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暴之眼與斷裂的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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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洛爾城貧民窟的夜,是粘稠、冰冷、帶著腐臭的黑暗。莉迪亞和米沙蜷縮在廢棄磚窯最深的角落,像兩隻被獵犬逼到絕境的小獸,每一次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或模糊的人聲,都讓他們的心髒驟然縮緊,幾乎停止跳動。
米沙的胸口,那個油紙包裹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皮肉,更灼燒著他的靈魂。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脆弱的意誌。管事那凶狠的眼神和威脅在腦海中瘋狂盤旋,與刑部大牢的恐怖傳說交織在一起。他死死攥著包裹,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
“哥…” 莉迪亞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她緊緊抓住米沙冰冷的手腕,“不能送!絕對不能!那是首相府!你會沒命的!卡洛夫管事就是…就是前車之鑒!” 她不敢說出那個“死”字,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可是…可是不送…弗拉基米爾的人…他們會找到家裏…” 米沙的聲音嘶啞破碎,巨大的絕望幾乎將他淹沒。他仿佛看到凶神惡煞的打手衝進他們破敗的家,病弱的母親被推搡在地,年幼的弟妹在哭喊…
“我們跑!” 莉迪亞突然抬起頭,黑暗中,她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哥!我們離開這裏!離開提洛爾城!去鄉下,去北境,去哪裏都行!總比在這裏等死強!” 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跑?我們能跑到哪裏?” 米沙的聲音充滿苦澀,“我們沒有錢…沒有路引…外麵到處都是‘灰耳朵’…還有弗拉基米爾的人…” 逃亡的念頭如同天方夜譚,但莉迪亞的話,像一顆微弱的火星,落在他絕望的心田。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壓低的、粗魯的交談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正朝著磚窯的方向而來!
“…那小子肯定躲在這一片!”
“媽的,敢不聽管事的話!找到他非剝了他的皮!”
“還有他那個在酒館做事的妹妹,一起抓了!看他還敢不敢耍花樣!”
是弗拉基米爾商行的人!他們找來了!
恐懼瞬間攫住了米沙和莉迪亞的咽喉。米沙猛地將莉迪亞往更深的黑暗裏推,自己則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彈起來,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炸開。跑!必須跑!莉迪亞說得對!留下來隻有死路一條!
“這邊!” 米沙用盡全身力氣,拉起莉迪亞,憑著對這片貧民窟爛熟於心的記憶,朝著與聲音來源相反的方向,一頭紮進更深的、迷宮般的小巷。汙水濺起,冰冷刺骨,腳下濕滑的垃圾和碎磚幾乎讓他們摔倒。黑暗中,他們跌跌撞撞,隻憑著求生的本能狂奔。身後,追兵的叫罵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像索命的鼓點敲打在耳膜上。
瓦倫丁公爵府邸的書房,厚重的橡木門緊閉,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壁爐的火光跳躍著,在公爵那張如同石刻般堅硬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他剛剛聽完幕僚關於南方卡列金伯爵領地最新密報的稟告。
“稅吏團在卡列金伯爵領的邊境小鎮‘石灘鎮’被‘不明身份’的武裝匪徒襲擊?” 瓦倫丁公爵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喜怒,但那雙灰藍色的眼眸深處,寒光如冰刃,“護衛傷亡過半,稅吏首領‘重傷’,所有賬冊和追繳上來的第一批貢賦金幣…被洗劫一空?”
“是,大人。” 幕僚躬身,聲音同樣凝重,“襲擊者訓練有素,進退有序,絕非尋常匪類。現場…刻意留下了一些指向北境邊軍製式裝備的殘片。卡列金伯爵已‘震怒’,宣稱這是對王國稅吏的挑釁,是對陛下權威的踐踏,他已下令封鎖邊境,全力‘緝凶’。”
“好一個‘全力緝凶’!” 瓦倫丁公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弧度,“他這是把刀遞到陛下手裏,逼著陛下去砍北境邊軍的腦袋!” 他踱步到巨大的王國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南方卡列金伯爵領的位置。“卡列金這隻老狐狸,看來是鐵了心要掀桌子了。襲擊稅吏團,嫁禍北境…這是要挑起王國內戰!”
幕僚憂心忡忡“大人,此事非同小可。陛下對北境本就…此事一出,恐怕…”
“恐怕正合他意。” 瓦倫丁打斷他,目光銳利,“狄奧多西正愁沒有足夠的理由和借口去整頓北境。卡列金這盆髒水潑得恰到好處!陛下隻會順水推舟,將矛頭對準北境,甚至以此為借口,調集忠於王室的軍隊南下‘平叛’,實則一石二鳥!” 他看穿了年輕國王更深層的算計。
“那我們…”
“靜觀其變。” 瓦倫丁公爵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酷,“卡列金想玩火,就讓他玩。這把火最終燒到誰,還未可知。北境邊軍那群驕兵悍將,也不是好相與的。陛下想借刀殺人,也得看那把刀,肯不肯乖乖聽話。” 他話鋒一轉,“那個叫米沙的裁縫學徒,有消息嗎?”
“還沒有。刑部暗探在弗拉基米爾商行附近活動頻繁,但尚未發現此人蹤跡。商行內部也是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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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倫丁公爵沉吟片刻“繼續盯著。另外,告訴波利斯,清理要快,要徹底。風暴將至,任何一絲漏洞,都可能成為我們葬身的漩渦。”
“明白!”
幕僚退下後,書房陷入死寂。瓦倫丁公爵獨自站在巨大的地圖前,凝視著提洛爾王國縱橫交錯的疆域。南方的火苗已被點燃,北境的刀鋒正在被撩撥,王座上的年輕人則像一位技藝高超但瘋狂的棋手,在混亂的棋盤上落下一顆顆險惡的棋子。而他,阿列克謝·瓦倫丁,這位曆經三朝的老臣,必須在這場席卷整個王國的風暴中,找到那條最隱秘、最堅固的錨鏈。
提洛爾王宮深處,一間沒有窗戶、僅靠幾支牛油蠟燭照明的密室。這裏空氣渾濁,彌漫著羊皮紙、墨水和一種金屬與皮革混合的冷硬氣息。牆壁上掛滿了各種標記著複雜符號的地圖和人物關係網。
尤裏安·諾維科夫坐在一張堆滿了卷宗和證物的長桌前。燭光在他年輕而冷峻的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緊抿的唇角和眼底深處那抹永不熄滅的銳利火焰。他不再是那個卑微的倉吏,而是手握刑部偵緝大權的郎中,陛下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
他麵前攤開的,正是弗拉基米爾商行管事卡洛夫在“病死”前最後幾份混亂的、夾雜著痛苦和恐懼的供詞。字跡潦草扭曲,語句斷斷續續,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對某些“大人物”的怨恨。
“…錢…給波利斯的…不是一次…賬…在‘紅狐’…米沙…跑腿…包裹…” 尤裏安的手指劃過這些零散的詞句,眼神專注得如同在解讀最精密的密碼。
“紅狐”?尤裏安的記憶力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他迅速在腦海中檢索,很快鎖定——那是下城區一間不起眼的小酒館,以其混亂和消息靈通著稱,也是許多灰色交易的臨時接頭點。
而“米沙”和“包裹”這兩個詞,更是與他手中另一份密報——關於刑部暗探在弗拉基米爾商行附近偵緝時,意外聽到商行內部人員焦急尋找一個叫“米沙”的跑腿夥計——完美吻合。
一條若隱若現的絲線,從肮髒的商行貪墨案,穿過“病死”的卡洛夫,延伸到了那個卑微的跑腿夥計“米沙”,再通過一個神秘的“包裹”,指向了首相府邸的采買執事“波利斯”!
這會是糧商們狗急跳牆的攀咬?還是…真的有一條通往權力核心的隱秘通道?
尤裏安眼中銳利的光芒更盛。他不在乎這背後涉及的是首相還是別的什麽人。他在乎的是真相,是鏈條的每一個環節,是那些隱藏在陰影裏的蠹蟲。陛下給了他深挖的權力,他就要將這潭渾水徹底攪幹,看看底下到底藏著多少汙穢。
“來人!” 尤裏安的聲音在密室裏響起,冰冷而清晰。
一個同樣穿著深色便服、麵無表情的刑部暗探無聲地出現在門口。
“目標‘紅狐’酒館。查清過去三個月內,尤其是卡洛夫被我們帶走前後,所有與弗拉基米爾商行人員、尤其是那個叫‘米沙’的跑腿夥計有關的交易、會麵、哪怕隻是可疑的停留記錄。還有,” 尤裏安的目光落在那份提到“包裹”的供詞上,“查所有在那個時間段,從商行流出、最終可能流向波利斯或首相府邸采買處的可疑物品。任何蛛絲馬跡,立刻回報。”
“是!大人!” 暗探領命,再次無聲融入黑暗。
尤裏安拿起筆,在一張幹淨的羊皮紙上,緩緩寫下幾個名字弗拉基米爾、卡洛夫(亡)、米沙(在逃?)、波利斯、瓦倫丁府邸。名字之間,他用鋒利的筆尖劃出冰冷的連線。那張紙,仿佛一張正在編織的、充滿致命氣息的蛛網。而他,就是那個執著的織網者。
提洛爾城的下水道出口附近,靠近冰冷的護城河。莉迪亞和米沙渾身濕透,沾滿了汙泥和垃圾,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冰冷的河岸草叢裏。他們終於暫時甩掉了追兵。米沙劇烈地喘息著,肺部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那個油紙包裹還在!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
“哥…我們…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莉迪亞的聲音虛弱,帶著劫後餘生的茫然和無助。
米沙看著黑暗中妹妹蒼白驚恐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髒汙的手,還有胸口那個仿佛詛咒般的包裹。絕望、恐懼、憤怒、以及對家人安危的擔憂,如同沸騰的毒液在他體內翻滾。
他猛地坐起身,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而決絕的光芒。他不能跑,也跑不掉。弗拉基米爾的人會像跗骨之蛆一樣追到天涯海角,甚至會連累莉迪亞和全家。
他顫抖著手,從懷裏掏出那個沉甸甸的油紙包裹。在莉迪亞驚愕的目光中,他發瘋似的撕扯著油紙,仿佛要撕碎這強加給他的厄運!
粗糙的油紙被撕開,裏麵掉出來的,並非他想象中的金銀珠寶或機密文件,而是一本厚厚的、裝訂粗糙的賬簿!封麵沒有任何標識,紙張泛黃,邊角卷曲。
米沙愣住了,借著遠處城牆上微弱的火光,他顫抖著翻開賬簿。裏麵密密麻麻記載著日期、物品名稱、數量、金額…還有…收貨人的簽名!其中幾個簽名,赫然是“波利斯”!而物品…除了常見的辦公用品外,更有一些名目古怪的“特殊采買”和“交際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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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沙雖然識字不多,但常年跑腿,對商行的單據並不陌生。這本賬簿裏記載的金額,遠超他平時接觸的數目!而且很多條目,明顯對不上!
莉迪亞也湊過來看,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哥…這…這是…”
“這是…要命的東西!” 米沙的聲音嘶啞,帶著巨大的恐懼和一絲奇異的明悟。他終於明白管事為什麽那麽緊張,為什麽非要他去送!這根本不是投名狀,這是…足以把很多人拖下水的證據!是弗拉基米爾商行用來保命或者…同歸於盡的武器!
拿著它,去首相府,是自投羅網,死路一條。
丟掉它?弗拉基米爾的人不會放過他。
交給刑部?他一個卑微的跑腿夥計,誰會信他?說不定立刻被滅口!
米沙抱著那本如同燒紅烙鐵般的賬簿,在冰冷的河岸上瑟瑟發抖。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無論朝哪個方向邁出一步,都是粉身碎骨。提洛爾的風暴,終於將這個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徹底卷入了它致命的漩渦中心。斷裂的絲線,此刻正纏繞在他的脖頸之上,越收越緊。
王宮最高的塔樓露台,狄奧多西一世獨自憑欄而立。夜風凜冽,吹動他深紫色的絲絨披風,獵獵作響。他俯瞰著腳下這座沉睡的、卻又暗流洶湧的巨大城市。稀疏的燈火在黑暗中明滅,如同散落在深淵裏的星辰。
他的手中,捏著兩份幾乎同時送達的密報。
一份來自南方,簡短地匯報了稅吏團在石灘鎮遇襲、貢賦被劫的消息。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卡列金這隻老狐狸,終於忍不住了。嫁禍北境?拙劣,但有效。這正合他意。
另一份來自尤裏安·諾維科夫,詳細匯報了從卡洛夫供詞中梳理出的“紅狐”酒館線索、對“米沙”的追查,以及指向首相府采買執事波利斯的“包裹”疑雲。冰藍色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近乎愉悅的寒光。尤裏安這把刀,果然沒有讓他失望。水,被攪得更渾了。
南方的火,北境的刀,首相府的陰影,還有那個在黑暗中瑟瑟發抖、手握致命賬簿的裁縫學徒…所有的棋子都在按照他的意誌,或主動或被動地移動著。
狄奧多西抬起頭,望向墨汁般濃重的、沒有一絲星光的夜空。風暴已經在他掌中匯聚,雷霆即將炸響。他喜歡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喜歡看著那些自以為是的棋子在驚濤駭浪中掙紮沉浮。
“還不夠…” 他低聲自語,聲音消散在呼嘯的夜風中。他需要更多的混亂,需要更高的浪頭,才能將那些深藏在礁石縫隙裏的毒蟲徹底衝刷出來。
他轉身,離開露台,深紫色的披風在身後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提洛爾的深夜,寂靜無聲,卻醞釀著足以撕裂整個王國的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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