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畫的行為，如同一種笨拙而神聖的儀式，暫時驅散了籠罩在力場內的冰冷麻木。
    成年艾琳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優化指令這次未能完全壓製她眼中燃燒的某種堅定。每一道刻痕，都是對遺忘的一次反抗，對自身“存在”的一次重申。母親的容顏在粗糙的線條中逐漸清晰，那些溫暖的回憶仿佛隨著線條的延伸而一點點被拉回腦海，變得真切。小艾琳趴在地上，小臉幾乎貼地，全神貫注地用石尖勾勒著父親那隻機械小鳥的輪廓，嘴裏不停地低聲描述著它歌唱時的樣子，仿佛聲音也能被刻印進去。海倫博士的指尖閃爍著微弱的能量光暈，她刻下的符號和文字精準而簡潔，如同冰冷的碑文，記錄著殘酷的現實與犧牲。
    刮擦聲和能量灼燒的細微嘶嘶聲成了力場內新的背景音，奇異地抵消了一部分外界絕對寂靜帶來的壓迫感。這片被星塵微光照亮的小小空間，似乎也因此多了一絲“人”的氣息，而不僅僅是網絡維持下的生存前哨。
    工作變得更加艱難。根露的產出愈發稀少，往往需要仔細搜尋所有粗壯根須，才能收集到勉強潤濕喉嚨的量。光米的挖掘變成了真正的苦役，土壤似乎在網絡休眠中變得更加堅硬緊密，那些微小的能量結節藏得更深，有時一整天的挖掘也收獲不到幾顆。饑餓和幹渴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持續不斷的、啃噬著意誌和體力的野獸。
    優化的冰冷能量流依舊定期衝刷著她們的身體，壓製著不適，提升著效率，但也持續地剝離著情感的波動。成年艾琳發現，她需要更努力地去回憶才能喚起母親笑容帶來的溫暖感覺，小艾琳關於機械小鳥的描述也漸漸變得幹巴巴，失去了最初的鮮活細節。唯有通過不斷地刻畫，一遍遍加深那些痕跡，才能勉強對抗這種無形的流失。
    她們開始輪流刻畫和挖掘。當一個人耗盡體力進行挖掘時，另兩人就守在刻痕旁，用手指撫摸那些線條，低聲複述著它們代表的意義，試圖將這些記憶更深地烙進意識深處，對抗優化的抹除。這成了她們每日例行的、除了收集生存物資之外最重要的活動。
    海倫博士在一次長時間的閉目溝通後，帶來了一個不算好也不算壞的消息。
    “網絡的休眠層級加深了，”她聲音平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優化’指令的頻率和強度在降低。它似乎判斷我們已初步‘適配’環境，不再需要那麽頻繁的調整。”
    這意味著那股冰冷能量流的衝刷不再那麽令人不適，情感的鈍化速度似乎也有所減緩。但另一方麵，這也意味著網絡對她們的“關注”進一步減少，她們更加徹底地被遺棄在這片孤島上，一切都需要靠自己。
    幾天後（根據饑餓感和疲憊感的循環來模糊判斷），小艾琳在一次撫摸母親畫像的刻痕時，忽然低呼一聲。
    “姐姐！你看！”
    成年艾琳湊過去。隻見那些她費盡力氣刻下的線條，邊緣似乎變得…光滑了一些？不像最初那樣粗糙尖銳，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微微打磨過。她猛地看向海倫博士刻下的那些符號和文字，它們同樣如此，邊緣圓潤，淺了一些。
    力場的地麵，或者說構成力場的能量結構本身，似乎具備某種極其緩慢的自我修複或平整化的機製！網絡雖然在休眠，但其基礎的維持功能仍在運作，正在無聲地抹平這些“非標準”的刻痕！
    恐慌瞬間攫住了成年艾琳。她們對抗遺忘的努力，竟然連物理層麵都無法長久維持？
    “不…不行！”小艾琳帶著哭腔，徒勞地用手去摳那些變淺的線條，試圖讓它們重新變得深刻。
    海倫博士沉默地看著，然後抬起手，指尖再次凝聚起能量，沿著變淺的刻痕重新灼燒、加深。但她的能量似乎也有限，隻加深了幾厘米長的刻痕，指尖的光芒就黯淡下去，臉色也更加蒼白。
    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發現。她們需要付出持續的努力，才能勉強延緩被遺忘的速度。而她們的體力和能量，正在隨著食物和水的短缺而不斷衰減。
    絕望的氣氛再次彌漫開來。連刻痕都無法長久，她們還能依靠什麽？
    就在成年艾琳也幾乎要被這種無望感吞噬時，她掌心的星塵碎片，再次傳來了那種極其微弱的溫熱感。
    這一次，比上次更清晰一點，持續了大約一兩秒。
    她猛地握緊碎片，集中全部精神去感知。
    那溫熱感消失後，留下了一種極其細微的、若有若無的…指向性。它不再像以前那樣指引明確的方向，而是像羅盤指針微微晃動後，短暫地指向一個模糊的方位——力場的某個邊緣區域。
    那是什麽？
    她抬起頭，望向碎片隱約指引的方向。那裏和其他力場邊緣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乳白色的光壁，之外是凝固的二維黑暗天幕。
    “怎麽了？”海倫博士注意到了她的異常。
    成年艾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感覺“碎片…剛才好像又熱了一下…感覺像是在指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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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倫博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眼中閃過一絲計算般的光芒。“星塵碎片…是網絡的一部分，即便網絡休眠，它們之間可能還存在極底層的、未被完全屏蔽的關聯。”她掙紮著站起身，“去看看。任何異常都值得注意。”
    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力場邊緣那片區域。光壁光滑平整，沒有任何特異之處。
    成年艾琳將手掌貼在光壁上，集中精神感知掌心的碎片。碎片沒有任何反應。
    海倫博士則閉目凝神，試圖用她那受損的印記去感知網絡底層的波動。許久，她搖了搖頭“一片沉寂。沒有任何異常能量讀數或信息流。”
    小艾琳也學著把手貼在光壁上，歪著頭感覺了半天，沮喪地放下手“什麽都沒有呀。”
    難道隻是錯覺？還是碎片本身的某種不穩定？
    就在成年艾琳也即將放棄時，她掌心的碎片，又一次傳來了微弱的溫熱！
    這一次，伴隨著溫熱的，還有一絲極其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振動。不是來自碎片本身，而是透過碎片，仿佛從光壁之外，從那絕對的寂靜和虛無中，傳來的某種…脈衝的餘波？
    這感覺轉瞬即逝，但她幾乎可以肯定！
    “有東西！”她低聲道，聲音因激動和不確定而微微發顫，“外麵…好像有非常非常微弱的脈衝…”
    海倫博士臉色一凜，立刻再次將手按在光壁上，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將全部精神力集中到她那專門用於感知能量細微變化的學術印記上。小艾琳也緊張地看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力場內隻有她們沉重的呼吸聲。
    就在成年艾琳以為那次脈衝隻是偶然，或者真是自己的幻覺時——
    海倫博士的眼睛猛地睜開，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檢測到了…”她的聲音幹澀無比，“一個…非網絡源的…極其微弱的…規則脈衝信號…來自外界…穿透了力場…間隔…非常長…”
    非網絡源？！
    外界？！！
    那個被二維化的黑暗存在籠罩的、死寂的、連時間都仿佛凝固的虛無之外？！！
    怎麽可能？！
    “是…是什麽？”成年艾琳感到自己的心髒在瘋狂跳動，優化的指令似乎都無法完全壓製這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衝擊。
    “無法解析…”海倫博士的指尖微微顫抖，仿佛接觸到了某種無法理解的存在，“信號結構非常奇特…不像是能量波動…更像是…某種…存在性的漣漪…極其微弱，但…非常規則…”
    她猛地轉頭看向成年艾琳掌心的碎片“是你的碎片…它對這種脈衝有極其細微的共鳴？它剛才是在指向這個脈衝源？”
    成年艾琳茫然地點頭。父親的碎片，能感知到外界虛無中的神秘脈衝？
    這脈衝是什麽？
    是敵是友？
    是另一個幸存者？另一種形式的黑暗存在？還是…某種宇宙本身的、她們無法理解的物理現象？
    無數疑問如同爆炸般衝擊著三人的意識。
    而那微弱的、來自絕對虛無之外的規則脈衝，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顆微小石子，雖然未能立刻激起波瀾，卻徹底打破了她們對於“外界已徹底死亡”的認知。
    絕望的孤島之外，並非完全的虛無。
    那裏，存在著某種東西。
    某種正在規律地、持續地發出著微弱信號的東西。
    這個發現所帶來的恐懼和希望，同樣巨大，同樣深不可測。它們交織在一起，猛烈地衝擊著網絡優化所帶來的情感鈍化，讓她們重新清晰地感受到了——作為人類——那冰冷生存數據之下，洶湧澎湃的驚悸與好奇。
    刻痕或許會被抹平。
    但這一絲來自死寂之外的脈衝回響，卻在她們的心中，刻下了更深、更無法磨滅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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