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玉階塵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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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五把甜南舉過頭頂時,銀鐲上的 "胡漢同守" 硌得腕骨生疼。小姑娘咯咯笑著去抓他的絡腮胡,發間的紅絨球掃過他鼻尖,像團跳動的火。
"阿爹壞!" 甜南撲進阿月懷裏,小手指著他,"剛才看院外的槐樹看呆了,都沒接住我!"
阿月替女兒理了理棉襖,眼角的細紋裏浸著笑:"你阿爹最近總這樣。昨夜給你蓋被子,站在床前發了半柱香的呆。" 她壓低聲音,"是不是... 宮裏又出事了?"
陳五摸出懷裏的麥餅 —— 這是甜市老銀匠新打的,裹著芝麻香。他望著院角那株老槐樹,枝椏上的積雪正在融化,滴在青石板上,"啪嗒" 響成一串。
"上月廿三送的《勸農疏》," 他說,"到現在沒回音。"
阿月的手頓了頓。她解下圍裙,露出腕上和他同款的銀鐲:"我昨日去西市買線,聽見茶棚裏說... 陛下最近總召張讓進禦書房,一待就是大半天。"
陳五的後頸冒起寒意。張讓是前年才入宮的小黃門,生得尖嘴猴腮,最會揣度人心。去年秋獵時,這閹人撿了隻受傷的白狐獻給太武帝,說是 "祥瑞",竟得了個 "內常侍" 的虛職。
"阿爹," 甜南拽他的衣角,"咱們去看沙雲好不好?它昨天吃了我喂的胡蘿卜!"
沙雲在馬廄裏打了個響鼻,馬鬃上還沾著幹草。陳五摸著它的耳朵,突然想起三個月前太武帝騎它去西市的模樣 —— 那時皇帝的笑聲震得房瓦上的雪簌簌落,說 "陳卿的馬比禦馬監的溫順"。
"大人," 門房老周的兒子小柱掀簾進來,"白雲觀的道童送來帖子,說阿史那道長請您午後喝茶。"
陳五接過帖子,絹帛上的墨痕還帶著鬆煙香。阿史那雲是太武帝的舊識,當年在漠北救過皇帝的命,後來入了道門,卻總說 "道在人間"。
"備車。" 他對周鐵說,"帶兩壇甜市的蜂蜜,道長愛喝蜜茶。"
白雲觀的雪掃得極幹淨,青石板上隻留著兩行竹掃帚的痕跡。陳五跨進山門時,看見阿史那雲正蹲在廊下喂鴿子,月白道袍沾著鴿糞,倒比穿法衣時更像真人。
"陳將軍來了。" 道長頭也不抬,"嚐嚐新采的鬆針茶?"
陳五在石凳上坐下。石桌中央的泥爐煮著水,壺嘴冒的熱氣裏飄著鬆針的清苦。他摸出蜜壇:"甜市的蜜,比去年的更稠。"
阿史那雲接過蜜壇,指甲在壇口刮了點蜜送進嘴裏:"甜,是甜。" 他望著陳五腕上的銀鐲,"可甜過了頭,容易發苦。"
陳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太極殿裏摔碎的玉杯,想起太武帝鬢角新添的白發:"道長是說陛下?"
阿史那雲添了把鬆枝,火星子 "劈啪" 炸響:"上月十五,張讓請我去給陛下算卦。你猜那閹人說什麽?" 道長隻需說陛下有仙緣,其餘的,咱家替您周全。""
陳五的拳頭攥緊了:"他敢?"
"我替陛下診了脈。" 阿史那雲的聲音沉下來,"心火過旺,腎水虧虛,像是... 長期服了燥烈的丹藥。" 他指了指陳五的銀鐲,"你送的麥餅能暖百姓的胃,可暖不了帝王的心。"
陳五想起太武帝摔奏疏時發紅的眼:"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前他有仗打,有敵要滅。" 阿史那雲撥了撥爐灰,"現在仗打完了,敵沒了,他心裏空了塊。張讓那閹人,最會拿虛的填這塊空 —— 祥瑞、丹藥、神仙,哪樣不是哄孩子的把戲?"
陳五望著簷角的銅鈴,風過時發出細碎的響。他突然想起甜南說的 "阿爹的鐲子會發光",可此刻這光,照不進太極殿的陰影裏。
"道長," 他說,"您覺得該怎麽辦?"
阿史那雲把茶盞推到他麵前:"茶要涼了。"
陳五喝了口茶,鬆針的苦混著蜜的甜,在舌尖打轉。他望著道長白眉下的眼睛,那裏有星子在閃:"您是說... 要等?"
"等不是辦法。" 阿史那雲搖頭,"但急也沒用。帝王的病,要他自己想通。" 他突然笑了,"不過崔司徒最近總往我這兒跑,說要和我論《漢書》。你不如去崔府坐坐,他比我急十倍。"
崔府的門房見了陳五,連通報都免了,直接引他進後園。崔浩正蹲在梅樹下看雪,手裏攥著半卷《食貨誌》,銀須上沾著冰碴子。
"陳將軍," 他站起來,袍子上的雪簌簌落,"來得正好。我剛讓人烤了鹿肉,配你送的甜市黃酒,最是驅寒。"
陳五跟著他進了暖閣。炭盆裏的紅鬆劈啪作響,案上的鹿肉還冒著熱氣。崔浩給他斟酒,酒液在青瓷盞裏晃出琥珀色的光:"上月的《均田疏》,你遞了嗎?"
"遞了。" 陳五說,"可石沉大海。"
崔浩的手指扣住盞沿,指節泛白:"我遞的《定律疏》也沒回音。昨日張讓來傳旨,說陛下要 " 清淨些日子 ",所有奏疏先經內廷 " 分揀 "。" 他冷笑,"分揀?我看是截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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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五想起阿史那雲說的丹藥,喉頭發緊:"陛下最近... 可曾召見其他大臣?"
"周顯倒是去了。" 崔浩咬了口鹿肉,"那老匹夫帶了箱南海的珍珠,說 " 陛下龍體康泰,是大魏之福 "。張讓出來時,袖裏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什麽。"
陳五的銀鐲硌著桌沿。他想起周顯在太極殿撚胡子的模樣,想起拓跋拔摩挲玉扳指的動作,突然明白:皇帝這潭水渾了,總有人想摸魚。
"崔公," 他說,"您覺得陛下是真信了張讓的鬼話,還是... 故意躲著?"
崔浩放下筷子,目光像刀:"三年前在鬼哭峽,陛下中箭昏迷三天,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 " 陳五呢?"。兩年前下淮南,他在雨中站了半夜等你送的麥餅。" 他指了指陳五的腕,"現在他連你的銀鐲都不願看,你說呢?"
陳五的酒盞 "當" 地磕在案上。他想起太武帝摔玉杯時喊的 "朕是皇帝,還是你陳五是皇帝",想起自己在丹墀前被墨汁濺髒的朝服,突然懂了 —— 皇帝不是躲,是怕。怕自己守不住,怕陳五的銀鐲比他的龍袍更有分量。
"崔公," 他說,"我想去見陛下。"
"見?" 崔浩搖頭,"張讓那閹人把太極殿守得比鐵桶還緊。昨日拓跋拔求見,被擋在殿外兩個時辰,凍得直咳血。" 他突然壓低聲音,"不過... 我聽說陛下夜裏總去承明殿,對著長孫將軍和安原將軍的牌位哭。"
陳五的眼眶熱了。他想起長孫真攥著銀鐲咽氣的模樣,想起安原在漠南破柔然時的笑:"崔公,勞您找個可靠的小宦官,我要知道陛下今夜的行蹤。"
崔浩的眼睛亮了:"我有個族侄在尚食局當差,嘴嚴。" 他摸出塊玉牌,"拿這個找他,說是 " 陳大人要查禦膳 "。"
陳五接過玉牌,玉牌上的 "崔" 字被磨得發亮。他望著窗外的梅枝,想起阿史那雲說的 "道在人間",突然覺得,這人間事,總得有人先伸手。
"陳將軍," 崔浩拍了拍他的肩,"你我這樣的人,最怕的不是皇帝罵,是他連罵都不願罵了。"
陳五離開崔府時,天已經擦黑。他望著平城的燈火,想起阿月在將軍府等他,想起甜南要聽的 "沙雲打老虎" 的故事,突然覺得這燈雖暖,卻照不亮太極殿的暗。
"周鐵," 他說,"去西市買兩斤糖瓜,甜南愛吃。"
周鐵的刀疤動了動:"大人,西市的糖瓜早賣光了。"
"那就去東市。" 陳五笑了,"甜南的饞,比什麽都金貴。"
東市的糖瓜攤還亮著燈。老賈頭見了他,忙把最頂頭的糖瓜包起來:"陳大人,這是留著給您的,沒沾雪。"
陳五接過糖瓜,糖霜沾在指腹上,甜得發黏。他望著老賈頭腕上的銀鐲,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突然明白:所謂 "胡漢同守",不是刻在銀器上的字,是刻在每個百姓骨頭上的暖,是雪地裏遞的糖瓜,是病中攥的草駱駝,是所有在寒夜裏不肯熄滅的光。
他摸出懷裏的麥餅,餅麵被體溫焐軟了,甜得像蜜。這是甜市的百姓托他帶的,說 "給陛下嚐嚐,比宮裏的點心甜"。
陳五望著太極殿的方向,那裏的燈火比往日暗了許多。他知道,今夜無論如何,他都要把這餅送進去,把這光,帶進那片暗裏。
因為他是陳五,是鎮南大將軍,是太武帝的刀,是百姓的燈。就算玉階蒙塵,他也要把這護民的路,走到底。
沙雲在馬廄裏打了個響鼻。陳五走過去,摸了摸它的脖子 —— 戰馬的皮毛已經不燙了,馬耳支棱著,像往日一樣精神。他想起退軍時沙雲馱著病號走了三天三夜,想起它在長江邊咳嗽時的模樣。
"走," 他說,"咱們回府。甜南該等急了。"
沙雲的馬蹄濺起的雪粒打在他的護腕上,"胡漢同守" 的銀鐲被擦得發亮。他望著平城的街道,看見晨霧裏有人抱著藥包跑,有人扶著病號走,有人在糧行前排起了長隊。
他知道,這場疫,會教會所有人一件事:命比刀槍金貴,守民比勝戰重要。而他陳五,要做那個舉著火把,在寒夜裏守著光的人。
甜燈在他腰間發燙,金砂聚成個 "安" 字。他摸了摸銀鐲,突然明白:所謂 "胡漢同守",不是刻在銀器上的字,是刻在每個百姓骨頭上的暖,是雪地裏互相遞的蜜棗,是病中攥著的草駱駝,是所有在寒夜裏不肯熄滅的光。
而此刻,太極殿裏,拓跋燾正望著窗外的雪,手心裏全是汗。他摸出懷裏的密信,信上的字跡還帶著墨香:"平城防疫得法,百姓漸安。"
夜風卷著信角,把 "安" 字吹得獵獵作響。
陳五站在隔離區外,望著裏麵的病號,完全沒注意到,街角的醫館裏,劉醫正正把最後一包麻黃分給老婦,藥包上沾著他的血,卻帶著蜜棗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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