他說要是拿不回地,就去尚書省擊鼓鳴冤 —— 崔浩大人最近正查‘占田違製’,張管事的莊子,有幾畝走了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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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九的汗順著下巴往下淌。他摸出串銅鑰匙扔過來:“後庫第三排,帶‘太仆’印的鐵料,你隨便搬。”
陳五把地契收進懷裏:“張管事,下個月馬市分紅,我讓穆二公子給你留三成。”
張九的眼睛亮了:“陳當家夠意思!”
出了張九的宅子,小栓子攥著銅鑰匙直發抖:“陳當家,這就能換鐵?”
“能換鐵,能換錢,能換田。” 陳五摸了摸他的頭,“等馬市賺了錢,我幫你在城南買二十畝水澆地,種蔥種蘿卜,比祖田肥。”
小栓子笑了,臉上的青腫跟著動:“陳當家,我給您當學徒吧!我會記賬!”
陳五還沒答話,甜南已經拽住他的衣角:“阿爹,我也要當學徒!我會背《三字經》!”
陳五笑了:“好,都當學徒。”
傍晚時分,唐記貨棧的後院裏堆起了小山似的鐵料。老茶商舉著鐵鉗敲了敲,火星子濺在他的胡子上:“陳當家,這官鐵就是不一樣,火候足!”
李昭從門外走進來,唐刀鞘上的紅綢沾了點血:“老陳,慕容拔的兒子糾集了二十個羽林衛,在北市堵咱們的駝隊。”
陳五的甜燈突然發燙,金砂像團火在腰間燒:“他們要幹什麽?”
“說咱們的鐵料是‘私運軍資’,要扣貨。” 李昭摸出塊染血的布,“毒刺被他們打了,不過搶回了這塊布 —— 是慕容拔給兒子的手令,上麵寫著‘截康記貨,斷穆家財’。”
陳五展開布片,字跡歪歪扭扭,還帶著酒氣:“好個慕容拔,想借咱們的貨,給穆家難堪!”
“要我帶人去揍回來?” 毒刺抹了把嘴角的血,三棱刺在手裏轉得呼呼響。
“揍回來,咱們就成了挑事的。” 陳五指了指桌上的地契,“慕容拔占了漢民的田,咱們把地契給崔浩的書院 —— 崔浩正愁沒把柄參鮮卑貴族,這事兒能鬧到太武帝跟前。”
李昭挑眉:“崔浩那撥漢臣,能信?”
“崔浩要‘用夏變夷’,咱們要‘胡漢共榮’,目標不一樣,但對付慕容拔,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陳五摸出火折子,點燃張紙,“去把王老漢和小栓子喊來,讓他們跟著書院的人去擊鼓鳴冤。”
一更天,平城的夜空炸開了雷。陳五站在唐記的屋頂上,望著尚書省方向的火光 —— 那是崔浩的書院派人舉著火把,護送王老漢去擊鼓。慕容拔的宅子也亮著燈,人影在窗紙上晃得急,像群沒頭的蒼蠅。
“陳哥,穆提婆來了。” 毒刺的聲音從樓下飄來,“帶著二十個鮮卑騎士,馬背上全是酒壇。”
陳五下樓時,穆提婆正把銀壺裏的馬奶酒往地上潑:“陳當家,慕容拔那老匹夫,竟敢動我的買賣!我已讓阿爹上本參他,太武帝今兒下旨,讓廷尉查慕容家的占田!”
陳五倒了碗酒:“穆二公子,馬市的鐵料齊了,秋祭前能開張。”
穆提婆拍了拍陳五的肩:“陳當家,你比我阿爹還會下套!往後平城的買賣,咱們搭夥幹!”
後半夜,陳五躺在貨棧的竹床上,聽著甜南的鼾聲。甜燈的金砂在暗中流動,像條金色的河。他摸了摸懷裏的地契,想起王老漢擊鼓時的喊冤聲,想起慕容拔宅子裏的慌亂,想起穆提婆眼裏的算計。
“阿月,” 他輕聲說,“平城的棋,開始下了。”
天快亮時,陳五被一陣喧嘩聲吵醒。他掀開門簾,看見王老漢舉著新田契跑進來,小栓子跟在後麵直喊:“陳當家!廷尉判了!慕容家退田,還賠了三十貫!”
老茶商從後廚端出糖餅,甜南舉著陶片追蝴蝶,阿依古麗在給駱駝喂豆餅。遠處傳來馬市的馬嘶,混著漢商的吆喝,鮮卑的胡歌,像首沒譜的曲子,卻意外地和諧。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亮得刺眼。他踢了踢馬腹,棗紅馬踩著晨露往前走。前方的城牆上,狼頭旗和雲紋旗並列飄著,在晨光裏像對扭在一起的兄弟。
“走,” 他對李昭說,“去馬市看鐵掌。”
李昭笑了,唐刀在鞘中輕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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