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殿上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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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的宮牆在晨霧裏像道灰黑的幕布。陳五跟著小黃門穿過太極殿外的白玉長廊,靴底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比心跳還響。李昭綴在他身後三步遠,唐刀的重量壓得腰帶往下墜 —— 這是他特意換的舊刀鞘,為的是不碰響殿外的銅鈴。
“陳掌櫃,陛下在偏殿等您。” 小黃門停在朱漆門前,“莫要緊張,陛下最厭虛禮。”
陳五深吸一口氣,推開殿門。檀香混著鬆煙墨的味道撲麵而來,案後穿玄色龍袍的男人正伏案寫字,墨汁在宣紙上洇開個 “融” 字,筆鋒遒勁如鐵。
“陳五見過陛下。” 陳五抱拳,沒跪 —— 這是太武帝 “廢胡跪,行漢揖” 的新規矩,他記著呢。
拓跋燾擱下狼毫,抬眼時眸中似有星火:“陳掌櫃倒是不拘禮。朕記得三個月前,西市菜場外,有個漢商蹲在地上給鮮卑小子擦鞋?”
陳五的脊背一僵。那天他替被慕容家小子推搡的鮮卑牧民擦鞋,為的是讓雙方都消氣 —— 牧民的羊皮靴踩了漢商的菜筐,漢商罵 “胡虜”,牧民要拔刀,他脫了自己的布巾,說 “鞋髒了能擦,人心髒了難洗”。
“陛下當時……?”
“朕穿了身舊青衫,蹲在茶棚裏吃羊雜湯。” 拓跋燾笑了,“你替那小子擦鞋時說,‘鮮卑的靴子能踩碎草甸,漢人的菜筐能喂飽全家,爭這一步,不如讓半尺’。好個‘讓半尺’,比崔浩的《漢禮疏》實在。”
陳五的手心沁出汗。他穿越三年,最怕的就是 “天家眼目”,卻不想早被皇帝瞧了個通透。甜燈在腰間發燙,金砂順著衣縫爬到指尖,像上輩子開會時轉的筆。
“陛下召臣來,是想問馬市的買賣?”
“朕想問的,是‘胡漢’二字。” 拓跋燾起身,走到陳五麵前,“崔浩說‘用夏變夷’,穆提婆說‘胡漢各安’,你倒好,搞了個‘胡漢共市’‘互保會’‘學館’—— 你這是要把胡漢揉成一團麵?”
陳五想起馬市篝火旁,鮮卑孩子和漢娃搶糖吃的模樣:“陛下,麵要揉勻了才勁道。胡漢要是分著蒸,一個硬一個軟;揉一塊兒蒸,才是能扛餓的饃。”
拓跋燾的眼睛亮了:“接著說。”
“互市是揉麵的手。” 陳五掰著手指頭,“馬市賣鐵掌,漢商賺銀錢,鮮卑得好馬;學館是發麵的酵子,鮮卑娃讀《論語》知禮,漢娃學胡歌近俗;互保會是籠屜,誰家遭難大夥兒幫,日子久了,誰還分胡漢?”
“好個‘手、酵子、籠屜’!” 拓跋燾拍案,震得硯台跳了跳,“朕要的就是這股子活泛勁兒!崔浩那撥人,開口‘周禮’,閉口‘漢製’,把鮮卑當泥人捏;穆家那撥人,死護著‘索頭左衽’,把漢人當外人防 —— 就你,拿市井的理兒,把事兒辦成了!”
陳五想起上輩子在深圳做跨境電商,和外國客戶談合作時總說 “雙贏”,此刻倒覺得那套理兒在千年前也適用:“陛下,胡漢不是敵,是商 —— 商人要賺錢,就得把對方的需求當自個兒的需求。”
拓跋燾盯著陳五看了半晌,突然從龍案下摸出個布包:“這是朕微服時記的‘胡漢賬’。” 他展開布包,裏麵是一遝皺巴巴的紙,“鮮卑牧民說漢商的鹽貴,漢農說鮮卑的馬吃苗;鮮卑貴族嫌漢臣的規矩多,漢臣罵鮮卑的習俗野…… 你說,這賬怎麽平?”
陳五接過紙,掃了眼上麵歪歪扭扭的字跡 —— 有畫押的,有刻痕的,還有用鮮卑符號記的。上輩子他做過用戶需求分析,此刻倒像回到了會議室:“陛下,這賬要分著算,永遠不平;要合著算,倒有解法。比如鹽貴,甜州的鹽礦能開條商路,鮮卑用羊毛換,漢商用鹽換,兩邊都省了中間錢;馬吃苗,立個‘秋牧不進田’的規矩,鮮卑交草稅,漢農得補償……”
拓跋燾聽得入神,連小黃門端來的參茶涼了都沒察覺。直到殿外傳來午炮聲,他才猛地拍了下陳五的肩:“陳掌櫃,朕給你個官 —— 司市少卿,管天下互市!”
陳五後退半步,甜燈的金砂突然灼得手背發疼。上輩子他最煩的就是 “體製內” 的勾心鬥角,此刻倒覺得千年前的官帽子更沉:“陛下,臣是商人,官服穿不慣。但臣能替陛下辦三件事:立互市規、開胡漢學、設保災庫 —— 錢從商來,事由民辦,陛下隻需蓋個官印。”
拓跋燾眯起眼:“你這是要當‘無冕之官’?”
“商人圖利,可利分兩種 —— 賺銀錢的利,和賺人心的利。” 陳五笑了,“臣要賺後者。”
拓跋燾突然大笑,震得殿角的銅鶴都撲棱起翅膀:“好!朕給你三道敕令:一準互市立規,二準學館收徒,三準保災庫免稅!” 他提筆寫了三道朱批,“拿這去見各郡太守,有抗令的,報朕!”
陳五接過敕令,手指觸到朱紅的禦印,燙得幾乎要縮手。他突然想起甜南昨晚拽著他衣角問 “皇帝爺爺長啥樣”,此刻倒覺得那小丫頭的問題有了答案 —— 皇帝爺爺,是個想把胡漢揉成好饃的老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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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還有一事。” 陳五想起馬市外總蹲在牆根的比蒙乞丐,“胡漢融合,不能漏了‘小姓’。比如高車、粟特這些部族,他們的商隊、手藝,也該進互市……”
拓跋燾的筆頓在半空,抬頭時眼裏有光:“陳掌櫃,你這腦子,該生在朕肚子裏!”
出宮時已近黃昏。陳五攥著敕令,感覺袖中沉得像揣了塊鐵。李昭扶著他的胳膊,唐刀在鞘中微微發顫:“老陳,剛才陛下說‘抗令的報朕’,你可知道,崔浩的門生昨天還在罵‘胡商亂市’?”
陳五望著宮牆上的狼頭旗,風把旗角吹得獵獵作響:“知道。所以咱們得把事兒辦得漂漂亮亮,讓罵的人沒話說。”
轉過承明門,巷子裏突然竄出七八個蒙麵人。為首的持著鮮卑狼頭短刀,刀身映著夕陽,泛著青黑的光。李昭把陳五往身後一推,唐刀出鞘的聲音像道驚雷。
“保護陳掌櫃!” 李昭大喝,刀鋒挑開第一刀。
陳五退到牆根,甜燈的金砂突然順著袖口爬出來,在掌心凝成個小盾牌 —— 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見金砂顯形,上輩子的 “現代印記”,此刻倒像有了靈性。
蒙麵人越圍越緊,刀風刮得陳五的鬢發亂飛。他瞥見為首者手腕上的狼頭刺青 —— 和慕容拔兒子的一模一樣。李昭的刀光中,他摸到懷裏的敕令,突然揚聲道:“我有太武帝的敕令!”
蒙麵人頓了頓,為首者吼道:“殺了他,敕令燒了!”
陳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輩子他被車撞前,也是這種瀕死的慌亂,但此刻他想起甜南的笑臉,想起馬市篝火旁的胡漢孩子,突然吼道:“李昭!往左邊突!”
李昭的刀勢一變,砍向左側蒙麵人的膝蓋。那人慘叫著倒地,陳五趁機竄出巷子。身後傳來追兵的罵聲:“別讓漢商跑了!”
跑到西市口,唐記的燈籠已經點亮。老茶商舉著鐵鉗衝出來,毒刺甩著三棱刺從街角竄出,幾個漢商和鮮卑騎士聽見動靜,抄著扁擔、馬鞭子圍了過來。
蒙麵人見勢不妙,扔了兩把淬毒的短刀,翻牆跑了。李昭的左臂劃了道口子,血把衣袖染成了暗紅。陳五蹲下來給他止血,摸到短刀上刻著 “大檀” 二字 —— 這是柔然可汗的名諱。
“老陳,” 李昭咬著牙,“這刀是柔然的。”
陳五的後背沁出冷汗。他想起太武帝近年正準備北伐柔然,而平城的鮮卑貴族裏,總有些和柔然暗通款曲的。甜燈的金砂還在掌心發燙,這次凝成了個箭頭,指向城北的柔然商棧。
“把刀收起來。” 陳五對毒刺說,“明兒去查城北的‘金帳駝隊’—— 他們總說賣皮毛,可庫房的味兒不對。”
老茶商遞來金創藥,藥粉撒在李昭的傷口上,疼得他直抽氣:“陳掌櫃,要不報官?”
“報官?” 陳五望著漸暗的天色,“崔浩的廷尉府,未必查得明白。” 他摸了摸懷裏的敕令,“先把學館開起來,把保災庫立起來 —— 等胡漢的根紮深了,再拔這些毒草。”
甜南從唐記裏跑出來,懷裏抱著阿和,小臉上全是擔心:“阿爹,你流血了?”
陳五蹲下來,把甜南抱在懷裏。小姑娘身上帶著奶糖和陶片的味道,和上輩子女兒的奶香重疊在一起。他親了親她的額頭:“阿爹沒事,就是遇到了幾隻壞狗狗。”
“我拿陶片打它們!” 甜南舉起陶片,眼睛亮得像星星。
陳五笑了。他望著西市的燈火,鮮卑的胡歌和漢商的吆喝混在一起,像首沒譜的曲子,卻比任何樂章都動聽。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 —— 咚 ——” 敲著平城的夜。
“李昭,” 他說,“明兒去請穆提婆和慕容夫人,咱們要在學館掛塊匾 —— 就寫‘胡漢同春’。”
李昭擦了擦刀上的血,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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