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倭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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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軍中營地都是隨意紮的帳篷,而這裏明顯是滁州城外的一處驛館,臨時成了抗倭軍隊的駐紮地,所以環境看起來居然還不錯。
身姿挺拔,一身紅色飛魚服的俊朗男子迎麵走來,守衛的士兵知道是新來的京中貴人,不敢造次恭敬地讓出一條道,沈赫便隨意到處逛了起來。
驛館不但要集送朝廷的物資,糧食,還要更馬,接待經途的官役。而滁州城外的驛館很大,單單前廳就有十來丈長,到處可見歇物易貨的痕跡。
穿過前堂走進中堂,遠遠就聽到右邊回廊處的一個院子裏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等走近了才發現裏麵幾個軍官,正在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說著話。
一個聽著年齡不大的軍官疼得吱呀咧嘴大叫:“我說陳大夫,您能輕點嗎?別等下把本參將腦漿給擠出來了!”
接著就聽到那叫陳大夫的抱怨說:“仇參將,老夫已經很輕了,不給您包紮嚴實點,頭上的縫進了頭風,到時可就麻煩了!”說著那陳大夫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疼得那仇參將哇哇地直叫。
這時一個洪亮又粗魯的男聲響起,沒好氣地說:“就聽大夫的話忍忍吧!男子漢大丈夫,叫得整個驛館都能聽到你的聲音!讓其他士兵聽到還以為仇參將是什麽孬貨呢!”
…
隨著那洪亮粗魯的話音落下,仇參將反駁不得,依然是疼得不斷倒抽冷氣。
這時又一個渾厚溫和的聲音歎了口氣規勸道:“於將軍就讓他叫吧!他這也傷得委實夠重的了!”
那叫於將軍的頓了頓,也歎了口氣,有些懊喪地說:“這次攻城損失太大了,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這滁州城打下來。”
眾人聞言,情緒低落幾分,裏麵傳來好一陣沉默。
這時那仇參將應該是被包紮好了,沙啞著嗓音抱怨道:“總兵大人也真是的,京中來人又是接風洗塵又是討好的,我們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卻沒人過問,憑什麽啊?末將身邊都死了好幾個百夫長了!”
那個叫於將軍的聽了生氣地踢了他一腳,疼得那仇參將立即倒抽一口冷氣,還沒說些那麽,於將軍就罵開了:“就能撿回小命就不錯了,哪他娘的這麽多嘰嘰歪歪的廢話?”
接著就聽到那仇參將一陣吱呀咧嘴的叫苦聲,那道渾厚的聲音又規勸道:“於將軍別再弄他了,等下傷口裂開,又得讓陳大夫好一通忙活!”
興許是包紮時被仇參將的叫喊給整怕了,聽到這話,那陳大夫急忙附和道:“是啊,傷口再裂開,仇參將真得去見閻王了!”
見眾人勸說,於將軍沒有再動手,隻是嘴裏罵道:“胡.總兵打王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呆著呢!你以為胡.總兵願意伺候京中來的大爺啊?那可不比打仗舒服!”
能聽得出來,這叫於將軍對胡忠彥極其回護胡,這仇參將說輕了是侮辱他的誌同道合的上司,說重了是在擾亂軍心,這可是重罪,倒也怪不得那於將軍生氣…
……
這時院子裏突然不再有人說話,像是有人發現了什麽,接著一道渾厚的冷喝聲傳來:“是誰?誰在那?!”
沈赫一愣,自己的武功算得上十分上乘了,剛才他們在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屏著呼吸偷聽,這樣都能被發現?這人武功居然這麽高的嗎?!
畢竟初來乍到,沈赫並不想惹麻煩,正想悄無聲息的從門後走掉,哪知另一扇門的後麵走出一人。隻見那人戴著襆頭,身穿一身藍色的飛魚服,腰間配著長刀,而立之年的他周身透著沉穩幹練的氣質,剛毅不屈的臉龐看著有種嫉惡如仇的正氣,竟是錦衣衛百旗官沈青浦?
比起王順之,沈赫覺得沈青浦更為可疑,因為這沈青浦出現在都督麵前也過於巧合了!自己被人追殺生死未卜,他就剛好出現在都督麵前?沈赫停下腳步,本不想再聽軍中將領們牢騷苦悶,由於沈青浦的出現,沈赫也不得不繼續屏息偷聽院子裏的動靜。
:“各位都是抗倭殺敵的英雄,是青浦叨擾了!” 沈青浦進門彎腰拱手作禮。
聽到說有人在偷聽,院裏的眾人臉色一變,都耳目一豎警覺了起來,卻見是一個身穿藍色飛魚服的錦衣衛帶刀進來,欠身拱手做出彬彬有禮的樣子,談吐也是不俗。這時,眾人摁住腰間佩刀的手才慢慢放鬆了幾分…
院落不大,除了四周站了些守衛的步兵,就隻有院中幾個看似將領的人和一個幫忙處理幾人身上傷口的大夫。
為首的一個將領穿著一身堅硬鋥亮的盔甲,雖是坐在那裏,但也可以看得出他身形十分高大挺拔,一張線條粗礦的臉,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下長著一張方口,方口的周圍長滿了整齊濃密的絡腮胡須,使人見了隻覺得威風凜麵!
他淩厲的目光掃過沈青浦的臉,冷冷出聲問道:“來者何人?”
:“在下錦衣衛鎮撫司百旗官沈青浦,是隨了我們都督護送糧草來的。”沈青浦又是微微欠身拱手說道,態度極是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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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將領與旁邊的將領對視一眼,麵色緩和下來,再看向沈青浦時,眼裏多了幾分讚賞。
為首的將領此時正端坐著,伸出一隻血肉模糊的手臂讓大夫給他處理傷口,見沈青浦客套有禮,也不顧大夫有沒有幫他整理好,拱手回禮道:“大人客氣了,吾乃左衛將軍於大由,旁邊這位是武侯將軍戚長峰。”
沈青浦聞言禁不住心中激動:“青浦在燕州當驛官的時候就曾聽聞於龍戚虎的名聲,今日得見,兩位將軍果然是人中龍鳳,儀態不凡!”
於大由和戚長鋒與鎮北將軍李成涼是天下皆知的名將,李成涼常年鎮守漠北,抵禦韃靼外族。而於大由和戚長峰則是驅逐倭寇揚名,兩人所到之處,倭寇無不聞風喪膽!所以,對於這兩人,沈青浦是極其尊敬仰慕的。可惜沈青浦官職低微,之前守在小小燕州驛館中,哪裏見過這樣遐名於天下的人物?一時心中激蕩,燃起豪情萬丈,高聲吟道:“
當時海上揚塵煙,
獨有將軍劍戟馳。
刁鬥隻令諸校集,
羽書不使侍臣知!”
幾人聽罷,仿佛眼前見到以往拚殺時的場景,怒馬刀槍斬殺賊首於馬下,生死已全然不顧,血肉橫飛間是何等的快意恩仇!
然而等幾人回過神來,看到彼此身上的戰傷,血淋淋的傷口昭示著上一次戰役的慘烈,他們身為將領都大小受了傷,那些士兵就更為慘重了!
想到那些死難的將士,幾人的臉上蒙上一層戚色,戚長峰更是低低地哀唱:“
將軍塋草五十寸,
無人知我馬革還!
去年春來穀雨前,
娘子把酒斟滿壺,
道我夫君盡傾杯,
翁老子幼難遠徒!
今年東風彎細草,
知否倭人不複擾?”
戚長峰的歌聲婉轉哀戚,就是站在門外的沈赫聽了也覺得哀傷不已。
突然,“哇”地一聲有人哭出聲來 ,眾人望去,是把頭包得像粽子一樣的仇參將,隻見他淚涕橫流之餘嘴裏嗚咽著說:“看來今年是不能回家過年了!還想著能在末將孩兒出世前回去呢!”
本來心裏就不好受,再聽到仇參將這樣說,於大由怒目瞪了他一眼,厲聲罵道:“說什麽喪氣話呢?我們準能回!下個月就回!”
於大由說著,舉起拳頭要去打那仇參將,仇參將嚇得頭一縮,躲在戚長峰的身後,嘴裏嚷嚷道:“滁州城我們都打了一個多月了,前天的進攻還損失這麽慘重…誰知道還要打到幾時呢?”
仇參將一邊說,一邊做著躲閃的動作,包得看不清麵容的腦袋這樣一動,也許是扯到了傷口,仇參將倒吸一口冷氣扶著頭哀叫起來,於大由見狀也不好再去打他,轉而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戚長峰,似是怪他不應該作這樣哀怨的詩來擾亂軍心。
戚長峰和於大由齊名,但其實他還很年輕,看著不過加冠之年,英氣逼人的臉龐,劍眉下一雙郎目深邃,身姿挺拔,四肢強壯而有力。然而此時他是麵有哀戚,對於大由的責備也毫不介意。看得出來,他對這場戰爭是極其灰心的。
也難怪戚長峰灰心喪氣,他少年成名,從沒有這麽長時間,死傷這麽多人也攻不下一座城! 身邊那些年輕的可愛的臉一茬接著一茬地消失不見,也不知道有多少有老父年邁、妻兒伶仃的。
見到傳聞中的英雄人物,沈青浦以為他們都是不畏生死,豪情悲壯的英雄豪傑,卻沒想到他們也與常人一樣,有著悲傷哀怨的血肉之軀,沈青浦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眼睛掃過戚長峰的臉時,卻見他收起悲傷,苦笑著對自己說:“大人,讓你見笑了!”
相反喉頭裏像是有什麽難以下咽的苦澀,沈青浦百感交集。
陸秉和胡忠彥正在議事堂商討軍事,旁邊跟著一個像是軍師中年男子,沈赫進來時幾人正一臉嚴肅,注視著桌上的軍防圖。
沈赫見過禮後站到陸秉身邊,往桌上的軍防圖看去。
滁州城在軍方圖的中央凸起,城中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幢房屋都做得與現實的樣子分毫不差,讓人就像置身城中一樣。
很明顯,久攻不下,胡忠彥就是軍防圖都已做得精巧絕倫!
看著這圖沈赫心中暗歎:怪不得胡.總督他們這麽久了攻不下城來,滁州城牆也太過於堅固了!城的四周是用堅硬的花岩石砌成,又高又厚的城牆足有五六丈高!就是用火炮去攻也難以打到城牆上去。城門是十分堅固的銅門,隻要有人靠近,守城的人隻要往城門處扔下石頭或點著的火油,靠近的人幾乎都難逃一死!
胡忠彥見沈赫若有所思,出口問道:“沈左使是有什麽主意嗎?”
:“總兵大人,城門固然牢固,可也不是牢不可破,衝車一次撞不破,撞上百次也能撞開的吧?”
沈赫在一群人中隻是官居從四品,按道理說在陸秉和胡忠彥麵前並沒有說話的份,行軍打仗的也未必懂,但久攻不下胡忠彥已經身心疲憊,隻要能說出個攻城的法子,就是街邊乞丐估計他也是會聽的。聽沈赫這樣問,也不覺得他說的主意有什麽出奇,苦笑道:“沈左使有所不知,這城中倭寇極其狡猾,倭寇們為了防止我方用衝車攻城,每日綁著數十名的百姓從城樓上吊放下來,我們的衝車如果撞上去,首先就得撞死幾十條百姓的性命,我們的人上前去解開百姓,城樓上就會射下帶火油的箭,就是好不容易能解開一兩個百姓,百姓也不願意離開的,因為城裏的倭寇會把他們城中的親人也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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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忠彥說到這裏,也許是覺得這倭寇太過於殘忍,忍不住惱恨地咬了咬牙,又接著道:“滁州城是朝廷運糧的中轉站,所以城中至少囤積了兩萬石的糧草,城中一萬的百姓,加上兩千倭寇,就是吃上兩年也還有剩餘!”
胡忠彥說到這,已是十分的無奈,攻了一個月的城,毫無建樹不說,還傷亡慘重!
:“卑職聽聞前些天攻城損失慘重又是怎麽回事呢?”沈赫疑惑問道。
想到幾天前的戰況,胡忠彥麵上露出極其難看的神色,惱怒地說道:“要怪隻能怪城裏的倭寇太過無恥!他們給城裏的百姓綁上詐藥,打開城門讓他們出來,我們的人還以為是城中百姓得了自由,都興奮地向前衝,等我們的人靠近那些人才點著身上的詐藥,就這樣,我們被炸死了幾千個兄弟!”
:“難道城裏的百姓就願意被炸死嗎?”陸太保終於聽不下去了,皺著眉問道。
:“輪不到那些貪生怕死的不願意,靠近我們的人還沒點著詐藥的,城裏的親人被處死不說,城樓上有一個臂力驚人的弓箭手,隻要在五十丈內他都可以用點著火油的箭引爆百姓身上的詐藥!”
胡忠彥說到這裏,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能把城裏的倭寇都殺了,對於那些助紂為虐的百姓也恨鐵不成鋼,不客氣了起來。
:“如此一來硬攻是行不通的!這圍不成,攻也攻不下,這群惡賊也太猖狂了!”陸秉對此卑劣行徑深惡痛絕,也跟著咬牙切齒罵道。
沈赫見眾人一臉憤慨之色,心中也惱恨那些倭寇無恥狡詐,冷冷說道:“看來要破這滁州城,城中的百姓是關鍵!如何讓這城中的百姓抵消恐懼,敢起來抵抗倭寇才是最重要的!”
眾人連連點頭,都覺得言之有理,然而討論半天也沒能想出那個能讓城中的百姓敢起來抵抗倭寇的辦法來。
八月的月光總是特別亮,就是沒到中秋,月光照著的地方,總是亮堂堂的,這樣美的月光,就像那個人眸中的眼波,既溫柔,又讓人迷醉。
沈赫側躺在屋脊下的瓦礫處,抬頭望著那還未十分圓的月亮,心想:如果昆州也能看見月亮,阿雪看到的應該和他看到的是同一個吧?那他們是不是等同在一起賞月了?
他已經微醺,明月孤單地掛在天上讓他不自覺地到那人。
倒了一口酒進入口中,辛辣的酒氣直往沈赫腦子鼻孔裏鑽,辣得他眼眶都紅了!
這白酒也太難喝了!
沈赫這樣想,把酒壺往屋下的空地裏扔去,隨著“哐啷”的聲響,酒壺就碎成了一片片渣片…
突然耳邊傳來一陣悠揚的洞簫聲,在寂靜的夜裏聽來,洞簫聲如泣如訴,婉轉哀傷,就像美麗的少女等不到她心上的情郎,在低低地哀泣。又像是漂泊異鄉的客人,望著天邊的紅雲…
不多久,一曲終了,月亮被雲朵掩去了半張臉,光暗了下去,就像是月亮聽到這哀怨的簫聲,難過得掩麵哭泣…
一連好幾天,沈赫總能聽到洞簫的樂聲,吹的都是婉轉哀傷的曲子,勾起沈赫一段又一段的思念,讓他不得不去想:等破了滁州城,回到京中,他一定要向都督告假,回到那個山村看看,看看那人的傷好了沒有,看看他們是否真的成了親,問問晏雪行到底是為了什麽!哪怕一切是最壞的結果,他隻要回去,看他一眼就好…
軍營裏的中秋夜宴是熱鬧又沉悶的,士兵們圍坐在一起,喝著酒,大聲地說話,隻不過說的都是些令人焦慮的思鄉的話。
他們說故鄉的酒好喝多了,故鄉的飯菜很香甜,故鄉的娘子也像這月光一樣的溫柔。
吵鬧中也不知是誰奏起了胡琴,兩根弦拉起,就像是平地裏無端起了狼煙,從狼煙裏傳來了許多馬蹄聲,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終於看到了一匹高大的駿馬抖動著優美的鬃毛,向著眾人奔騰而來,那揚起的馬蹄之上,是奔跑中透著黑亮的腱肉,接著是兩匹、三匹、四匹…從四麵八方匯聚來了千軍萬馬,時而高亢激憤,時而瘋狂怒吼,不斷地又匯成了一道海潮,潮中浪花一浪比一浪高,像是要把整個海麵都要翻轉過來,終於,在海潮中傳來呼喊的低鳴,潮水一圈一圈地退去,最後形成一道無波的湖麵,湖麵上有老翁在低聲唱著歌,蒼老嗚咽的歌聲越來越遠,越遠越飄散,直到最後,再也看不到那平靜的湖麵有半絲波瀾…
沈赫抬眼望去,奏胡琴的,是那天看軍防圖時站在胡忠彥身邊的師爺,名叫關攸。隻見他頭上帶著唐巾,身穿一身灰色的儒衫長袍,是個看著像個文雅風流的儒士。
關師爺一曲奏罷,周圍響起雷鼓般的掌聲,正是在興頭上,關師爺又拉起胡弦,一曲悠揚哀傷的小曲就此飛出,引得眾人仿佛看見月上的仙子,正因孤獨而低低地哭泣,一時竟如泣如訴…又像是垂死的老翁,哀歎年輕時做過的美夢,年老了再也回不到過去那少年的春光…
隨著一曲終了,關師爺停在最後一個音律的動作,似是哀怨地看著遠方,嘴裏低低地吟著:
當年萬裏覓封侯。
匹馬戍梁州。
關河夢斷何處,
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
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一時座上鴉雀無聲,看著那個低低哀鳴的人,月光照在眾人的臉上,想到死去的兄弟們,今夜,又有幾人不是關師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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