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市火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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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城的晨霧還未散盡,西市的青石板上已落滿了腳印。陳五站在新搭的木牌樓前,仰頭望著 “胡漢同春” 的鎏金匾額 —— 這是太武帝親筆題的,筆鋒裏既有漢隸的厚重,又摻了鮮卑狼毫的銳利。
    “陳掌櫃!穆二公子的馬隊到了!” 老張跑過來,棉袍下擺沾著星點奶漬,“馬奶酒的壇子都擺好了,還掛了‘二十年陳釀?互市專享’的紅綢!”
    陳五轉頭,正見穆提婆騎著雪青馬穿過市口,銀鞍上的狼頭紋被朝陽鍍了層金邊。他身後跟著二十輛木車,車上堆著繡著鮮卑雲紋的毛氈,最前麵的大銅壺裏,馬奶酒的香氣正往天上竄。
    “陳當家,” 穆提婆跳下馬,拍了拍陳五的肩,“我阿爹昨兒在廷尉府跪了半宿,可我跟他說 —— 今兒穆家要是給互市節丟臉,我就把馬廄裏的雪青馬賣了!”
    陳五笑了。穆家的老匹夫雖然通敵被查,但穆提婆這小子倒是真把 “胡市大賈” 的名頭當回事了。他指了指木牌樓旁的大鼓:“二公子,這頭鼓,得你來敲。”
    穆提婆眼睛一亮,抄起鼓槌。“咚 —— 咚 —— 咚 ——” 三聲悶響,驚得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亂飛。西市的彩旗 “刷” 地全展開了,鮮卑的狼頭旗、漢家的雲紋旗、高車的鷹羽旗,在風裏纏成了團花。
    “互市節,開!”
    隨著陳五一聲喊,西市炸了鍋。鮮卑牧民掀開氈帳的門簾,銀碗裏的奶酪閃著油光;漢商扯開布棚的帷幔,鐵犁、紡車在陽光下泛著暖光;粟特商人支起香料攤,肉豆蔻、胡荽的香氣混著馬奶酒,直往人鼻子裏鑽。
    甜南拽著慕容小娥的手跑過來,兩個小丫頭都穿了新衣裳 —— 甜南是漢式的月白襦裙,小娥是鮮卑的緋紅短衣,發辮上還係著陳五讓人打的 “胡漢同春” 銀鎖。
    “阿爹!小娥說要去買糖人!” 甜南舉著竹牌,“用互市券!”
    陳五摸出兩枚竹牌,竹牌上蓋著康記、穆家和太武帝的三方印。這是他設計的 “通用券”,胡漢商客都認,拿券能換銀錢,也能直接換貨。“去吧,別跑遠。” 他蹲下來給甜南係緊圍脖,“看見穿紅衣服的羽林衛就喊他們。”
    兩個小丫頭蹦蹦跳跳跑向糖人攤。陳五望著她們的背影,突然聽見胡笳聲 —— 是鮮卑歌姬在氈帳前唱《敕勒歌》,聲音清亮得像山澗水。旁邊的漢商攤前,說書先生正拍著醒木:“話說張騫通西域,帶回來葡萄、苜蓿,也帶回來胡人的良馬……”
    “陳掌櫃!”
    陳五轉頭,見烏力吉老漢牽著駱駝過來,駝背上的羊毛氈疊得整整齊齊。“陳掌櫃的券好用!” 老漢舉著竹牌笑,“我用三床氈子換了五匹棉布,老張說,這布夠我家那口子做十件冬衣!”
    老張從布棚裏探出頭,手裏攥著算盤:“烏力吉大叔,您的羊毛氈軟和,我拿它換了粟特人的香料,能多賺半成利!”
    陳五看著兩人擊掌,心裏像灌了蜜。上輩子在深圳參加跨境展會時,他也見過這樣的場景 —— 不同國家的商人圍在一起算利潤,眼睛裏閃著亮。此刻的西市,倒比展會更親,因為這裏的笑是真的,罵是熱的。
    “陳大人!”
    陳五回頭,見崔浩的門生王朗之帶著幾個漢臣站在市口,寬袖儒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手裏舉著卷竹簡,上麵寫著《周禮?地官?司市》。
    “陳大人好手段,把西市變成了胡虜的樂窩。” 王朗之冷笑,“《周禮》說‘市易者,必以其地之產’,可您這互市節,胡人的奶渣、漢人的鐵器,全混在一塊兒 —— 成何體統?”
    陳五沒接話,指了指旁邊的茶攤。三個鮮卑騎士正和漢商圍爐喝茶,手裏端著同樣的粗陶碗,碗裏浮著半片檸檬。“王大人請看,他們喝的是漢人的茶,加的是鮮卑的檸檬。《周禮》裏沒寫檸檬,可這茶,比太學的清酒暖。”
    王朗之的臉漲得通紅:“你…… 你這是強詞奪理!”
    “王大人要是嫌亂,不妨嚐嚐穆二公子的馬奶酒。” 陳五指了指酒壇,“我讓人加了漢人的蜂蜜,甜得很 —— 您要是喝了,說不定能明白,胡漢的味兒,摻一塊兒才對。”
    圍觀的百姓哄笑起來。王朗之甩了甩袖子,轉身要走,卻被個穿鮮卑皮袍的老婦攔住了。“這位大人,” 老婦舉著塊羊毛氈,“我家那口子說,漢人的棉布軟和,可這氈子抗風。您要是嫌胡漢混著不好,那我這氈子,您幫我退給烏力吉?”
    王朗之的嘴唇哆嗦著,灰溜溜地走了。陳五望著他的背影,對老茶商說:“去給茶攤送兩壇蜜,就說陳五請的 —— 胡漢的茶,該甜著喝。”
    日頭升到頭頂時,西市的熱鬧到了頂點。粟特商人的銅壺裏煮著香料奶茶,高車的馬具攤前圍著漢地的馬夫,鮮卑的銀匠正給漢家娘子打銀簪,樣式是胡漢合璧的並蒂蓮。
    甜南和小娥舉著糖人跑回來,糖人是兩個手拉手的小娃娃,一個穿襦裙,一個穿短衣。“阿爹你看!” 甜南把糖人舉得老高,“糖人師傅說,這叫‘胡漢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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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五剛要接,突然聽見 “轟” 的一聲響。他轉頭,見東頭的鐵器攤冒起了黑煙 —— 是裝鐵器的木箱燒起來了,火星子劈裏啪啦往旁邊的布棚竄。
    “救火!” 陳五吼了一嗓子,拔腿就跑。李昭從人群裏竄出來,唐刀鞘砸開旁邊的水桶,水 “嘩啦” 潑在火上。毒刺帶著幾個漢商抄起木盆,鮮卑騎士也拎著羊皮水袋衝過來,胡漢的吆喝聲混在一起,倒比剛才的熱鬧更響。
    火很快被撲滅了。陳五蹲下來翻燒黑的木箱,箱底有半塊沒燒完的油布,上麵印著模糊的狼頭紋 —— 和之前在碼頭查獲的箭簇箱一樣。
    “陳哥,” 毒刺湊過來,壓低聲音,“我瞅見放火的人了,穿灰布短打,腰上係著根紅繩 —— 和昨兒在林子裏盯梢的那小子一個打扮!”
    陳五的甜燈突然燙得他手一抖,金砂在掌心凝成把刀。他想起李昭說過,柔然的刺客喜歡在腰上係紅繩,取 “血祭狼神” 的意思。
    “李昭,” 他說,“帶毒刺去追。記住,別傷著人 —— 要活口。”
    李昭點頭,唐刀在鞘中輕鳴。陳五轉頭,見周圍的百姓正七手八腳幫鐵器商收拾攤子。鮮卑老婦把自家的羊毛氈鋪在地上,漢商遞來新的鐵器,粟特商人捧來香料說 “去去晦氣”。
    “陳掌櫃,” 鐵器商抹了把臉上的黑灰,“這火是衝我來的,可您瞧 —— 胡漢的兄弟都幫我。我這攤子,明兒接著擺!”
    陳五拍了拍他的肩,嗓子突然發緊。上輩子他見過太多 “地域黑”“種族歧視”,此刻卻覺得,千年前的胡漢百姓,比後世某些人更懂 “抱團”。
    暮色降臨時,西市的燈籠亮了。陳五站在木牌樓下,望著人來人往的市集。鮮卑孩子舉著漢家的紙鳶跑,漢娃啃著鮮卑的奶渣笑,甜南和小娥正把 “胡漢娃娃” 糖人分給圍觀的小孩,阿和追著糖渣跑,尾巴搖得像個小掃帚。
    “陳當家,” 穆提婆走過來,手裏端著碗馬奶酒,“我阿爹在廷尉府寫了認罪書,說要把私占的草場全捐出來當學館。太武帝批了,說‘能改就是好胡’。”
    陳五接過酒碗,和他碰了碰:“二公子,胡漢的事兒,不是非黑即白。就像這酒 —— 加了蜂蜜,苦的也能喝出甜來。”
    “陳掌櫃!”
    陳五轉頭,見李昭從巷子裏轉出來,手裏攥著根紅繩,繩子上掛著塊羊脂玉,玉上刻著 “大檀” 二字。“人跑了,” 李昭說,“但這是從他身上扯下來的。”
    陳五摸了摸玉,涼得刺骨。他望著城北方向的暮色,甜燈的金砂在掌心慢慢散開,像滴融入酒碗的墨。上輩子他做跨境電商時,最怕的就是 “黑天鵝事件”,此刻卻覺得,這隻 “黑天鵝”,怕是要從柔然的方向飛來了。
    “明兒把學館的地契拿去廷尉府。” 他對老茶商說,“再請慕容夫人寫篇《胡漢同春賦》,刻在學館的牆上 —— 字要大,讓騎在馬上的鮮卑人,和挑著擔子的漢人,都能瞅見。”
    老茶商點頭:“中!我這就去請先生!”
    甜南跑過來,拽了拽陳五的衣角:“阿爹,小娥說,明兒要在學館種胡楊 —— 她說胡楊‘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就像胡漢的交情。”
    陳五蹲下來,把甜南抱在懷裏。小姑娘身上帶著糖人和陶片的味道,和上輩子女兒的奶香重疊在一起。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好,阿爹讓人買最好的胡楊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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