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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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柳灘的風裹著沙粒,打在陳五的臉頰上像撒了把碎瓷片。他蹲在沙地上,用樹枝畫著互市邊界的圈 —— 外圈是商隊卸貨區,裏圈是牧民擺攤的 “甜市”,最中間立塊青石碑,刻著 “胡漢共市,違者罰羊十隻”。
    “大人!” 李昭的聲音帶著火氣,“那撥人又過來了!”
    陳五抬頭,七八個柔然青年騎著馬,腰間掛著銅鈴和短刀,正往這邊溜達。為首的是個高個子,右耳缺了半塊,是昨日在金帳外見過的 —— 阿古達的親衛 “缺耳”。
    “陳大人好興致啊。” 缺耳勒住馬,馬蹄踩碎陳五畫的圈,“在沙地上畫餅呢?大魏的互市,怕不是畫給狼看的?”
    鐵勒的臉漲得紫紅,攥著皮鞭的手直抖:“缺耳大人,可汗說了紅柳灘歸互市 ——”
    “可汗?” 缺耳吐了口唾沫,“可汗被大魏的糖衣蒙了眼!你當牧民真信你們?” 他突然彎腰,抓起把沙粒砸向陳五,“大魏的官兒,滾回雁門關吃你的甜餅去!”
    沙粒打在陳五的額角,滲出血珠。李昭 “唰” 地拔出刀,刀光映著缺耳的臉:“大人,某替你砍了這狗東西!”
    陳五按住李昭的手腕。他能感覺到李昭的肌肉繃得像弓弦,刀把上全是汗:“李校尉,把刀收了。”
    “大人!” 拓跋清的劍也出鞘三寸,“這是羞辱!”
    缺耳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大魏的使者,連刀都不敢拔?怕不是紙糊的!” 他的馬突然前衝,馬腹撞在陳五的後背上,把他撞得跪在沙裏。
    陳五的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倒抽氣。他抬頭,看見缺耳腰間的短刀 —— 和阿古達的一樣,刻著 “建康” 二字。甜燈在袖底發燙,金砂凝成 “忍” 字,像塊燒紅的炭壓在他心口。
    “缺耳大人。” 他抹了把臉上的血,笑著站起來,“某聽說您騎術最好,龍庭的賽馬會總拿第一?”
    缺耳一怔:“你……”
    “某帶了大魏的‘追風鞭’。” 陳五從懷裏摸出根皮鞭,鞭柄雕著雲紋,“牛皮浸了鬆油,抽馬不疼,響得像雷。送您,權當交個朋友。”
    缺耳的手摸向鞭柄,又縮回來:“誰要大魏的東西!”
    “那便當某借您的。” 陳五把鞭子塞進他手裏,“等賽馬會贏了,再還某 —— 贏了的話,某再送您兩壇西市的桂花釀,比馬奶酒甜。”
    缺耳的耳根紅了。他攥著鞭子,突然打馬跑開,同伴們跟著哄笑,卻沒再靠近。
    “大人!” 李昭的刀 “哐當” 入鞘,“您這是做什麽?他們都騎到您脖子上拉屎了!”
    鐵勒蹲下來,幫陳五拍身上的沙:“大人,缺耳是阿古達的死士,去年殺了三個大魏商隊的人……”
    “我知道。” 陳五摸了摸額角的傷,血已經止住了,結了層薄痂,“但咱們要的是牧民的心,不是殺幾個馬賊。”
    拓跋清的劍穗在風裏亂晃:“某在金帳裏見過缺耳,他阿爸是左賢王的馬夫,去年大魏的兵燒了他的草場 —— 他恨大魏,是真恨。”
    陳五望向遠處的敖包,幾個牧民裹著破氈子,躲在紅柳叢後偷看。其中有個老婦人,懷裏抱著鐵列前日提到的花布繈褓 —— 是被馬賊搶過的那戶。
    “看見他們了嗎?” 他指向老婦人,“他們怕馬賊,更怕咱們和馬賊打起來。剛才缺耳鬧,他們縮在紅柳叢裏發抖;現在缺耳走了,他們敢往咱們這邊挪兩步了。”
    李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老婦人的孫子正扒著紅柳枝,眼睛直勾勾盯著陳五腳邊的羊皮袋 —— 裏麵裝著試賣的鹽巴和炒麵。
    “互市不是靠刀立的,是靠牧民敢走過來。” 陳五蹲下來,把半袋鹽巴和兩把炒麵放在沙地上,“缺耳鬧一次,咱們退一步;他鬧十次,咱們退十步 —— 但每次退,都要在沙地上多撒把鹽,多放塊餅。等哪天牧民發現,大魏的人被打不還手,被罵不還口,還總往沙地上撒甜的,他們就敢過來撿了。”
    拓跋清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劍柄,又鬆開:“某懂了 —— 阿古達要的是恨,咱們要的是信。恨能殺人,信能生根。”
    鐵勒突然笑了:“大人這招兒,像極了草原的老牧民馴烈馬 —— 馬踢你,你不打它,給它喂草;馬咬你,你不躲,給它舔鹽。等它發現你手裏隻有甜的,就肯讓你騎了。”
    李昭撓了撓頭,刀疤跟著動:“大人,某聽您的。可下回那缺耳再鬧,某能不能往他的馬槽裏多撒把鹽?”
    陳五笑出了聲:“隨你,但別讓他發現。”
    日頭偏西時,紅柳叢裏的牧民慢慢圍過來。老婦人的孫子撿起鹽巴,用舌頭舔了舔,眼睛亮得像星子。老婦人顫巍巍地跪下來,用柔然話喊:“大魏的善人!”
    陳五蹲在她麵前,用生硬的柔然話回:“甜的,甜的。”
    老婦人哭了,眼淚滴在鹽巴上,把白鹽泡成了小水窪。她從懷裏掏出塊幹酪,硬得像石頭,塞給陳五:“阿孫的,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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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五接過幹酪,咬了口 —— 酸得倒牙,卻比任何糖都甜。
    三天後,金帳傳來消息:互市試行令正式頒布,紅柳灘的界碑由可汗親自立。陳五的團隊收拾行裝,準備返回雁門關。鐵勒牽著十峰駱駝來送,駝峰上綁著牧民湊的 “謝禮”—— 半袋沙蔥籽、兩張狼皮、還有鐵列用草編的小駱駝。
    “大人,這是牧民讓某帶的。” 鐵勒抹了把眼角,“他們說,等互市開了,要拿最肥的羊換大魏的犁。”
    拓跋清把銀鈴鐺摘下來,掛在鐵列的脖子上:“等阿姐下次來,給你帶糖畫 —— 比草駱駝還甜。”
    鐵列抱著草駱駝,舍不得鬆手:“阿姐,糖駱駝會疼嗎?”
    “不疼。” 陳五揉了揉他的頭,“糖駱駝是甜的,甜的東西不會疼。”
    隊伍出發時,缺耳帶著人站在敖包後,遠遠望著。陳五假裝沒看見,卻讓李昭把半袋炒麵悄悄放在敖包下 —— 缺耳的馬總愛去敖包邊啃草。
    歸途走的是沙鼠道,比來時順了些。駱駝的駝峰鼓了,護衛們的刀鞘擦得鋥亮,連沙雲都愛甩著尾巴跑,駝鈴響得像串小銀豆。
    第三日傍晚,隊伍在沙崖下紮營。李昭架起篝火,鐵勒烤著旱獺,肉香混著沙蔥的辛香,在風裏飄得老長。
    “大人!” 負責放哨的護衛突然喊,“有個牧民求見!”
    來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羊皮襖,懷裏抱著隻瘦得皮包骨的小羊羔。她的臉被風沙吹得通紅,見到陳五,“撲通” 跪在沙地上:“大魏的大人!他們要殺你!”
    陳五蹲下來,扶起她:“誰要殺我?”
    “阿古達的人!” 小姑娘的聲音發抖,“我阿爸是阿古達的馬夫,昨夜聽見他們商量 —— 在沙鼠道的‘鬼哭峽’埋了伏兵,等你們過峽時放箭!”
    李昭 “唰” 地拔出刀:“鬼哭峽?那地方兩邊是懸崖,隻能單行過駱駝!”
    拓跋清摸出輿圖,用炭筆標出峽口:“峽長二裏,最窄處隻容一騎 —— 若有伏兵,咱們插翅難飛。”
    陳五摸了摸甜燈,金砂在掌心聚成 “峽” 字,邊緣泛著血光。他看向小姑娘:“你阿爸為什麽讓你來說?”
    “阿爸說,大魏的大人給過咱們半袋鹽。” 小姑娘的眼淚掉在小羊羔身上,“阿爸說,不能讓甜的人被狼吃了。”
    鐵勒突然站起來:“某知道條小路!從鬼哭峽西邊的‘沙狐坡’繞,坡上有沙狐挖的洞,能容駱駝 —— 去年某運鹽時走過!”
    “有多遠?” 陳五問。
    “比鬼哭峽多十裏,但沒有懸崖。” 鐵勒說,“現在連夜走,天亮前能到坡頂。”
    李昭檢查著武器:“護衛的箭夠,三棱箭能射三十步 —— 若遇伏兵,某帶兩隊斷後!”
    拓跋清把劍遞給小姑娘:“拿著,防身。等咱們過了峽,來龍庭找某,某給你阿爸換個草場。”
    小姑娘攥緊劍柄,重重點頭。陳五摸出炒麵袋,塞給她:“甜的,帶著。”
    隊伍連夜拔營。沙狐坡的路比想象中難走,駱駝的蹄子總陷進沙窩,護衛們得彎腰推著駝峰往上頂。陳五走在最後,盯著甜燈的金砂 —— 箭頭始終指向西北,和鐵勒說的路分毫不差。
    快到坡頂時,東方泛起魚肚白。陳五回頭望,鬼哭峽的方向騰起片沙塵,像條黃色的龍 —— 是阿古達的伏兵到了。
    “大人!” 李昭指著峽口,“他們放了狼煙!”
    陳五望著那柱狼煙,在晨霧裏慢慢散成灰。他摸了摸懷裏的甜燈,金砂在掌心散成 “生” 字 —— 不是他的命,是互市的命,是胡漢百姓能吃上甜糧食的命。
    “走。” 他說,“等回了雁門關,咱們要多帶鹽,多帶犁,多帶甜的東西 —— 讓阿古達的刀,爛在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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