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化”帶來的冰冷效率，像一層薄霜覆蓋在幸存者的感官和情感之上。日子（如果這種永恒不變的、隻有力場微光調節明暗的循環還能稱之為日子）在以一種極其緩慢而單調的節奏流逝。
    收集根露，挖掘光米。休息。再次收集。
    海倫博士大部分時間都閉目靠坐在樹下，眉頭緊鎖，試圖從那片浩瀚沉寂的休眠網絡中捕捉更多有意義的碎片信息，但收獲寥寥，且過程似乎極其消耗她的心神。她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那種“優化”帶來的非人平靜在她臉上體現得最為明顯，幾乎像一尊玉雕。
    小艾琳則變得更加沉默，常常對著自己手臂上那隨網絡底層脈衝明滅的印記發呆，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麽。她會機械地完成分配的工作，不喊餓，不叫累，也不再表現出明顯的恐懼。
    成年艾琳強迫自己維持著某種節奏。她負責最耗費體力的挖掘工作，小心地用工具刮開愈發堅硬的發光土壤，尋找那些日益稀少的光米。每一次揮動工具，手臂都會傳來酸痛，但那冰冷的能量流會立刻湧入，將不適感強行壓下去，隻留下一種高效的麻木。
    她開始注意到一些細微的變化。
    玉質植物根係分泌“根露”的速度似乎變慢了。以前一天左右就能凝聚出足夠三人基本需求的量，現在需要等待更久，液滴也更小。那些深埋的光米則變得更難尋找，往往挖掘很久一無所獲，它們似乎埋得更深，或者產量本身就在下降。
    星塵網絡在降低能耗。連這種維係她們基本生存的“代謝副產物”也在縮減。
    危機感如同冰冷的針，試圖刺破那層情感鈍化的薄膜，但很快又被更強的“優化”指令壓製下去，轉化為一種更冷靜的、關於庫存和消耗速率的計算。
    她們不得不進一步減少每日的配額。饑餓和幹渴重新成為背景音，而且音量在緩慢調高。
    更讓人不安的是力場本身。
    它依然穩固，將外界那可怕的寂靜和二維傷疤隔絕在外。但成年艾琳偶爾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那乳白色的光壁似乎…比之前更“薄”了一些？並非強度減弱，而是一種存在感的淡化，仿佛網絡的休眠正在逐漸抽離其某些非核心的屬性，隻保留最基礎的現實錨定功能。
    她甚至開始覺得，力場外那片絕對寂靜的壓迫感，似乎正以一種難以察覺的方式滲透進來。不是聲音，也不是能量，而是一種…氛圍。那種萬物終結後的、絕對的虛無感，正在緩慢地浸潤著力場內的空間，試圖同化這片最後的孤島。
    這天，在一次長時間的挖掘卻隻找到兩顆細小光米後，小艾琳突然停下了動作。
    她抬起頭，看著成年艾琳，眼睛裏的空洞被一種細微的、似乎是費了極大努力才掙脫出來的困惑所取代。
    “姐姐，”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好像…快要忘記媽媽的樣子了。”
    成年艾琳的動作猛地頓住。
    冰冷的優化指令試圖立刻將這股突然湧現的情感波動撫平，但這一次，那源於血緣深處的記憶和悲傷似乎格外頑強。
    小艾琳的眼中泛起了淚光，這是“優化”以來第一次。“還有爸爸實驗室裏…那個會唱歌的金屬小鳥…它的聲音…我也記不太清了…”
    記憶正在變得模糊。不僅僅是最近的恐怖經曆，連那些最珍貴、最溫暖的過往，也在這種極致的壓抑、饑餓和網絡的情感抑製下，開始褪色、流失。
    它們正在被環境，被這為了生存而不得不進行的“優化”，當作“冗餘情感”一點點剝離、刪除。
    成年艾琳感到一陣心悸，她自己的記憶宮殿似乎也蒙上了更厚的灰塵。她用力搖頭，試圖驅散這種可怕的感覺，伸手將妹妹摟進懷裏。
    小艾琳的身體在輕微發抖，優化指令和本能的情感在她體內拉鋸。
    “不能忘…”成年艾琳低聲說，既是對妹妹，也是對自己，“我們…要記住。”
    可是，如何記住？在這片連時間都近乎凝固的寂靜裏，沒有記錄的工具，沒有傾訴的對象，甚至連強烈的情感本身都被視為能量的浪費。
    海倫博士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們。她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悲憫的波動。
    “記憶數據化…是早期星塵網絡嚐試過的方向…”她的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理，“但後來發現，情感編碼會丟失…無法完美還原。最終被列為非優先項目。”
    她的話像冰冷的錘子，敲打在兩人心上。
    連網絡本身都無法完美保存的情感記憶，她們又能依靠什麽來留存？
    就在這時，成年艾琳掌心的星塵碎片，忽然極其輕微地溫熱了一下。
    非常短暫，幾乎像是錯覺。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去，碎片沒有任何變化。
    但就在那一刻，一個念頭如同掙紮出冰麵的魚，猛地躍入她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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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鬆開小艾琳，拿起放在一旁的多用途工具，走到力場內壁一處相對平整的硬化地麵。
    “姐姐？”小艾琳不解地看著她。
    成年艾琳沒有回答，隻是蹲下身，用工具上最堅硬的尖端，用力在那堅硬的地麵上刻畫起來。
    嗤——嗤——
    尖銳的刮擦聲打破了力場內慣有的寂靜，顯得格外刺耳。
    她畫得很慢，很用力。線條歪歪扭扭，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個女性的輪廓，有著溫柔的笑容——那是她們母親照片裏的樣子。
    優化指令試圖讓她停止這種“無意義”的、浪費能量的行為，但她咬著牙，抵抗著那股冰冷的趨勢，將全部精神集中在手腕上，將那份即將模糊的容顏，用力刻印在現實的地麵上。
    一顆淚珠從她眼角滑落，滴落在刻痕旁，迅速蒸發。
    小艾琳明白了過來。她也跑過來，撿起一塊尖銳的小石子，在旁邊吃力地畫起來。
    “爸爸的…小鳥…是這樣的…”她一邊畫，一邊喃喃自語，試圖用這種方式固定即將消散的記憶。
    海倫博士靜靜地看著她們，看了很久。然後，她慢慢地站起身，也走了過來。她沒有找工具，隻是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的、來自她體內那破損印記的能量，如同極細的刻刀，在旁邊的地麵上，開始刻畫複雜的星塵方程式符號和…一些類似日記摘要般的簡潔文字。
    【利奧。犧牲。連通時間。】
    【虛空奇點。二維靜默。】
    【網絡休眠。優化存活。】
    她沒有刻畫情感，她刻畫的是事實。用她唯一擅長的方式，對抗遺忘。
    三個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在這最後的孤島上，進行著一場沉默而絕望的抵抗。抵抗著無處不在的寂靜，抵抗著生存的壓榨，抵抗著網絡冰冷的“優化”，抵抗著記憶的流失。
    她們刻下的痕跡很淺，或許很快就會被網絡自我修複的機製抹平，或者被她們自己日後無意識的行動磨滅。
    但在此刻，這行為本身，就是意義。
    力場外，那片二維的虛無傷疤依舊無聲地凝視著。
    力場內，刮擦聲和微弱的能量灼燒聲持續著，如同文明末日裏，最後幾個幸存者試圖在洞穴壁上留下存在的證明。
    無聲的侵蝕無處不在，而冗餘的情感，恰恰是她們之所以為人的、最後也是最珍貴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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