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夜晚”在煎熬中緩慢流逝。沒有真正的黑暗，隻有力場外天幕色彩的加深，以及力場內星塵微光相對顯得更加明亮所帶來的對比感。那二維化的黑暗存在圖案，在更深沉的背景下，更像一個貼在宇宙畫布上的拙劣補丁，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死寂。
    睡眠斷斷續續，充滿了淺薄的噩夢和驚醒時的驟然恐慌。每一次睜眼，確認力場依然穩定，那片“傷疤”依舊靜止，才能將提到嗓子眼的心髒稍稍按回胸腔。
    成年艾琳幾乎一夜未眠。她強迫自己休息，但意識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外界那片絕對的寂靜，飄向利奧消失前最後的意識嘶鳴，飄向那些被奇點吞噬的、戛然而止的尖叫。父親的星塵碎片在掌心安靜地躺著，不再灼熱，也不再指引，隻是沉默地存在著，像一個冰冷的句號。
    當外界的天色（如果那還能稱之為天色）再次呈現出一種灰蒙蒙的、永恒不變的“黎明”質感時，生存的迫切需求再次壓倒了一切。
    水（根露）和食物（光米）的收集成了首要任務。海倫博士的狀態恢複了一些，雖然依舊虛弱，但已經能夠勉強行動和思考。她仔細觀察了玉質植物根係分泌“根露”和凝結“光米”的規律。
    “它們不是憑空產生的，”她指著那些散發著微光的脈絡，“是星塵網絡在休眠狀態下，極其緩慢地轉化地底能量和物質產生的代謝副產物…或者說，是網絡‘呼吸’產生的凝結物。產量非常有限。”
    這意味著她們必須精打細算。根露的析出速度很慢，需要耐心等待那些晶瑩的液滴在特定根須節點上慢慢凝聚。而挖掘光米更是一項耗費體力的細致工作，需要用工具小心地刮開表層土壤，在不損傷根須的前提下，尋找那些鑲嵌在分泌物中的微小能量結節。
    小艾琳也加入了工作。她的手指更纖細，有時能更好地處理那些細小的根須。沉默中，三人形成了簡單的分工海倫博士觀察和指導，成年艾琳負責挖掘和較重體力的活，小艾琳幫忙收集和整理。
    工作枯燥而緩慢。力場內隻有工具刮擦土壤的細微聲響和彼此沉重的呼吸聲。每一次收獲寥寥幾滴根露或幾顆光米，都帶來一絲微小的慰藉，但隨之而來的是對存量能否支撐到未知明天的更深憂慮。
    收集到的根露帶著淡淡的能量氣息，能有效緩解幹渴和部分疲勞。光米則必須含在口中很久，才能緩慢釋放出那一點支撐生命的能量，饑餓感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存在，無法真正驅散。
    下午時分（根據體內生物鍾模糊判斷），一直閉目試圖與休眠網絡建立更深層次連接的海倫博士，忽然猛地睜開了眼睛，臉上掠過一絲痛苦和困惑。
    “怎麽了？”成年艾琳立刻警覺。
    “網絡…它在休眠中…依然在運行底層指令…”海倫博士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仿佛在抵抗某種無形的壓力，“非常微弱…斷斷續續…但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些重複性的信息碎片…”
    “是什麽？”
    海倫博士皺緊眉頭，努力解讀著“像是…自檢日誌的片段…提到‘結構損傷’、‘熵增減緩’、‘冗餘單元剝離’…還有…”她頓了頓，臉色更加蒼白，“…‘優化存活單元’。”
    “優化？”成年艾琳心中一緊，“什麽意思？優化我們？”
    “不清楚…指令很模糊…但目標似乎鎖定在我們三個…以及它身上。”海倫博士的目光投向頂端沉睡的花苞。“尤克特拉希爾”。
    就在這時，小艾琳忽然低呼一聲，指著自己的手臂。在她手臂皮膚下，那個由根須網絡賦予的發光印記，正以極輕微的幅度明暗變化著，仿佛在響應某種看不見的脈衝。
    成年艾琳立刻查看自己掌心的印記，也是如此。連海倫博士手臂上那個相對黯淡的印記，也出現了同樣的現象。
    一股微弱的、冰冷的能量流順著印記緩緩滲入她們體內。並不痛苦，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非人的疏離感。能量流過之處，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疲憊似乎被強行壓製了下去，感官變得異常清晰，甚至連思維速度都仿佛加快了一絲。
    但伴隨而來的，是一種情感上的微妙“鈍化”。對利奧犧牲的悲傷、對外界恐怖的恐懼、對未來的焦慮…這些洶湧的情緒仿佛被套上了一個透明的罩子，依然存在，卻能更“冷靜”地去審視，去分析。
    這並非治療，更像是…調試。將生物單元調整到更高效、更節能的運行狀態，以適配休眠網絡的低功耗環境。
    “這就是…‘優化’？”小艾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似乎也感覺到了自身情緒的變化。
    海倫博士神色凝重“恐怕是的。網絡在最大限度地降低非必要能耗。情感波動、過度的恐懼和焦慮…都被視為需要抑製的‘冗餘消耗’。”她嚐試抗拒那股能量流，卻發現如同螳臂當車。
    成年艾琳感受著體內冰冷的“效率”，心情複雜。這確實讓她們更能適應這絕望的環境，更能麻木地堅持下去。但付出的代價，是身而為人的一部分感受力。她們正在被環境，或者說被她們所依賴的網絡，被動地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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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對‘尤克特拉希爾’也會這樣嗎？”成年艾琳看向花苞。
    仿佛是為了回答她的問題，玉質植物頂端的花苞，忽然散發出一陣柔和的、節奏性的光暈，如同呼吸。包裹新生體的柔和光芒似乎變得更加凝實了一些。
    網絡優先“優化”了它的核心。
    夜幕再次降臨。經過“優化”的三人，確實感覺身體的負擔減輕了，對寂靜和外界恐怖圖案的敏感度也有所下降。她們更有效率地收集著根露和光米，更“冷靜”地分配著少量的補給。
    但成年艾琳在偶爾看向妹妹時，會發現小艾琳眼中那屬於孩子的驚恐和脆弱被一層不符合年齡的、近乎空洞的平靜所覆蓋。海倫博士則更加沉默，完全沉浸在與網絡底層碎片的艱難溝通中，臉上隻剩下學者式的專注。
    她自己呢？
    她摸了摸胸口，那裏對父親的思念和對過往的眷戀依然存在，卻仿佛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她知道它們在那裏，卻難以觸摸到那份溫度。
    生存變成了一個冰冷的數字遊戲。能量攝入、消耗、庫存、預期。
    她們活下來了，甚至可能活得更“久”一點。
    但在星塵網絡的“優化”指令下，在這永恒寂靜和虛無傷疤的注視下，她們作為“人”的部分，正在一點點地被剝離、凍結，成為這宏大存在結構中，一顆顆更高效、更沉默的螺絲釘。
    長夜漫漫，微光冷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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