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流與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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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洛爾王宮的書房,彌漫著雪鬆木燃燒的暖香,卻驅不散狄奧多西眉宇間的陰冷。他麵前寬大的黑檀木桌案上,一邊攤開著尤裏安·諾維科夫呈上的、條理清晰得近乎冷酷的官倉貪墨初查報告,墨跡未幹;另一邊,則壓著幾封同樣墨跡淋漓、卻散發著截然不同氣息的信件——來自弗拉基米爾等糧商,字裏行間充滿了“悔悟”、“效忠”以及…指向首相阿列克謝·瓦倫丁公爵的、極其隱晦又極其致命的“線索”。
    年輕的國王手指撚動著報告邊緣,指腹感受著紙張的紋理。尤裏安的報告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將官倉的腐敗膿瘡解剖得淋漓盡致,每一筆賬目、每一個名字都清晰無比。格裏高利伯爵的倒台已成定局,甚至牽連出幾個更小的蠹蟲。這效率,這鋒芒…狄奧多西冰藍色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近乎愉悅的幽光。這把意外得來的刀,比他想象的還要鋒利。
    然而,糧商們的“投名狀”,卻像投入油鍋的冰塊,瞬間激起了更劇烈的反應。這些信件本身並無實據,充斥著“據傳”、“或有”、“聽聞”之類的模糊字眼,但編織出的圖景卻異常險惡暗示瓦倫丁公爵才是操縱官倉損耗、默許糧商囤積的幕後黑手,其目的,是為了在推行平糶令時,既能博取新王和萬民好感,又能通過糧商間接掌控糧食流通,鞏固自身權勢…甚至暗示,公爵府邸的某些管事,與弗拉基米爾商行有著“異常密切”的金錢往來。
    “老狐狸…” 狄奧多西無聲地吐出幾個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完全相信糧商們狗急跳牆的攀咬,但這盆髒水潑得實在巧妙,精準地澆在了他心中那棵名為“猜忌”的毒草上。瓦倫丁的三策,追繳貢賦是動南方領主的蛋糕,審計軍需是動軍隊的利益,平糶令看似惠民,卻要動官倉和糧商…每一步都踩在權力的鋼絲上,每一步都像是在為他狄奧多西鋪路,卻又每一步都像是在為瓦倫丁自己編織更龐大的權力之網。這老家夥,真的甘心隻做一個“賢相”?
    他拿起糧商信中夾帶的一份極其粗糙的“證據”副本——一張記錄著幾筆小額“交際費”的紙條,收款人簽著一個模糊的名字,而付款方標注著“弗拉基米爾商行,米沙經手”。紙條下方,糧商們用顫抖的筆跡注明此“米沙”乃首相府邸采買處某低級執事之“親信”,常往來於商行與府邸之間傳遞“密件”。
    米沙?一個螻蟻般的名字。狄奧多西的目光在這兩個字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這太像栽贓,太微不足道。但…它像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一端連著肮髒的糧商,另一端,似乎隱隱指向了那座深不可測的瓦倫丁府邸。
    他需要更多的線頭。需要混亂,需要讓水更渾,才能看清池底潛伏的究竟是忠犬還是惡蛟。
    “來人。” 狄奧多西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寂靜。
    一名黑衣近侍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傳旨官倉貪墨一案,涉及甚廣,尤裏安主事…不,尤裏安郎中,” 他刻意強調了新官職,“初查有功,然證據尚需詳實。著令其繼續深挖,務必將所有涉案人等,無論品級高低,悉數糾出,嚴懲不貸!弗拉基米爾等糧商,舉報有功,其倉中糧秣,除充作平糶之外,可酌留三成,以資其‘悔過自新’、繼續為王國效力。” 這是給糧商們一點甜頭,讓他們咬得更緊。
    “另,” 狄奧多西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那張寫著“米沙”的紙條,“著刑部暗樁,查一查這個叫‘米沙’的。弗拉基米爾商行、首相府邸采買處…都摸摸底。記住,是‘暗查’,不必驚動任何人。”
    “遵命,陛下!” 近侍領命,無聲退下。
    狄奧多西靠回椅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陰沉的天空。他像一隻盤踞在蛛網中心的毒蛛,開始不動聲色地撥動每一根可能帶來獵物的絲線。瓦倫丁,尤裏安,糧商,還有那個叫“米沙”的…都是他棋盤上的棋子。他要看看,在這混亂的漩渦中,誰能真正為己所用,誰又會在壓力下暴露致命的破綻。
    “野豬”酒館的喧囂如同渾濁的潮水,拍打著油膩的牆壁。莉迪亞端著沉重的橡木托盤,在煙霧繚繞和粗魯的笑罵聲中艱難穿行。她的手臂酸痛,眼皮沉重,腦子裏卻像塞了一團亂麻,全是糧價和哥哥米沙。
    米沙已經兩天沒回家了。昨天碼頭那邊傳來消息,說新到的北境木材被一群凶神惡煞的城衛軍扣下了,所有搬運工都被趕走,工錢自然也沒著落。母親的眼睛又紅又腫,家裏最後一點黑麥粉混著麩皮熬的糊糊,隻夠弟弟妹妹們勉強果腹。父親蹲在門口,沉默地抽著空煙鬥,背影佝僂得像是被生活的重擔壓垮了。
    “莉迪亞!死丫頭!三號桌的麥酒呢?客人都催三遍了!耳朵聾了?” 老板漢克的咆哮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莉迪亞一個激靈,連忙應聲“來了!老板!” 她加快腳步,走向角落那張坐著幾個碼頭苦力的桌子。剛把沉重的陶杯放下,就聽見他們壓低的議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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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了嗎?‘大胡子’弗拉基米爾的糧倉被抄了!”
    “真的?活該!那老吸血鬼!糧價就是他抬起來的!”
    “抄得好!不過…聽說他攀咬上了大人物?”
    “噓!小點聲!不想活了?那些‘灰耳朵’就在外麵轉悠呢!聽說連首相大人都…”
    後麵的話被刻意壓得更低,淹沒在酒館的嘈雜裏。莉迪亞的心猛地一跳。弗拉基米爾?就是那個糧商?首相大人?她不敢多想,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哥哥米沙…就在弗拉基米爾商行做跑腿夥計!
    她匆匆收拾好空杯,逃也似地回到後廚,心髒在瘦弱的胸腔裏怦怦狂跳。米沙…哥哥…他會不會…?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讓她手腳冰涼。
    與此同時,在弗拉基米爾商行後巷一間散發著黴味和劣質煙草氣味的狹窄庫房裏,米沙正埋頭整理著一堆亂七八糟的送貨單據。他年輕的臉龐上帶著連日驚嚇和疲憊的蒼白,眼窩深陷。自從商行被查抄,老板弗拉基米爾像隻驚弓之鳥,脾氣暴躁,疑神疑鬼,連帶著他們這些最底層的夥計也戰戰兢兢。
    “米沙!” 商行的一個小管事,一個眼神閃爍、嘴唇刻薄的男人,掀開油膩的門簾探進頭來,聲音壓得很低,“你過來!”
    米沙心裏咯噔一下,放下單據,忐忑地走過去。
    管事把他拉到角落裏更陰暗的地方,一股濃重的劣質酒氣撲麵而來。管事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才急促地說“聽著,小子!現在商行大難臨頭,老板…老板需要你去做件事!”
    米沙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什…什麽事?管事大人?”
    “不是什麽大事!” 管事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眼神卻更加慌亂,“就是…你以前不是經常幫卡洛夫管事跑腿,往…往瓦倫丁公爵府那邊送點小東西嗎?” 卡洛夫是商行裏一個中層管事,前兩天剛被刑部的人帶走問話。
    米沙臉色更白了,他確實幫卡洛夫跑過幾次腿,送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包裹或信件,收件人是公爵府邸采買處一個叫波利斯的執事。“是…是的,大人。可那都是些…”
    “閉嘴!” 管事粗暴地打斷他,塞給他一個用劣質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冊子。“現在,你把這個,送到老地方!交給波利斯大人的…親信!記住,要快!要悄悄的!別讓任何人看見!尤其是那些穿黑皮(指刑部暗探)的!辦好了,老板重重有賞!辦砸了…” 管事的眼神陡然變得凶狠,“…你知道後果!”
    那包裹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米沙手心冒汗,幾乎要拿不穩。他本能地想拒絕,想逃跑,但看著管事那凶狠的眼神,想起家裏嗷嗷待哺的弟妹,想起臥病在床的母親…他所有的勇氣都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掉了。他隻是個最卑微的跑腿夥計,在那些大人物掀起的風暴麵前,連一片浮萍都算不上。
    “…是…是,管事大人。” 米沙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他低下頭,將那個仿佛裝著災禍的包裹,死死攥在手中,塞進了自己破舊外套的內袋裏。那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一直涼到他的骨髓裏。
    瓦倫丁公爵府邸的書房,厚重的橡木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壁爐裏的火焰安靜地燃燒著,將公爵的身影投射在掛滿古老地圖的牆壁上,拉得長長的,帶著一種沉重的威壓。他剛剛聽完心腹幕僚低聲而急促的匯報,關於國王對糧商“舉報”的曖昧態度,關於刑部暗探開始在商行附近出沒的跡象,以及…那個被糧商們攀咬出來的、極其敏感的名字——“米沙”。
    阿列克謝·瓦倫丁端坐在寬大的扶手椅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閱盡滄桑的灰藍色眼眸深處,翻湧著冰冷的海嘯。糧商們的反撲,如此卑劣又如此精準,像一群鬣狗咬向了獅子的軟肋。而那位年輕國王的態度…更是耐人尋味。不僅沒有壓製這盆髒水,反而似乎樂見其成,甚至推波助瀾!
    “好一個借刀殺人…” 公爵的聲音低沉,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在寂靜的書房裏回蕩,“狄奧多西…他是在用尤裏安這把刀刮骨,又用糧商這盆髒水來試探老夫的底線。他想看看,這把火,究竟能燒到多高。”
    站在書桌前的心腹幕僚,一個麵容清臒、眼神銳利的中年人,微微躬身“大人,糧商攀咬,漏洞百出,不足為懼。然,陛下放任尤裏安深挖,又對糧商網開一麵…其意恐在攪動渾水,引蛇出洞。我們是否…要提前做些準備?” 他的目光掃過桌上一份關於南方領主對“追繳貢賦令”反應激烈的密報。
    瓦倫丁公爵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份密報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扶手。“引蛇出洞?那也要看引出來的是蛇,還是龍。”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壁爐前,凝視著跳動的火焰,“尤裏安…是個變數。這把刀,現在握在陛下手裏,鋒芒太露,未必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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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那個叫米沙的?” 幕僚試探著問。
    “一個無足輕重的名字,一個被拋出來的餌。” 瓦倫丁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糧商們想用這根細線,把髒水引到波利斯身上,進而牽扯到采買處,甚至…老夫。” 波利斯是府邸采買處一個還算得力的執事,為人還算謹慎。
    他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告訴波利斯,最近府邸采買,一切如常,但所有與弗拉基米爾等涉案商行的往來,即刻起全部暫停。賬目,清理幹淨。至於那個叫米沙的…” 公爵的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冷酷的弧度,“若他真敢送什麽不該送的東西到府上來,或者被刑部的人‘請’去‘協助調查’…那就讓他把該說的話,說清楚。”
    “是!” 幕僚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清理幹淨,意味著不留任何可能被利用的把柄。而“說清楚”…則意味著,如果那個卑微的跑腿夥計不幸被卷入,他唯一的價值,就是成為一個指向真正敵人的“清晰”人證——當然,是在公爵府需要的時候。
    “還有,” 瓦倫丁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森然,“給南邊的卡列金伯爵遞個消息。追繳貢賦的稅吏團,按陛下旨意,如期出發。不過…路上可以走得‘穩’一點,‘慢’一點。讓那些南方的土皇帝們,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掂量掂量’陛下的決心。” 他刻意加重了“穩”和“慢”兩個字。這是反擊,也是警告。新王想用南方貢賦填窟窿?那就讓他看看,這錢袋子,不是那麽好掏的!
    幕僚深深一躬“明白!”
    書房裏再次陷入寂靜,隻有爐火劈啪作響。瓦倫丁公爵重新坐回椅中,身影在火光中明暗不定。風暴正在醞釀,各方勢力如同提洛爾地下縱橫交錯的陰溝暗渠,在無人察覺的角落瘋狂奔湧、交匯。那個叫米沙的裁縫學徒,和他懷裏那個沉甸甸的包裹,就像一顆被投入這洶湧暗流中的小石子,即將濺起無法預料的漣漪。而公爵府邸采買處執事波利斯,此刻正渾然不覺地整理著日常賬目,對即將降臨的危機毫無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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