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淮水濁浪與均田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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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五的官船剛泊在壽春碼頭,濕熱的風就裹著水腥氣撲來。他扶著船舷,望著對岸連綿的青瓦祠堂,簷角的銅鈴被風撞得叮當響 —— 這聲音和甜市的麥浪不同,帶著股說不出的悶,像有人拿棉花堵了耳朵。
“大人,” 李昭從艙裏鑽出來,腰間的橫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壽春令張元禮在碼頭上候著,身後跟著二十多個穿絹帛的 —— 瞧那料子,該是本地士族。”
陳五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碼頭上站著個穿緋色官服的胖子,正用絹帕擦汗,身後的青衫客們交頭接耳,有人搖著湘妃竹扇,有人撚著沉香念珠。最前頭的白須老者突然提高聲音:“陳大人推行均田,北方胡漢歡喜,可咱們淮水兩岸,田是祖宗傳的,廟是佛祖賜的,哪能說分就分?”
陳五的甜燈在袖底發燙,金砂散成 “礁” 字。他整了整玄色官服,一步步走下跳板。木階吱呀響,驚得碼頭上的水鳥撲棱棱飛起。
“張大人,” 他朝張元禮點頭,目光掃過人群,“這位老丈是?”
張元禮的胖臉擠出笑:“回大人,這是廬江周氏的周老太爺,淮西首戶。”
周老太爺把竹扇往掌心一磕:“陳大人,不是老朽不通情理。我周家的田,是高祖隨武帝打天下時賜的;報恩寺的田,是梁武帝禦筆圈的‘福田’。您要均田,總得給個說法吧?”
人群裏響起附和聲。陳五注意到,幾個青衫客的袖口都繡著蓮花紋 —— 和報恩寺僧人的袈裟滾邊一模一樣。他摸了摸甜燈,金砂聚成 “寺” 字。
“周老丈,”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塊沉石砸進水裏,“均田令裏寫得明白:‘官田、寺田、私田,除祭田、學田外,餘者按丁分授。’周家的祭田,陳五親自畫押保留;報恩寺的學田,也留足百畝。至於其餘田產……” 他指了指遠處的稻田,“您看那田埂,東頭是周家的,西頭是王家的,中間荒著二十畝 —— 荒的是地,餓的是民。均田不是奪田,是讓荒田長稻,餓民有糧。”
周老太爺的臉漲成豬肝色:“好個‘荒田長稻’!我周家的佃戶,哪個不是吃我家的糧長大的?”
“周老丈,” 人群裏突然擠進來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我是您家佃戶王二牛。您家的田,十畝收八鬥租;報恩寺的田,十畝收九鬥租。去年澇災,我家娃餓得啃樹皮,您家的糧倉堆得冒尖,寺裏的齋飯倒喂了野狗 —— 這田,分得!”
周老太爺的扇子 “啪” 地碎了骨:“反了!反了!” 他身後的青衫客們湧上來,有人推搡王二牛,有人喊 “抓刁民”。李昭的手按在刀柄上,陳五卻按住他的腕:“退下。”
他走到王二牛跟前,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扯亂的衣領:“二牛,你識字麽?”
王二牛搖頭:“不識字,可我會看稻穗。”
陳五從懷裏摸出張紙,是他親手抄的《均田細則》:“這上麵寫著,佃戶承田,每畝交租二鬥,餘者歸己。你拿回去,找個識字的念給鄉親們聽。” 他轉頭看向周老太爺,“三日後,陳五在報恩寺前的曬穀場講均田。周老丈要是願意聽,陳五備茶;要是不願意……” 他指了指王二牛,“百姓願意。”
三日後的曬穀場,擠得像鍋煮沸的粥。
陳五站在臨時搭的木台上,望著台下攢動的人頭 —— 有光腳的佃戶,有挎竹籃的婦人,有拄拐杖的老人,連報恩寺的小沙彌都擠在最前頭,扒著台沿看。周老太爺帶著十幾個青衫客站在角落,臉色比陰雲還沉;報恩寺的智空方丈披著金線袈裟,坐在最上首的檀木椅上,手裏的念珠轉得飛快。
“均田令的第一條,” 陳五提高聲音,“官田、寺田、私田,除祭田、學田外,餘者按丁分授。丁男授田百畝,丁女五十畝,老弱減半 ——”
“放屁!” 周老太爺的聲音像炸雷,“我周家的田是皇上賜的,你陳五算什麽東西?”
人群裏響起噓聲。王二牛擠上台,舉著陳五給他的《均田細則》:“周老爺,您說皇上賜的田,可皇上的詔書裏寫著‘田歸耕者,稅歸朝廷’!去年我給您家交租,您拿七成,朝廷拿三成;按均田令,我交兩成租,朝廷拿三成,剩下五成是我的 —— 您拿的比從前還多!”
智空方丈的念珠突然停了。他眯眼看向周老太爺,又轉向陳五:“陳大人,貧僧有一問。報恩寺的田,是信眾捐的‘福田’,種出來的糧是給饑民施粥的。您要分田,施粥的糧從哪來?”
陳五早等他這句話。他打了個手勢,李昭捧著個木匣上台。匣裏是疊賬本,封皮上蓋著 “報恩寺” 的朱印。
“智空方丈,” 陳五翻開賬本,“去年報恩寺收租糧三萬石,施粥用了兩千石,餘下的兩萬八千石,都賣給壽春糧行換錢了吧?” 他抽出張契紙,“這是糧行的收據,‘報恩寺三月售糧五千石,銀八百兩’—— 您說的‘福田’,原來是‘銀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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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空的臉瞬間慘白。台下的百姓炸開了鍋:“我說寺裏的粥越熬越稀!”“原來和尚比財主還會賺!” 幾個婦人哭著喊:“我男人去年給寺裏交租,餓暈在田裏!”
周老太爺的冷汗浸透了青衫。他扯了扯智空的袈裟,智空卻像被抽了筋骨,癱在椅子上。陳五乘勢舉起《均田細則》:“各位鄉親!均田不是要搶誰的田,是要讓田長糧,糧養人!周家的田,分一半給佃戶,周家收租比從前多;寺裏的田,分一半給百姓,寺裏收租買米施粥,粥能熬得更稠!”
台下爆發出歡呼。王二牛舉著拳頭喊:“陳大人說得對!咱們要田,要糧,要活!” 幾個漢子衝上台,把陳五高高舉過頭頂。周老太爺的扇子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爛;智空的念珠散了一地,在陽光下滾得東倒西歪。
入夜,陳五在驛館批改文書,拓跋清端著蓮子羹進來時,他正盯著地圖上的淮水支流 —— 那是均田令要推進的下一站,塗中縣。
“清兒,” 他揉了揉眉心,“塗中縣的田冊不對。張元禮說全縣有田十萬頃,可按戶數算,最多六萬頃。”
拓跋清把羹碗放在案頭,指尖劃過地圖上的 “報恩寺” 標記:“我讓人查了,智空的師弟智明在塗中縣管田。報恩寺的田,有一半在塗中,用的是‘香火田’‘功德田’的名義 —— 其實都是隱匿的私田。”
甜燈突然在陳五掌心灼痛,金砂聚成 “火” 字。他剛要說話,窗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李昭撞開門,鎧甲上沾著血:“大人!塗中縣的佃戶暴動了!周家和報恩寺的人說您要搶田,煽動百姓燒了均田局!”
陳五抓起玄鳥劍衝出門。月光下,驛館外的拴馬樁上係著匹汗血馬,馬背上插著支箭,箭尾綁著塊血布 —— 是王二牛的粗布短打。
“走!” 他翻身上馬,“去塗中!”
塗中縣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陳五趕到時,均田局的木樓正在燃燒,幾個百姓舉著火把喊:“打死搶田的官!” 人群裏混著穿短打的漢子,手裏的刀閃著冷光 —— 是周家養的護院。
“住手!” 陳五的玄鳥劍挑開一支火把,“我是陳五!均田令是讓你們有田種,不是搶你們的田!”
人群突然安靜。王二牛從火海裏衝出來,臉上黑一道紅一道:“陳大人!他們說您要把田收歸朝廷,讓咱們給官當佃戶!我跟他們爭,他們就燒均田局!” 他指著人群裏的護院,“那幾個拿刀的,是周老爺家的‘護院’!”
“放屁!” 為首的護院揮刀砍來,“老子是來救火的!”
陳五的劍格開他的刀,刀鋒擦著對方耳際劃過:“救火?你刀上的血是新的。” 他轉向百姓,“鄉親們!均田令寫得明白,承田的百姓有地契,地契上蓋著太武帝的印!你們要是不信,我現在就念給你們聽 ——”
“殺了他!” 人群裏突然響起陌生的喊。陳五的左肩一熱,一支短箭紮了進去。他踉蹌兩步,看見箭簇上的狼頭紋 —— 和漠南鐵坊的箭簇一模一樣!
“有細作!” 李昭的刀砍翻兩個護院,“保護大人!”
拓跋清的劍舞成銀花,擋在陳五身前。她的裙角被火燎了個洞,卻笑得像朵帶刺的玫瑰:“陳五,你說田在百姓心裏,現在該讓他們看看,誰在燒他們的命!”
陳五拔出短箭,血珠順著手臂往下淌。他扯下衣襟纏住傷口,大聲喊:“王二牛!把地契拿出來!”
王二牛從懷裏掏出個布包,地契上的朱印在火光裏發亮:“陳大人給的地契!有皇上的印!”
百姓們擠過來,爭著看地契。一個老婦人摸了摸朱印,突然跪在地上:“這是真的!我男人當年當兵,皇上的印我見過!” 她轉頭罵護院,“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騙我們燒自己的命!”
陳五正站在新蓋的均田局前,左手還纏著繃帶。台下的百姓舉著地契,像舉著麵麵小旗。周老太爺跪在最前頭,頭發亂得像草窩;智空方丈披著褪色的灰布袈裟,手裏的念珠換成了《均田細則》。
“周老丈,” 陳五的聲音比淮水還穩,“周家的祭田,陳五畫押保留;護院傷人,陳五交有司問罪。往後周家的田,分一半給佃戶,佃戶交租兩成 —— 您看如何?”
周老太爺磕了個頭,額頭沾著泥:“聽大人的。”
陳五轉向智空:“方丈,報恩寺的學田,留足百畝;施粥的糧,從分田後的租子裏出 —— 您看如何?”
智空合掌:“貧僧願為均田誦經。”
人群裏響起歡呼。王二牛舉著地契跑上台,身後跟著幾十個佃戶:“陳大人!我們商量好了,把分的田湊起來,挖條水渠 —— 淮水漲的時候能排澇,旱的時候能引水!”
陳五望著遠處的淮水,陽光在水麵上跳著金斑。他想起甜市的麥浪、鐵牛的犁,突然明白:均田不是分塊地,是給百姓根;推廣均田也不是闖難關,是等百姓心裏的火自己燒起來 —— 那火,比刀狠,比寺裏的香火久。
拓跋清走過來,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官服。她的耳墜是太武帝賜的珊瑚,紅得像塗中縣的晚霞:“剛才李昭說,壽春的糧行主動捐了三千石糧,說是要‘支持均田’。”
陳五笑了:“他們不是支持均田,是支持有糧的百姓 —— 百姓有糧,糧行才有生意。” 他摸了摸甜燈,金砂在袖底發燙,聚成 “南” 字,“清兒,咱們該去下一站了。”
“去哪?”
“鍾離。” 陳五望著南方,那裏的山影還很淡,像幅沒幹透的水墨畫,“淮水以南,還有更多田,更多百姓,等著咱們去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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