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暴風雨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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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抬手一掌,掃出的掌風把兩人打落在地,還沒來得及“噗嗤”吐出一口鮮血,兩個老仆人一命歸西,永遠閉上了眼睛。
    這時屋裏的兩個丫鬟聽到動靜往外慌張跑了出來,借著屋裏的光亮,遠遠看到門口兩具屍體,兩個丫鬟臉上血色被瞬間抽離,下意識地捂著耳朵尖叫起來。
    尖叫穿透人的耳膜,黑衣人抬手一劍,兩個丫鬟瞬間止住了叫聲,直直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手裏雪白的鋒刃閃著駭人的光芒,即使剛才被血染紅,但那劍卻像光滑的鏡麵,隻需微微傾斜,劍刃上的血色便能盡數滑落,重新變成一柄雪白的劍刃!
    看著來人,楊蓮生愣在原地,顯然還沒從驚變中醒過神來,而晏雪行給沈赫逼毒正是關鍵時候,兩人耳目禁閉,根本動彈不得,隻有睜著細小眼睛的孩子一臉懼色看著來人。
    :“你…你是誰!”話剛出口,小孩就後悔了,來人抬手間便連殺幾人,這樣問無疑是自尋死路!
    黑衣人卻笑了:“我是誰?哈哈…本座是惡鬼!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惡鬼!”
    黑衣人說完,上前一把扼住藍新始的脖子,就像抓著小雞脖子一樣,將藍新始高高懸在半空。
    藍新始下意識地伸手去掰黑衣人的手,但不管怎麽用力也是徒勞,藍新始隻能拚命地掙紮,齜牙伸手想要去打黑衣人。
    黑衣人側身一閃,卻沒想這麽快就讓他死去,看著小東西絕望地拚命掙紮,倒像是欣賞什麽有趣的畫麵,哈哈笑道:“小東西!你倒是跑啊!再不跑本座可要掐斷你的脖子了哦!”
    黑衣人說著,眼裏閃過邪惡的光芒,惡趣味地欣賞小孩的臉從通紅變成紫血色,眼看著手裏的小東西力氣慢慢變弱,這時屋外“嗖”地飛進來幾枚毒針,黑衣人抬劍一擋,“叮”的一聲幾枚飛針被打落。這時,另一個蒙麵黑衣人緩步走了進來,進到屋裏,先是瞥了一眼地上運功療傷的兩人,轉而看到酈道淵居然以虐死一個孩子為樂,眼裏不由自主地露出嫌惡的神情,猛地抬手,又是一支毒針直接向著酈道淵的麵門飛去。
    來人的功夫不低!就是這發毒針的力道,平常的武林高手是很難躲閃的!就是他也不一定能發出這麽準這麽快的飛針!
    酈道淵心中暗暗吃驚,隨手便把手中的孩子往蒙麵黑衣人扔去,抬手舉劍飛快地向著蒙麵黑衣人胸口刺去。
    蒙麵黑衣人接過孩子往地上一放,電光火石,軟劍從腰間瞬間抽出,等酈道淵的劍刺到跟前時,蒙麵黑衣人的軟劍如同靈蛇出洞,瞬間纏住了那柄雪白的鋒刃。
    酈道淵運功往後一抽,卻居然掙脫不出軟劍的糾纏,酈道淵隻好使了個破招,像攪動桶裏的水一樣,軟劍像一團布條一樣被攪和在一起。蒙麵黑衣人卻不急,隨著兩人打鬥的間距越來越近,蒙麵黑衣人抬手就是一掌,眼看著那掌如泰山壓頂之勢落在自己的身上,酈道淵不敢怠慢,運足了八成的功力迎了上去,隻聽到“啪”的一聲巨響,酈道淵整個人被震飛出去,整隻右手都被震得發麻,站在那裏許久也沒找到知覺。
    :“你是何人!”酈道淵沉聲問道。
    此人武功與之前沒受傷的自己居然旗鼓相當!他在京城十幾年,除了晏雪行外,竟從未遇到過這樣的高手!
    蒙麵黑衣人卻不答話,輕蔑地道:“樓主身為殺手第一樓的主人,連老弱婦孺都殺,未免有失身份了吧?!”
    蒙麵黑衣人說著,軟劍發出森寒的殺氣,直接一個殺招攻向酈道淵,那招式既淩厲,又快不可擋,酈道淵忙飛身往庭院裏退去,眼看軟劍就要逼近身體,酈道淵一個轉身,抬起長劍抵擋,風卷雲湧般還了幾招殺招。等十幾招對抗下來,兩把劍越戰越烈,火星迸裂間,整個庭院都隻能聽到“砰砰”的劍擊聲。
    酈道淵越戰越是心驚!他之前被晏雪行震成內傷,休養了幾日還沒好完全,要不是今日機會難得,他也不會貿然出手,本以為這次趁人之危會誌在必得,可沒想到半路卻殺出這樣的程咬金!
    酈道淵使出最後的內力,忽地一掌拍過去,蒙麵黑衣人接得猝不及防,這次兩人都跌了出去,等再站定時,酈道淵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盤坐地上運功的晏雪行,最後目光落在麵前的蒙麵人身上。
    :“閣下功夫好生了得!等本座內傷痊愈,定要再與你討教一番!”酈道淵說著,麵具上雙眼寒光一閃,扔出幾顆霹靂火珠,頓時消失在濃煙之中。
    蒙麵人也鬆了口氣,雖然酈道淵內力受阻差自己兩分,但殺手的劍招淩厲且精巧,再戰下去,自己也並非穩操勝券,他的目的,隻是奉命保護屋裏的人而已!
    見目的達到,蒙麵人收起軟劍,看著地上的孩子睜大眼睛,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蒙麵人卻不理他,一步一步地往屋裏走去,一直走到晏雪行的麵前才停了下來。
    黑衣人細細打量著麵前的人,見他相貌傾世絕塵,不禁在心中暗暗驚歎!從前門下弟子與他說救他的人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當時他還嗤之以鼻,想他從小就是被人這樣形容的,不是他自以為是,他就從未見過有比自己長相更加出眾的人,但看著麵前的人,他知道,弟子們並沒有說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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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卻是個斷袖!黑衣人在心裏搖頭,冷哼一聲暗道:長相如此,就應該一心修仙問道,戀棧那些塵世做什麽?
    黑衣人對晏雪行很是不屑,目光冷冷落在年輕的錦衣衛身上,隻見他雙目緊閉,蒼白的臉上雙唇因為中毒變成了紫黑色,額頭在不停地落下汗珠,頭頂也在冒著淡淡的紫煙。
    黑衣人越看沈赫,眼中的恨意就越是濃烈,他仿佛又看見了大弟子臨死前的慘狀——歸知就擋在他的身前,倒下去時滿身血汙,下臂被人用利刃齊齊地切斷,噴濺的鮮血濺了他一臉!
    他記得,自己當時應該是瘋了,不管怎樣用力捂住歸知胸口的血洞,血水就像流水一樣不停地從指縫裏流出,直到把他身上的道袍染成一片又一片的黑色!
    就是這個錦衣衛!是他與陸秉帶著成群的錦衣衛攻上長留山!如果不是這樣,歸知怎麽會慘死?長明宮百年仙門又怎會在他手裏毀於一旦?
    黑衣人全身顫抖,緊握的拳頭慢慢彎曲成一隻鷹爪,隨即十成的功力凝聚掌心,此刻他的眼中隻有那個身穿紅衣的錦衣衛,如果可以,他想立即一掌將那錦衣衛的腦袋拍個粉碎!
    歸知!為師替你報仇了!
    黑衣人在心裏默念,麵上仇恨的目光一凜,抬掌就以氣吞山河之勢一掌往沈赫頭頂拍去!本以為這一掌下去,那錦衣衛的頭顱就是不被拍個粉碎,也定然必死無疑!哪知手掌剛落到一半,剛剛還緊閉雙目的人猛地睜開眼睛,抬手便是一招阻擋,竟硬生生把他這一掌攔在了半道!黑衣人收掌又要往沈赫頭上拍去,但晏雪行的招式極為巧妙,手腕一轉,還沒看清楚怎麽回事,黑衣人的命門就已被晏雪行抓住,驚得黑衣人連忙伸出另外一隻手去抓,可晏雪行更快,在黑衣人猝不及防時,縮手一個回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打在了黑衣人的胸口!
    隨著“啪”的一聲響,黑衣人跳開幾步,強忍著心口氣血翻湧,一雙眼像刀一樣看著麵前的兩人。
    :“閣下剛剛出手相救,宴某本以為你會是朋友。”晏雪行收掌,一手扶著沈赫。
    :“朋友?…嗬嗬!”黑衣人冷笑一聲,仿佛在嘲笑這句話是多麽可笑!
    :“那閣下剛剛為何要救我們?”晏雪行不解,既然要殺他們,剛剛讓酈道淵得手不是更好?這樣的話,他當時運功正是最關鍵的時候,根本抽不出手來抵擋!這時隨便來個人便能輕而易舉讓他們殞命,如此黑衣人也就不用冒險再次出手了。
    黑衣人蒙著一張臉看不出來表情,晏雪行卻看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額頭上還有稀疏幾粒汗珠在往外冒,晏雪行看得出來,剛剛自己那掌大概是讓黑衣人吃了不小的苦頭!此時黑衣人腰身都微微有些彎曲了,要不是痛到極點又怎會如此?不過他剛剛已經收了幾分力道,要不是念在他救了他們一命的份上,剛剛那一掌他就會用盡八成功力,那樣的話,在他麵前說話的就是一具屍體了!
    :“你就當是我還你的一條命吧!”過了良久,黑衣人才緩緩說道,說完轉身往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側身道:“你我已經兩清,下次再次見到閣下,我不但不會出手相救,我還會殺了你!”
    兩清?但這語氣分明帶著恨意!晏雪行記不得和誰有過這樣的交集,但他也無暇去想這個問題了,如今這個屋子隻有自己一個人能動彈的,沈赫就不用說了,剛剛把毒逼出體外,就算度過了難關,一時半會兒估計也醒不過來。而一邊的蓮生看著一連串變故,整個人像是被嚇傻了,披頭散發地坐在角落裏,一雙枯竭的洞眼呆呆地望著自己。
    晏雪行輕歎一聲,把沈赫抱回房中安置好,再回來時,蓮生已經坐到了桌子邊上,見到自己先是張了張嘴,淚水就這樣無聲地落了下來。
    晏雪行頓覺百感交雜,他不知道蓮生是怎麽想的,是怨恨還是後悔了?但他一點都不想怪她,要怪就怪自己沒有顧慮周全,他想,他不該讓她獨自麵對未知的恐懼的。
    幸好藍新始除了微微擦傷並沒什麽大礙,在黑衣人離開後,便掙紮著起身,把躺在膳房門口的幾具屍體放在一起,用草席蓋好,以等天明以後再行處理。
    少年人是越長越高了,沉默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成年人的模樣,默不作聲忙了大半夜,晏雪行與他對視時,才發現少年眼中有著怎樣的惶惑與恐懼。
    再怎麽樣,他也還是個孩子啊!晏雪行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此刻他也一樣心情沉重,屋裏的人還躺在床上,而他還要顧及麵前的兩人。
    午夜天黑得像是一塊幕布,隻有爐火微弱的光照亮了一個洞,晏雪行就守在火爐旁,看著爐火上藥鍋升騰起來的水氣出神。
    藍新始欲言又止,他很想師父說些什麽,但師父一直沉默著,連一旁的蓮生姑姑也沒有說話,不同於以往的順從乖巧,蓮生姑姑望著師父的眼神是冰冷的,就連躍進她眸子裏的火光都是一樣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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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久,才聽見蓮生問 :“宴哥哥,你恨我嗎?”
    晏雪行轉過頭來,輕輕搖了搖頭說:“為什麽這麽問?”
    :“我差點就殺了左使大人。”蓮生的語氣裏終於帶了些愧疚。
    晏雪行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頭拾起一塊濕布,端起藥鍋,把藥倒在一旁矮凳的藥碗裏。
    :“蓮生,我沒想過要傷害你,我們一直都隻想保全你。”
    :“我們?”
    :“是的,不單是我,左使大人也從未想過傷害你,蓮生,你可能忘了你曾經是多麽善良美好,可我們從來沒有忘記過,在我心裏,我一直待你如血親,左使大人也是…”
    蓮生聽完這句話,淚痕還在臉上,嘴角就已扯過一抹苦笑。不知怎麽的,腦子裏莫名出現了一個畫麵:明媚嬌人的女子撞見私下偷歡的兩人,他們向她坦誠他們之間的關係,她卻隻覺得尷尬,最後憨憨地說了一句:“我覺得你們很是相配!”
    畫麵裏那個明媚的女子和她長著一樣的臉,他們笑著看她落荒而逃,又笑著和她說:“再怎麽樣,也不能讓我們蓮生因此誤了終生啊!”
    自己與他們曾經應該十分要好的吧?可惜她再也找不回那樣的記憶了,現在隻有零碎的片段在她腦海裏閃現。
    :“宴哥哥,昆州遠嗎?”蓮生突然問道。
    晏雪行看著她如泉水一般的眸子,那裏不知什麽時候帶了許多哀愁,她才二十三啊!正值最美的年華,但她已經忘記了兩世前塵,經曆了平常人可能一生都不曾經曆過的事情。
    晏雪行歎了口氣,最後說了句:“對不起…”
    蓮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和她說這句話,她心裏還是難受,她還是想留在她的宴哥哥身邊,可她無法再麵對兩人,可能唯有離開才是最好的結果。
    沈赫醒來時,是林麒在照看他,見他醒來,林麒驚呼一聲,忙遞上軟枕墊在他的身後,擔憂問道:“左使大人,您沒事吧?”
    沈赫搖了搖頭,發現屋子裏並沒有晏雪行的身影,皺眉問道:“屋子裏其他的人呢?”
    林麒回答道:“您是問清玄仙君吧?屬下來時他就已經不在這裏了,整個屋子就仙君的徒兒在。”
    :“始兒?他人呢?”
    沈赫說著,門口就進來一人,矮小的身形,五官長得扁平,尤其是那雙眯縫的眼,讓人一眼就認出他來。
    :“師父呢?”沈赫問道。
    :“師父去送蓮生姑姑了。”小孩悶悶地回答。蓮生姑姑就是再怎麽不與自己親近,也同是一屋簷生活了許久的人,現在歡兒喜兒姐姐們沒了,連李伯福嬸他們都不在了,蓮生姑姑再一走,即使師父和沈叔都在,小孩心中還是覺得很不安。
    沈赫哪裏懂他這樣的心思?他知道晏雪行遲早會把楊蓮生給送走,但送得這麽急,倒讓他覺得挺意外的,可能阿雪是怕自己醒來,覺得自己會讓楊蓮生難堪吧?
    提起楊蓮生,沈赫止不住心頭鬱悶,昨天夜裏嘴裏也不知道被塞過什麽,此刻正苦得沈赫吞口水都覺得痛苦不已。
    :“沈叔,喝點粥吧,師父出門前就交代過了。”藍新始說著,把放在一旁的粥端起來,遞給了沈赫。
    珍珠白的米粒躺在濃稠的粥膠裏,稀疏香軟的粥麵上還放了一顆圓圓的蜜棗,使人一看就覺得胃口全開。沈赫舀了一勺放到嘴裏,嘴裏的苦味立即被消除大半,隨著香滑的粥體流到胃裏,沈赫頓覺整個人都舒服了不少。
    :“這是你煮的粥麽?”沈赫覺得奇怪,怎麽不見府裏的下人?歡兒喜兒就算了,怎麽李伯福嬸也一個都沒有見到?
    :“這是師父煮的,他叮囑我,你這個時辰就該醒了,醒來肯定要吃些什麽的。”
    :“阿雪煮的?”沈赫更是驚訝了,就算屋裏隻有一個使喚的婆子,平時李伯也會幫忙做些雜活,所以他們很少做這些粗使活兒,不說他和晏雪行,就是藍新始也從不用做這些火頭功夫。
    其實昨天晚膳時,他被楊蓮生塗抹在酒杯邊沿的毒藥差點害了性命,根本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聽著藍新始斷斷續續的講述,沈赫這才勉強知道了個大概。
    :“你是說,昨天晚上來了兩個武功高強的黑衣人?”
    藍新始點了點頭,抽了抽鼻子說:“有一個黑衣人一進門就把李伯他們都殺了,他還想殺我來著,後麵又來了一個黑衣人把那人給打跑了,始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師父打那人給打傷了,昨天夜裏師父一整晚都沒睡,給你熬了藥,和蓮生姑姑說了許多話,今日一早就出門去了。”
    吃過粥沈赫精神了許多,再運功行過一周天,他已經感覺不到身上有什麽阻滯了。
    說到行凶的黑衣人,沈赫腦子裏立刻想起酈道淵這個名字,幾日前這個越霖樓樓主就來過一次,沒有得手不說,還被晏雪行擊成重傷,如今休養了幾日卷土重來卻也不奇怪,可後麵又來了個黑衣人?聽始兒說,竟是救了他們?那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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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赫看了一眼守在床邊的二人,林麒一看就是早上過來的,問他大概也不清楚些什麽,沈赫心裏的許多疑問就隻能等晏雪行回來再問了。
    隻是可恨這越霖樓太過分了!居然明晃晃地欺負到錦衣衛的頭上!
    五裏亭外芳草萋萋,一輛輕盈的馬車越走越遠,轉眼消失在官道的轉彎盡頭。
    :“宴公子不必擔心,祁大俠江湖盛名已久,最是重義之人,由他護送楊姑娘,定能安然到達昆州的。”
    晏雪行緩緩回過頭來 ,對著麵前的斯文書生說道:“多謝張大人,有大人安排,貧道自是放心,今日之事他日貧道會報答大人的。”
    張圭年擺了擺手說:“宴公子客氣,這都是太師的安排,圭年不敢居功。”
    :“其實我還得多謝宴公子您…”張圭年說著往回走了兩步,話說了一半止住不前,回頭看了一眼晏雪行。
    :“多謝我?”晏雪行不解,跟在他後麵也停住了腳步。
    :“是的,第一次見到公子,圭年就覺得公子似曾相識,太師告訴我你是楊老先生的學生,圭年就更加心生仰慕了。”
    張圭年身形單薄,雖然是普通讀書人的長相,但走在前麵時,身上總有種讓人莫名信服的氣質,在晏雪行處看來,就是這天地萬物蔥蘢,卻也掩不去張圭年身上的光華,就連他說著官場人逢迎的話,晏雪行也不覺得厭煩,甚至從他眼裏看到了真誠 。
    :“那日武侯將軍來找過我,你知道的,身為翰林侍講,替內閣整理政務,我是可以與很多官員說得上話的,其中戶部王尚書和李侍郎都與我私下裏相交甚篤,那日酒後,武侯將軍就希望通過我能幫他晏請戶部幾位…”
    聽到張圭年這樣說,晏雪行想起了那日戚長鋒和沈赫談論軍糧的事,後來由於酈道淵的出現,這個話題便沒有繼續,想來應該是武侯將軍還沒找到解決的辦法,現在正想要求助於張圭年旁引側道呢。
    :“武侯將軍以為隻要戶部支會一聲地方布政司便能調配糧餉,可是宴公子,朝廷能支配的糧食是非常有限的。”張圭年邊走邊說,不多會兒便大汗淋漓,眼看前麵大路兩旁幾棵高大的槐樹投下陰涼的樹蔭,張圭年作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便都坐到了路邊的大青石旁。
    :“據我所知,江浙一帶乃富庶之地,武侯將軍不過兵馬十萬,調撥些糧草應該不是問題吧?”
    :“不錯,大明萬裏江山,能耕種的土地何止千裏?隻要勤耕苦種,不要說養兵十萬,就是百萬也是夠的,可是除了江州以外,平常百姓都連裹腹都難以保證,又哪裏有多餘的糧食上繳朝廷?因此南越那邊今年起來許多匪首,左衛將軍就是這樣派去南越剿匪的。”張圭年走著,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又道:“如今江南的糧食既要滿足朝廷各部,又要調撥遼東李成梁部下,除了胡.總督部下的人馬能靠湖廣之地自給自足,固守閩越的譚龍十五萬大軍也全指望這上麵了,所以說,並非是戶部看不見武侯將軍新得來的兩萬張嘴,而是戶部有心而力不足啊!”
    晏雪行也歎了口氣:“張大人如此說,我也也想起來一事,去年我從昆州往京城裏來,途中見了許多餓骨行銷,但路上很多良田都是有人耕種的,甚至往北越是平原,田地就越多,明明耕地有人在種,可人們為什麽還是會餓死呢?”
    張圭年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晏雪行,問道:“公子可知道是為何?”
    晏雪行搖了搖頭,這時張圭年從袖中取出水囊喝了一口,遞給晏雪行說:“因為,那些人無地可種!”
    :“無地可種?那…那些耕種的田地是?”
    :“都在富紳的手裏。”張圭年說出了答案,接著又道:“不瞞公子,我曾經遊曆兩年,在家鄉荊州停留過很長一段時間。”
    :“荊州?”晏雪行想到了張起合兄弟二人。:“去年貧道有經過荊州。”
    :“哦?那裏現在怎麽樣了?”張圭年離家多年,這些年來京城繁事冗雜,他已經很多年沒回去過荊州了。
    :“那裏很破舊,不過知府範銑人還不錯,為人正直仗義,貧道還為他斷過一件案子,他曾一度挽留貧道,而貧道急往京城來就沒有停留,不過從南向北而行,荊州城是貧道見過乞丐最多的地方!”尤其是出了荊州城,到處都是餓殍,以至於剛走到離荊州城外二十裏的破廟,他便遇到了被易子而食的徒兒藍新始。
    :“看來那地方真是一點都沒變,我當年的功夫算是白費了!”張圭年苦笑一聲,眸光也暗了下去。
    過了半晌,張圭年又低聲回憶道:“也就是三四年前吧,不知不覺,那時我已經在翰林院裏呆了整整五年,以前我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麽老師會如此地卑微,奴顏婢膝事事以嚴首輔馬首是瞻!宴公子你不知道,那時候我雖然是老師的學生,卻打心裏看不起他,尤其是老師身為讀書人,一腔學問不為天下百姓請命,每天就盡搗鼓些…神論!哈哈哈!”張歸年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許多無奈,也帶了一絲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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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遊曆了兩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才決定重回這朝堂。宴公子,你可知我在荊州經曆了什麽嗎?”張歸年突然起身問道。
    樹蔭下涼風徐徐,鳥兒在光點斑駁的綠色穹頂裏鳴叫,於是歇了這許久,兩人又開始了緩步前行。
    :“荊州地處江漢腹地,自平陽以北就是一片平原,土地厚沃到隨便種些什麽都能存活,可即便是個福地,卻還是造就了許多賤民。”
    走過了樹蔭,又來到了烈日底下,張圭年低頭小心看著腳下,頭頂仿佛被陽光曬得無比沉重,邁步時確定晏雪行緊跟在身後,又繼續說道:“這裏指的賤民不是說他們出生卑微,生來貧賤,而是他們本是佃農,被人搶去了土地,才變成了一無所有的賤民。”
    :“被搶去了土地?被誰搶走了?”晏雪行不解,腳步停在了原地。
    張圭年皮膚被曬得通紅,站在烈日下輕喘了口氣答道:“地主,每個地方都有的,有的一家獨大,但大多數都是幾家地主占據一方,這些士紳成為當地望族之後,又互相聯姻,從而增強家族的興旺!”
    由於天氣實在悶熱,張圭年說話的聲音變得很是緩慢:“荊州就是這麽個地方,我當年去時,那裏最大的家族姓閆,其餘李、雲、岑三家次之,並且幾家互有姻親,幾乎聯成一家。”
    :“可是,這又與百姓失去土地又有什麽關係呢?據我所知,當年高祖大赦天下,普通百姓都能分得民田,其中絕大多數人成為佃戶,隻要向朝廷繳納地租田稅,就可以擁有田地不是嗎?他們總不能明搶吧?”從前在天山,天山道觀裏香火不絕,晏雪行自然不知道民間百姓耕種如何,而在昆州時,又在老師的庇護下從來沒為煙火發過愁,所以也不懂得百姓的田地是如何跑到地主手上的。
    :“你說得不錯,但大明除了民田,還有莊田,官田作為公田是由地方官員分派佃戶成為民田,而莊田剛開始是由各地藩王擁有,不過自從太宗削藩以後,莊田就變得越來越少,公田越來越多,並且一般地方望族都是有在京中做官的子弟。”說到這,張歸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沉默了半晌又繼續說道:“當年荊州閆家就是有個叫閆胥初的大理寺卿才得以保存望族地位,而閆胥初的叔父曾是官居吏部侍郎的閆敬,再往上家族裏還有別的有功名的人,由此一代接著一代維持並壯大家族。”
    張歸年如此說明,晏雪行便明白了:“地方官員指望京中官員幫護,於是在分派民田時就會照顧京官家族,由此成為利益關係,所以望族的田地就會越來越多?”
    張圭年深深看了一眼晏雪行,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張歸年就知道他聰明,隻是沒想到他輕易便想到事情的關鍵。
    :“不但如此,田地也不是每年都有好收成的,有時攤上災年,百姓喝粥都難以為繼,根本就沒辦法上繳地租田稅,所以佃戶們隻好先拖欠一年田稅,等來年向地主家借了種子,攤上豐收年就勉強能把日子過下去,隻是一旦第二年收成不好,往往就隻能暫時賣身給士族家為奴,抵了田稅和糧債,也勉強能混個安身,最可憐的就是,一個佃民家裏往往地主隻要那個能幹活的,其餘老弱病殘就隻能苦苦支撐,撐了過去總會遇到豐收年,撐不過去就隻能眼看著全家餓死了。”
    餓死了債卻不會消,他們手上的民田也隻能用來抵債,如此田地可不就都跑豪紳手裏去了麽?
    晏雪行的腳步隨著沉重的心情變得極為緩慢,他想起曾經路過岐鹿鎮的那些流民,他們無一不是饑腸轆轆 ,都是一樣的破衣爛衫形同乞丐,對比張圭年說的,那些人應該也是這樣的苦命人吧?
    晏雪行的眉目低垂,太陽把他的雙頰曬成兩抹飛紅,汗跡層層的額頭看著發絲有些淩亂,隻有一雙眼睛仍是天空一般澄明。
    :“難道皇上不知道嗎?”晏雪行疑惑問道,眼前又浮現嘉靖帝那蒼白虛浮的臉,但隨即又立刻想到,天下之主關心的是修仙問道,大概是不知道這些的。
    晏雪行從未有過這樣的垂頭喪氣,即使他自以為自己武功醫術高明,可是那又有多少用呢?他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也救不了任何人。
    :“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張圭年回頭看了一眼晏雪行,意外地丟下一句話,又負手邁步向前。
    晏雪行快步追了上去,問道:“既然知道,皇上為何不做些什麽?或者你們內閣可以做些什麽?”
    :“可以做些什麽?”張圭年不再上前,迷茫地望著前麵的大路回答道:“宴公子,事情並非如你想的那樣簡單,甚至皇上的權力也並非是沒有邊際的。”
    :“你以為皇權以什麽樣的形式能得以鞏固?”張圭年回頭看著晏雪行,許久才自問自答地說:“是大明六部三十二省的官員,是養在大明江山各處的將士!他們服從皇上的命令,皇上說的話才是至高無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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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不管官員也好,將士也罷,他們都是要吃飯的,沒有飯吃餓急了,單憑忠義禮孝壓製,他們不但不會聽你的話,反而會咬你一口也說不定!”
    此時天邊飄來一朵烏雲,把太陽收在了雲裏,日頭隨之收去,張歸年曬得通紅的臉也隨之暗了下去。
    他沉靜了一會兒,也許覺得這樣說守疆的將士很是不妥,轉而又道 :“富家子弟積累田產,供養族中子弟成為京中官員,京中官員又與地方沆瀣一氣,那些坐擁萬畝莊田的鄉紳就可以拖欠田稅,地方把朝廷該收的稅銀計算在普通百姓頭上,又或者等到大赦之年虛報填上空缺,於是民間富人越富,窮人越窮,皇上養不飽守疆的兵馬,百姓也深陷泥沼。宴公子,其實不但是武候將軍這兩萬人口糧沒有著落,就是鎮守遼東的震遼鐵騎也是一樣,他們身處關外,全靠江南富庶之地挪糧供養,我前幾日整理內閣政務還看見了鎮北將軍的親筆奏章,那就是奏請戶部調撥糧餉的。”
    晏雪行靜靜地聽著張圭年說話,這時天邊終於吹來了一絲涼風,不過那朵烏雲也越來越沉,仿佛就壓在兩人的頭頂,張圭年憂心忡忡地看著前路,眼神裏滿是疲憊。
    :“皇上總歸有任用調離官員的權利,他為什麽不查辦包庇侵占民田的官員呢?”沒有了官官相護,這些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不是嗎?
    張圭年苦笑一聲地看著晏雪行,這些問題關鍵所在,他是花了幾年才理清的,而晏雪行單靠隻言片語便能看出問題,這不得不使他佩服,從而不枉他耐心與他講了這麽多。
    :“是的,皇上隻要一聲令下,就是官居首輔也一樣朝不保夕,但撤換官員容易,留下的麻煩事卻不是隨便就能解決的。”眼看著天黑了一片,張圭年加緊了腳步,頭也不回說道:“你不與官場接觸,自然不懂這些,朝堂裏各有陣營,每一個陣營背後都有緊密相連的利益關係,因為誰也不想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輕易就換了人,尤其是那些富家子弟出來的士卿,他們會為了自己的利益盡量攀附,比如嚴首輔的門生裏就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就算不被皇上待見,隻要源源輸送利益,他們就能繼續壯大自己的士族,成為一方的巨賈。”
    :“這不對吧?皇上要是厭棄某個人,誰又敢冒著功名包庇他呢?”
    :“是啊,自然是不敢的,但你要知道,田地是立命之本,今日京官被撤,明日就會有人推薦同一陣營的其他人填上空缺,總歸不能讓對方陣營的人給搶去,從而讓自己的利益旁落他人。而一旦地方官員被換,地方要麽順從士族做個庇護他們的衙門,從中撈取好處,要麽就是地方向他們要從前欠下的稅銀,完成朝廷該收的賬目;然而不管是京官還是地方被換,都有激怒富紳的可能,富紳就可能會暗中資助一些百姓起來鬧事,宴公子,你想想,富紳手裏有糧有地,他們要是都起來鬧事,後果會怎麽樣?”
    :“他們應該不敢吧?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這多少超出了晏雪行的想象,在他的認知裏,世人遵循三綱五常,三綱中就有君為臣綱,說明世人對天子還是有著不敢侵犯的敬畏之心的。
    :“換了以前,富紳們肯定是不敢的,但現在世道不同了,先不說這幾年饑荒鬧的,倭寇一直橫行多少年了?尤其是前幾年,區區千百倭寇攻至金陵城外,金陵城中知州府兵上萬,居然畏縮十多天也不敢出城應戰,後來嚴首輔親自督戰金陵傷亡慘重,還是胡.總督率眾十萬,時經半個月才消滅了倭寇。江浙有湖廣總督和左衛武侯兩位將軍還能勉強應付,而閩越的譚龍就艱難多了,手上並無猛將,也沒有什麽出色的謀士,還有遼東,聽說元蒙韃子凶狠殘暴,邊陲百姓死傷無數,鎮北將軍也就勉強能維持遼東各部,如此,皇上的兵馬都忙著應付外敵,又哪裏來的餘力應付起來搞事的災民?”
    :“更何況,就是派左衛將軍這樣的人物去鎮壓又如何?抓起來的都是些空無一物的賤民,等殺了一批,朝廷更不得人心,地方上也就更難管理了。”
    晏雪行聽罷,沉思良久才感慨道:“皇上久居深宮太久了!百姓苦疾他應該做些什麽,而不是…”一心想著求仙問道。
    晏雪行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張圭年很清楚他要說些什麽,剛剛他還沒算上皇上每年建造仙台,修煉仙丹花費的部分呢!稅銀本來就難收,這些神道又花去大半國庫裏的白銀,自然就難以顧及守疆的將士了。
    :“這些都是徐太師要你和我說的話嗎?”之前徐太師就想曉之以情拉攏他,可是就裕王目前的樣子來看,日後登位也是個好色君主,要他扶持這樣的人?那他寧可什麽也不做。
    :“公子怎會這樣想?”張圭年麵色一沉:“我雖不是什麽天縱奇才,但我十二歲狀元及第,自小就被人稱作神童,也曾遊曆見過世事,要我扶持一個昏君登位?宴公子,你覺得我會做那樣的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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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雪行遲疑了一瞬,眼見他眼光磊落,神情堅定,確實不像是說客,這才慢慢放下戒心麵色也緩和了下來。
    :“那日我見公子天資聰慧,是識明理之人,我以為你和我應該是同道之人,我才會傾囊說出我的想法,如今看來,卻是我想錯了。”
    :“可是你也知道,裕王並非良主…”
    :“那誰是良主?景王嗎?”張圭年語氣頗為不齒,接著又道:“宴公子,我們沒有完美的君主可追隨,而且,我並不認為我們是為了扶持哪個皇子,我隻是遵從內心的選擇,找到一條出路,為了以後有機會革除弊政痼疾,還天下萬民一個晴明!”
    晏雪行聽罷,當下心頭震顫,他看到了他眼裏的決心,晏雪行卻也從心底裏生出羞愧,是啊!朱家天下還沒到需要朝代更迭的地步,裕王就是再怎麽不如人意,也總該比景王好得多,隻要是為了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犧牲些又算得了什麽呢?自己之前就是太過於要求完美了,所以才會一直止步不前。
    張圭年見他眼神有了鬆動,拍了拍他的肩頭,接下來道:“知道你是楊老先生的弟子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皇上一直沉迷修道,太師絞盡腦汁也隻是得到皇上二分的信任,可要解決上下沆瀣一氣的問題,就必須要得到皇上的完全支持,而能讓皇上完全信任的,就隻有能助他修道的方士!宴公子,你知道嗎?你就是那一個可以讓皇上完全信任的人!”
    張圭年說著,眼裏溢動著興奮的光彩:“那日你不聲不響從天行宮出走,我還為此擔心,擔心你會就此離開京城,以躲避朝堂裏的紛擾。但與你見過幾次後,我知道,身為楊老先生的弟子,你絕不可能希望自己庸碌一世,空枉這一身絕學!當你一而再地出現在太師府,我就知道我猜得沒錯!你想為天下做些什麽!而且你會做的!所以,方才我才要說多謝你!”
    張圭年靠近一步,堅定的眸子看著晏雪行鄭重其事地說“宴公子,讓我們一起為天下百姓做些什麽吧!”
    看進他的眸底,晏雪行心情激動得砰砰狂跳,為了天下百姓做些什麽?是為萬世開太平麽?那是一個多麽宏大的想法!他能做到嗎?他能完成這個巨大艱巨的任務嗎?
    想法過於宏大,晏雪行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量,但麵前的人就是這樣對他說的,他說,讓他們一起!為天下百姓做些什麽吧!
    終於,他的唇角漾出一抹笑意,朝張歸年輕輕點了點頭。
    天空拋下幾粒腳趾粗的雨滴,硬生生地打在兩人身上,烏雲低垂周圍黑成了夜晚,他們知道,那是暴雨到來的前兆,不出所料,他們大概是逃不過這場雨了,但他們毫無畏懼,並在彼此眼裏看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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