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東林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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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曉風夜暮,
暖房相擁一處。
無妨心有牆築,
不如春宵一渡!
……
春天來得很快,然而雪越消融,天就越是寒冷。
暖房裏兩人沉默著不說話,黑暗中沈赫望著宴雪行寬闊的後背莫名覺得局促,雖然明明剛剛剛才極盡纏綿,現在卻相對無言。
:“阿雪……”沈赫哀求似的攬過宴雪行肩頭。
晏雪行身體微微一僵,慢慢地轉過身來,燭火下沈赫表情小心翼翼,晏雪行心中一緊, 不知怎麽的心裏還是有氣,於是轉過身去倔強地看著帳頂沒有回答。
之後幾個月陸秉都沒有再登門拜訪,即便陸繹偶爾過來,也隻是跟沈赫寒暄說話。
那出《西廂記》晏雪行終是沒能聽完,雅賢居在年後初四夜晚不知怎麽的走了水,整幢戲樓被燒得隻剩下黑炭。到了別處去聽戲,總覺得不得勁。戲樓畢竟是市井小民留連的地方,正統戲鮮少有人點,此時台上演著的,是比較粗鄙的《玉奴扶嬌》,扮著偷情嬌娘的伶人掩麵嚶嚶,那今人瞠目結舌的淫辭穢語就此唱了出來,引得戲樓裏的眾人一片嬉笑,紛紛往台上的小倌擲去賞銀。隨著“劈裏啪啦”的銅錢碎銀落在台上,伶人眼中的眸光不曾閃動半分,似乎已經見慣了這樣場麵,依然賣力繼續唱著。
雖然唱倌演得很是動情,唱辭也纏綿婉轉,但在晏雪行聽來,這淫詞豔語實在令人感覺不適,不由得麵上飛紅一片,掩嘴尷尬地往四周看去。
看客們隻顧盯著台上身段妖嬈的伶人,那伶人唱曲撩人,眼神卻沒在台下留連分毫,終於有人忍不住首先拋去一錠銀子,隨著那銀子“咚”的一聲落地,伶人見了忙抬著下巴,嘴角噙著含羞帶怯的笑,眼含秋波望向那人。擲銀子的人見了 ,不禁覺得唱辭裏與嬌娘偷情的人正是自己,頓時興奮得骨頭都酥了!隻是隨著“咚”的另一個沉悶聲音響起,唱倌就把那眉目含春的臉轉到別處去,展顏對著一人媚笑起來。再往看往台上看時,見是一錠更大的銀子留在台上,那人眼裏的興奮頓時消失不見,失望地低下頭去感歎戲子無情……
唱倌看著戲樓裏那些扭曲的麵容,耳邊擲銀之聲不絕於耳,他麻木地向台下的人帶笑獻媚,等眼光轉到看池後麵的一人時,那仙人般出塵絕麗的容貌不禁使伶人暗暗驚歎,世間竟有如此相貌!即使自己身段相貌算是萬眾無一,然而比起那人,自己不過是一粒微末塵煙而已!
對麵之人眼裏滿是尷尬與嫌棄,唱倌一愣,嘴角笑意冷了下去,呆呆地愣在了台上。
台下的看客開始騷動起來,見唱倌往後麵看去,難道是看上了後麵哪個登徒浪子?然而站在後麵的人怎麽可能擲銀子?花錢的不得意,反而沒花錢的得了青眼?於是前排幾人便指著唱倌開始大聲叫罵,摩拳擦掌一副要上戲台把唱倌撕扯兩半的樣子。叫罵聲很快讓唱倌回過神來,看似委屈又嚶嚶唱了起來,那伶人梨花帶雨的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加上護樓們提著棍棒站在戲台周圍,激動的人群很快安靜下來,再抬頭往後看去時,那裏座位早已空空,再不見剛才那抹出塵絕麗的身影。
俗不可耐的戲碼與嘈雜混亂的人群無不讓晏雪行覺得厭惡, 聽戲卻感覺從青樓裏出來一樣,除了娼妓與看客,隻有汙濁沾染了他的衣衫。
晏雪行開始慢慢往回走,走到朝陽門過長安街時,迎麵走來一個身穿灰色交頸襦服的中年男子。正月裏的天氣還很冷,那人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狼裘氅衣,即使過了而立之年,麵容卻依然年輕,隻有眼角的細紋看起來略顯些疲憊。
晏雪行看著那人,想起了他在徐府那晚的悲憤麵容,晏雪行不免對麵前這人注意起來。
那人行為謹慎,身邊還跟著一個氣息沉穩均勻的中年漢子,行走目光還時不時注意周圍的環境,晏雪行料定此人定是個武林高手,隻愣神間前麵兩人便已飛快閃進了一間茶樓。
宴雪行二話不說跟了上去,赤漆茶樓名叫宴春樓,分上下兩層,進門客堂裏低聲私語的客人並沒有多少,百無聊賴的店小二見突然來了個飄逸出塵的仙人,立即笑嘻嘻地迎上前去。
宴雪行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也不等店小二說什麽,徑直往樓上走去。
何心尹就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雖然背對樓梯,但宴雪行踏入二樓便發現了他。
雅座上早有人等在那裏,正在與何心尹低聲交談,也不知道對麵說了些什麽,何心尹眉頭微蹙,就是有人從身邊走過竟也沒有抬頭。
宴雪行知道此人是太師府的謀士,為徐太師心殫心竭慮十幾年,心機深沉並且極富謀略,然而怎麽會在這種地方約人見麵??晏雪行心中疑慮,想那何心尹並不認識自己,便不動聲色地在他們不遠處找了個位置坐下。
二樓人更少了,稀稀落落的幾人輕聲細語,以至於晏雪行側耳細聽便能把何心尹他們的談話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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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東林盟竟被錦衣衛盯上了??”
何心尹苦笑:“魏兄有所不知,不單錦衣衛,就連東廠,嚴氏父子他們也對東林盟有了注意……”
那叫魏兄的人問道:“那先生打算如何?”
何心尹說:“最近你們還是離開京城躲避一陣吧!東林盟裏個個忠義,何某實在不能看你們身處險境。”
何心尹言辭懇切,那叫魏兄的人卻皺起了眉頭,想了想壓低聲音道:“先生此言差矣!我們兄弟十人雖名聲不好,但豈是貪生怕死之徒?”
那人又道:“先生也知道,若不是為世所累,我們又何至於淪落天涯?蒙先生不棄,看得起兄弟們,我們怎會在此時離先生而去?”
何心尹看著那人眼裏的決絕,鼻子一酸:“千仞兄如此仗義,真教何某羞愧,……隻是如今裕王和太師日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何某真是有心無力啊!”
:“………先生竟如此灰心了麽?”魏千仞一愣,聲音裏帶了些失望:“魏某漂泊半生,人間多少艱苦螻蟻?正所謂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魏某以為先生應該不會放棄才是……”
魏千仞紅著眼,何心尹低垂的雙目也眼眶濕潤:“千仞兄,當下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讓你們暫時躲避一陣不過是權宜之計,保存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魏千仞不說話了,心頭極是悲涼,過了許久,才不甘心地道:“奸佞當道,我們竟這般艱難……”
那邊再沒有談話聲,隻有低低的幾聲歎息傳來,歎息間竟還帶著幾分絕望。
晏雪行想起歧鹿鎮上見過的流民衣衫襤褸,因自己而死同北縣丞的孩子,還有要把始兒當作羊羔的夫妻倆,他們無一不是眼神呆滯,神情麻木,好似除了生存,沒有什麽能讓他們有一點動容,百姓如此艱難,若不是奸臣當道,世道怎會如此?
隱藏在心口的東西又在隱隱發作,紛亂的思緒飄得很遠,以至於那幾人是何時離開的他也沒太留意,那些歎息與一張張麵孔在晏雪行腦海裏重疊,讓他不禁在問,也許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深夜歸來,沈赫帶著一身的寒氣輕手輕腳地上了床,於是如預料那般被窩裏來了一陣冷風,晏雪行急忙拉緊了被子,沈赫察覺他的動作,低頭看著宴雪行問:“你還沒睡嗎?”
:“……”
晏雪行沒有答應,沈赫又側身去看他的臉,隻見昏暗的燭火下晏雪行眉頭微蹙,緊閉雙眼臉上滿是痛苦。
:阿雪,怎麽了?”沈赫在耳邊溫柔問道。
晏雪行緩緩睜開眼,側眸去看沈赫的臉,麵對沈赫的擔憂,心中那隱隱作怪的東西又變得複雜起來。
這人,為什麽會讓他這樣眷戀?即使知道他與豺狼為伍,但隻要見到他,自己居然就能忘記那隱隱發疼的胸口,然後心安理得地把所有一切拋之腦後。
所以,跟他一起使自己變得麻木了嗎?
晏雪行麵上的表情不對勁,沈赫見了心裏像是被抽了一下,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再看晏雪行時,燈火下他的臉變得虛幻,有種讓他想要伸手去抓住的感覺。
於是,他伸出了手,捧著他的臉,輕輕地在他的嘴角邊落下一個吻。然而一個吻是不夠的,唇又落在那絕美的唇形上,直到與他的唇緊緊貼在一起,甜蜜中帶著些苦澀的東西在身體中蔓延,沈赫忍不住加深了這個吻,意圖把心裏那種不好的預感趕了去。
晏雪行把他輕輕推開,疲憊地說:“大人,貧道有些累了……”
沈赫低頭看著他的眼睛,那裏確實滿是疲憊,沈赫默默放開他,幫他掖好被角,輕輕躺落在他的身邊。
燭火下,晏雪行能感覺到他注視的目光,忍不住轉身去看他的臉,沈赫熠熠發亮的眸子就那麽靜靜地望著自己。
:“我今天去聽戲了……”
過了許久,晏雪行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
:“……?”
:“太師府的何先生,我今天見到他了…”
:“你在哪見到的他?”
:“宴春樓,好像在跟一個叫魏千仞的人碰麵……”
接下來晏雪行把茶樓的事告訴了沈赫。
沈赫皺了皺眉:“魏千仞?東林盟十大高手之首?”
沈赫臉上一閃而過的殺意沒能逃過晏雪行的眼睛,晏雪行心一沉,問:“東林盟裏究竟是都些什麽人?大人要這般費盡心思去抓他們?”
晏雪行眼中閃露不悅,沈赫眸光閃了閃,緩緩解釋道:“那都是些窮凶極惡之徒…”
沈赫頓了一下又道:“像之前你見過的天羅地煞,他們因為長得醜陋被父母丟棄成為孤兒,後來被丐幫的莫長老收養長大,當時丐幫裏因為爭權,新幫主把舊幫主的心腹莫長老害死,天羅地煞為報仇毒殺丐幫裏很多承認新幫主的乞丐,為此天羅地煞便被丐幫幫主下了追殺令,他們迫不得已才投了東林盟,而東林盟就是你今日見到的鬼見愁魏千仞一手創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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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見愁魏千仞?”
:“不錯!魏千仞本名不叫魏千仞,他家本是蘇州城裏開當鋪的富戶,原先名叫魏先寧,當年他父親因為家中幾代經商,魏老爺本想著讓兒子考個狀元光耀門楣,沒想到魏千仞卻不愛讀書,專門喜歡舞棍弄棒習武好鬥,他爹不得已送他上華山派習武,希望他將來考個武狀元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魏千仞學武刻苦,不過三年便在華山派漸露頭角,於是等他學成歸來,他爹請人給他說了一門親事,據說那姑娘長得極美,她爹與縣官大人常有來往,姑娘無意中被縣老爺的侄子瞧了去,以至於縣官侄子執意強搶,魏家自然不肯,於是魏千仞他爹上門討要說法,卻沒想被縣官侄子活活給打死…殺父奪妻之恨,魏千仞惱怒至極,一氣之下血洗縣官侄子一家上下整整五十口!當卷宗上記載,整個縣官侄子家沒有一個活口,縣官侄子身上皮肉甚至被人用刀劍一片片地剮了下來,據說沒有千刀也有九百刀了,於是魏千仞的名號就是這樣來的。”
沈赫低頭去看晏雪行,又繼續說起了東林盟裏其他幾個人:“東林盟裏笑麵書生常懷恕,鬼新娘楚燕書,魅姬琳琅,老怪李老拐,雪春公子雪見春,夜郎宮鳴,還有鐵劍嶽忘川他們其實都一樣經曆重大的變故才淪落成為匪幫的。”
:“如此說來,他們都是可憐人?”
:“可憐?…確實可憐。”沈赫說:“但也作惡多端,他們江湖十幾年殺人無數,單單那鬼新娘楚燕書,當年因為父親寵妾滅妻,母親死後沒了傍身,她便被父親發嫁因染花柳臥床不起要衝喜的富家公子。”
:“她當時已跟隔壁家的窮書生私定終身,自然死也不肯,與書生私逃路上被抓,那書生被打個半死,沒幾天就見了閻王,而楚燕書也被塞上花轎嫁給了染病的丈夫,隻可惜,她剛進門還沒拜堂丈夫就斷氣了,她被迫和死人拜了堂,因此才得鬼新娘這樣的名號。”
沈赫伸手把晏雪行圈在懷裏,繼續道:“丈夫死後,大家都以為她會自請和離,可楚燕書倒一反常態,披麻戴孝為丈夫哭七天七夜,雖一麵都沒見過卻哭得肝腸寸斷,夫家見她如此便把她留了下來,哪知楚燕書後來廣尋武功秘籍,因緣際會拜峨眉山慧圓師太為師,之後更是隱忍多年,在她全權掌握夫家後,一夜之間把夫家大大小小幾十口人全都滅了口!不但如此,她娘家父親和嫡母也未能幸免!天下人無不感歎,如此狠毒的女人真是少見!夫家對她不薄,母家也待她有恩情,她竟能狠毒至此!當時許多人對她諸多討伐,出此孽徒,慧園師不出意外將她逐出了師門,然而她家財萬貫,後來又新來武功秘籍練了邪路子功夫,自此聽聞哪家強迫女兒嫁給不願意嫁的人,鬼新娘便親自上門把別人父親給殺了!死狀比我們錦衣衛下手還要慘淡得多得多!”
震驚於聽到的真相,宴雪行張著嘴巴久久不能說話,他以為魏千仞說得仁義,何心尹也多有回顧之意,還以為東林盟裏其他人都如他們說的那樣重情重義心懷蒼生,卻沒想到個個都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惡鬼!
:“我見魏千仞說得這樣仁義,還以為………”
:“人心險惡,你可別被表麵蒙蔽了,其實魏千仞不想離開京城不過因為想找個靠山而已,他們都是江湖有名的惡鬼,來了京城自然要被各路人馬盯上,他們也怕裕王一派翻臉不認人,把他們給拋棄了!”
晏雪行卻是不解:“他們不是還可以找景王嗎??”
沈赫說:“景王用不著他們!同時也看不上他們,他們是江湖人們聞之色變的惡人,其可怕程度不亞於百姓見鬼!要是皇上聽聞景王與他們有關係,隻怕得不償失。”
沈赫說完又道:“隻是本使沒想到裕王會這樣不顧後果,如此看來,他們確實被景王逼得很慘,要不也不會用這樣的人了。”
晏雪行遠在昆州十幾年,哪裏知道這其中許多彎彎繞繞?疑惑問道:“那裕王一派就不怕他們的關係被人發現麽?”
沈赫伸手拂過他額上的發,笑道:“他與東林盟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像上次我們去太師府,明明見天煞進了太師府,我第二天再去他們府上搜查卻一無所獲!就好像知道我們會找上門似的,道理來說,我們如此動靜,徐太師背了汙名怎麽也要發作的吧?要是換了嚴首輔,我們錦衣衛可就難撇幹淨了!可徐太師像個沒事人一樣,等嚴首輔把他和東林盟勾連的事捅到皇上那裏去時,他才可憐兮兮把我們上門搜查的事抖出來,如此一來,聖上還以為我們錦衣衛和嚴黨要合夥謀害裕王呢!”
晏雪行暗暗吃驚,不敢相信那看似孱弱的何師爺居然會有這樣心機。
:“阿雪別不信,就是你見到何心尹和魏千仞同坐一張桌子又能如何呢?你有證據嗎?就是有證據,徐太師也有辦法讓皇上相信是我們拉幫結派意欲謀害裕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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