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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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赫走都督府的過道上,屋簷周圍飄揚著白色黑色重疊的喪幡,鼻尖裏都是冥紙燒過的味道。而稀疏進出的仆人身上袖中都挽著孝布,臉上無不是悲痛迷茫的神色。
    今天是都督府出殯的日子,可憐人還沒過三朝都督府就變得如此蕭索冷清!就是庭院裏的石榴樹都比平常失了水分,看起來蔫蔫的葉子幹枯失色,好似準備隨時被風吹落。
    此時已是酉時,正是倦鳥歸巢的時候,斜陽照在沈赫倦怠落寞的臉上,同樣的,金色光斑透過歇山頂的瓦片落在庭院裏最後一道磚雕麒麟照壁上,不知怎麽的,日暮西山的都督府竟莫名地讓人覺得不安與焦慮。
    隨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內院,沈赫看著那一道殘陽終是在屋簷深處失去了顏色。遠遠聽到屋裏有人在說話,沈赫放慢了腳步,心裏還在想,見到陸繹,應該如何勸慰他才好?
    :“再這樣下去,整個都督府都要完了!”
    蒼老的聲音語氣十分擔憂,沈赫腳步一頓,再細聽時,便是陸繹不無憂慮地說:“可是我們能怎麽辦?現在滿朝文武都在彈劾都督,就是從前交好的望門世家,為了明哲保身都在忙著與都督府撇清關係,不落井下石已經是他們仁慈了!”
    屋裏的人歎了口氣,:“聽聞內閣正在舉薦頂替都督的人,曹盈也就罷了,誰不知他與靖國公的關係?皇上倒未必會信任他,但雍梁總兵嶽青就難說了,他為人忠直,又與皇子並無幹係,若是皇上屬意他,隻怕…”
    還沒等程前把話說完,沈赫就已猜到他話裏的意思。
    雍梁總兵嶽青曾與都督有過節,原因是那嶽青性格耿直不懂變通,曾一度對都督的圓滑世故十分鄙夷,彈劾的奏章上過不少,可這些年來皇上一直都置之不理,畢竟都督在替皇上辦事,很多事情,與朝堂裏的官僚搞好關係也沒什麽可置喙的。
    沈赫明白,皇上從來就不喜歡那種自詡清流的人,大概是不會選嶽青那樣的人替自己鞍前馬後的。
    不過也怪不得程前擔憂,嶽青本就和都督不和,要是他掌管了錦衣衛,他們這些都督舊黨哪裏還有安生的可能?
    :“不過話又說回來,都督被人如此編排,左使大人功不可沒!他連日來奔走,怎麽每一個他上門拜訪的人都開始毫不猶豫開始公開攻擊都督府?還有,他竟在這個時候把密冊送到各位大人手裏,這不是…這不是逼得那些人起來對付都督府嗎?”
    人就是這樣,處境艱難時總要找個人來責怪,仿佛這樣才能減輕心中的不安。程前也不例外,見陸繹沉默不語,於是不免起來許多怨言。
    :“你說…左使大人會不會…?”沈赫剛想走上前,哪知程前突然神秘猜疑道。
    意識到他要說什麽,陸繹急忙冷聲打斷道:“程叔,你想說什麽?!!”
    :“不是老夫小人之心,繹兒你想,若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聽到這,沈赫心裏咯噔一下!身世?都督不是說自己是被他撿回來的孤兒嗎?聽程前話裏的意思,那竟是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赫正狐疑,裏麵就傳來陸繹冷冷打斷的聲音:“他怎會知道?程叔莫要胡亂猜測!”
    :“可是…”
    程前還想說些什麽,沈赫也屏住呼吸側耳聽著,哪知耳邊突然傳來一句:“見過左使大人!”
    這麽一打斷,裏麵的聲音戛然而止,沈赫抬頭一看,原來是守在門外的侍衛在向自己行禮,沈赫皺眉看了他一眼,隨手便推門進去。
    一進門,首先聞到紙張燒過的煙味,沈赫目光落在屋裏的一個火盆上,那裏還留有紙張燒灼過的痕跡。屋裏兩人見到沈赫皆是臉色一變,隨即露出了尷尬不安的神色。
    被人背後非議總該是令人失望的,沈赫臉色陰沉,行過禮後問:“剛才你們在議論什麽…?”
    被問的兩人沒有回答,過了許久,程前冷聲道:“左使大人聽錯了吧?我們剛剛在商議都督被眾人彈劾的事,怎麽?沈左使難道不該給大家個說法麽?”
    程前對沈赫的身世避而不談,反而話裏話外都意有所指,語氣實在算不得和善。
    沈赫眸色一暗:“都督對於你我如兄如父,並且都督生前對我有所囑托,就算拚了全力沈赫也不敢有害陸家半分。倒是同知大人你,如今正是都督府危難之際,你不想著如何幫陸家走出困境,反而在這挑撥離間?究竟安的是什麽心?”
    程前冷哼一聲,破口罵道:“一派胡言!孰是孰非是個人都看得明白!到底是誰瘋狗亂咬?程前跟了都督四十載!還輪不到你這般稚口小兒汙蔑!”
    兩人針鋒相對,沈赫攥緊拳頭淩厲的目光盯著程前,那眼裏的殺意讓人不寒而栗,程前終於首先按耐不住冷哼一聲別過了臉。
    :“你也不相信我嗎?”沈赫不再看程前,轉而沉聲問陸繹。
    陸繹迎上沈赫目光裏的希冀沉默不語,而在他轉過頭去看程前的同時沈赫明白,或許從前親如兄弟看起來其實並不那麽信任自己,甚至在那兩人對視的一瞬,沈赫看到了陸繹眼裏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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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赫突然感覺心口有什麽東西堵住:“陸同知!”突如其來的生疏讓陸繹心抽動一下,接著沈赫說:“都督大恩,沈赫沒齒難忘!自都督去後,然心中悲痛不敢忘其囑托。本使心知你們會將彈劾之事怪罪於我,但你們可曾想過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都督之死總不會與奪嫡之爭脫得了幹係!你們想想,錦衣衛忠於陛下,都督多年深得皇上信任,許多細枝末端經他一手操辦,朝中多少人覬覦都督的位置?我們稍加行差踏錯陸家便是滿門抄斬,你們隨都督多年難道還不知皇上的脾性麽?”
    程前不以為然:“你不會想說皇上多疑,最是忌諱朝臣結黨營私,都督被眾人彈劾反而會得皇上憐惜吧!?”
    難道不是這樣嗎?沈赫愕然。
    :“沈左使,老夫看著你長大,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就這樣做了!老夫不知道你究竟有何用心,但我告訴你!老夫吃鹽比你吃過的米還要多!論見識你未必如我!難道你就沒想過兩派群起攻之,皇上終會為了平息紛爭而犧牲陸家嗎?”
    程前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沈赫頭頂一沉,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皇上猜忌多疑不假,但他為了製衡朝堂各方,犧牲一個已死的舊臣又有什麽不可的呢?!
    想到這,沈赫全身冰冷,看向程前責怪的眼神時也終於在驚疑中愧疚沉默。
    正在此時,門外匆匆進來一個侍衛,還沒等他開口說話,背後就響起一陣紛踏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一個尖細綿柔的聲音響起:“來人哪!一個也別想跑嘍!”
    屋內幾人臉色煞白,待看見一身過肩雲蟒紅袍的李傾曲時,幾人不約而同僵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門口的人一步一步走進來。
    李傾曲進門先是得意地瞥了一眼幾人,看見陸繹時嘴邊更是劃過一抹嘲諷,隨即冷哼一聲便開始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陸秉久承聖恩,然行張乖戾,不知感戴聖上恩德,多年來貪圖…”
    那是關於陸秉貪贓枉法,禍連錦衣衛同知僉事的問罪,陸繹聽在耳朵裏如同雷雨,心也隨之沉了下去。
    :“同知大人別來無恙!上次咱家來時沒有拜訪大人,實在是失禮了!請!”要知道錦衣衛如今失了執舵,東廠能趁機恢複當年伴隨成祖無間的榮光也未猶可知。
    李傾曲宣讀完聖旨笑意盈盈,陸繹卻麵如死灰,回頭向沈赫投去冰冷一瞥時,那眼神夾雜著惶恐與不知所措,臉上淨是遭人背叛的苦楚。
    沈赫如黃連在口,直到李傾曲把人帶離,程前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沈赫腦中一片紛亂,他在飛快地想著對策,指甲嵌入皮膚仿佛也不會覺得疼。直到意識到陸繹此去廠獄,東廠為了自己的利益陸繹恐怕會凶多吉少,想到都督的囑托,沈赫神情一凜,像是想起了什麽,隨即箭步往門外奔去。
    一晃數日,朝陽門外的晏春樓人來人往,二樓南邊的潤雨閣內,晏雪行與張圭年齊齊舉杯敬向同桌的海無涯。
    :“大人此去南京,不知何日再聚,歸年敬大人一杯!”
    海無垠無聊舉杯並沒有將酒飲下,垂著腦袋把酒杯緊緊捏在手裏,耷拉著臉一片愁容:“
    世間聖人千秋載,
    儒子得誨百世身。
    寒窗不倦欲何為?
    如聞春秋複聲聲。
    少陵八月憶長安,
    文正不忍鱸魚肥!
    輒嚐酒苦緒愁眉,
    徇書豈是為錦羅?
    黍糠不飽夜耕人,
    脂肥滿堂紅綠臣!”
    海無垠說完,抬眼看著張圭年問:“侍講大人,論功名無垠不如你,無垠三十有二才得舉人,有今日不過憑著幾年積勞功德。敢問大人,我們這些讀書人刻苦功名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張歸年低頭不語,海無垠又道:“侍講大人也曾遊曆四方,您應當知道民間是怎樣的。無垠做知縣那幾年不知見過多少事,百姓為了一口飯,一個物件,甚至一口氣都可以命相博。即使富庶如淳安,持強淩弱欺男霸女的混子很多,無恥卑鄙的小人也不少,而幾年的淳安知縣下來無垠知道,有多人並非天生無賴,他們生來就沒讀過書,不識禮數,隻有麵前得失,縱使千般道理也是無法教化。作為父母官隻能強權製之,這帶來的後果又是難以估計的。”
    張圭年年紀輕輕便當了內閣侍講,哪般醜惡他沒見過?聽海無垠如此說,便想起當年在荊州時,經曆幾大家族爭鬥差點命喪黃泉的往事,想到黯然處,還忍不住撫手輕歎。
    其實大多數百姓隻求一個溫飽,有幾個是真的窮凶極惡之徒?土地被豪紳占有,生存成了問題,禮義廉恥又算得了什麽呢?
    :“海大人此話怎講??”晏雪行從前在仙門時沒怎麽接觸過民間百姓,來天山道觀的信徒又大多表現心善的一麵,而到了昆州後由於昆州四季如春,百姓相對淳樸,昆州多年更有老師照拂,而且小山村畢竟鄰裏和睦,晏雪行自然不懂得海無垠言語中的無奈,更不明白海無垠為何說百姓多是卑鄙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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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當年我剛到淳安,身上衣衫破舊,沒幾個人認識我這個縣太爺,就是衙役也不把我放在眼裏。當年本官升堂審的第一個案子,是當地富戶狀告一老漢私藏他家的奴才,富戶請求老爺我對老漢用刑。我見那老漢瘦骨嶙峋隨時會斷氣的樣子,哪裏會是有力氣藏富戶家奴才的人?然而經過審問得知,那奴才原來是老漢唯一的兒子。所謂人貧物賤,心是貧的,窮瘋了的時候就什麽也顧不上了!當年老漢不顧小兒稚小,把隻十一歲的兒子賣到了富戶家,隻為換得二十個銅板!然而這二十個銅板不過能買半鬥米…你們看看!人命多不值錢!”海無垠哀歎連連,晏雪行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海無垠聲音悲緩,仿佛一首憶往生曲:“小兒在富戶的莊田沒日沒夜地幹活,幹不好還得被管教的打罵,如此才不過幾個月,那小兒一命嗚呼,魂歸了黃泉!富戶想來想去,居然覺得幾個月的奴才花了二十個銅板不值當,於是先發製人把老漢給告了!可憐那老漢苟且偷生絕了後,最後還要被富戶狀告要回賣兒錢…其實那富戶原是淳安的地頭蛇,家財萬貫哪裏會缺這二十個銅板?他不過是看我初來乍到,想試探試探我罷了!本官飽讀聖賢書,眼裏最容不得沙子,這等欺壓百姓的惡棍本官自然是不會放過他的!可剛開始衙役不聽我的話,經過一個多月整頓才慢慢好了起來,等查明真相時,嘿!你猜怎麽著?老漢也被富戶召去了田莊,本官查明事實想要將富戶繩之以法,沒想到第一個跪下求情的卻是那老漢!他就跪在我麵前把頭都磕破了!嘴裏還說著求我不要處置他主人的話!”
    :“主人家常有累死打死的奴才,明律官員無故處死家奴也隻是被罰俸一年,富戶又不領皇糧,自然這種事就見慣不怪了!就是要追究也是奴才的親人,我記得當時我問那老漢為什麽不追究兒子的死,那老漢卑微地回答我,兒子已經死了,可他還繼續活著呢!”
    富人隻有利益,窮人隻有生存,是什麽讓這人間變成這樣了?這還是太祖創下的那個重仁義禮至孝的大明嗎?
    三人心裏都不好受,海無垠更是搖頭連連歎氣,顯然不再想談論淳安。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叉開話道:“我見公子相貌不俗,無垠雖不信鬼神之說,但也覺得公子猶如方外之人,公子一心修道,自然是不懂人心險惡的…”
    :“不過公子仙姿月貌,當真是那騙鬼的牛鼻子道士麽?”
    海無垠如此問,晏雪行下意識地看向張圭年,兩人相視一眼隨即都心照不宣沒有說話。
    對於那個約定,他們都在冀望晏雪行方士的身份有所作用,所以晏雪行又怎麽會輕易在別人麵前承認自己不信鬼神?
    海無垠比他們都要年長,雖然不擅考功名,但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見晏雪行沒有否認,更加確定了心中的想法。
    :“無垠去年被召至入京,感涕聖恩,本想一心侍奉皇上,無奈京中鮮有同僚與我親近,兩位是稀少與無垠來往之人,無垠心中感激!若無垠長久京中,與兩位定會緣份不淺!隻可惜朝中奸人蒙蔽聖聽,無垠空有報國之心,卻就此被調離閑職!”
    聽到海無垠說朝中奸人蒙蔽聖聽,張圭年下意識地往四周望了望,壓低了聲線道:“大人慎言!此處酒肆魚龍混雜,被人聽去可不好!”
    海無垠冷哼一聲,不屑地道:“就算奸人在此處又當如何?身正不怕影斜,我又不似那些個趨炎附勢之徒!肥腸滿肚的奸臣自然是該怕的!”
    海無垠越說越氣,身體也扳得挺直,如此他那破舊長袍袖肩的一處縫補就顯得特別醒目了。
    海無垠清廉之名朝野皆知,從前淳安知縣時由於鐵麵無私政績斐然,被百姓冠以海青天的美名,朝廷因此才將他調入京中任都察院右都禦史。可惜也由於他性格剛直多與朝中之人不和,入京不過一年光景便被貶去了南京,雖然同是禦史,可自太宗遷都京城以來,南京六部等同於閑職,一般去了那裏就等於養老了。
    海無垠這是被朝廷棄用了!
    張圭年長歎口氣:“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大人此去南京又何必煩惱?現在奪嫡之爭險境不明,大人品行高潔,自然不想與朝中汙流有所牽連,圭年也怕大人過剛易折啊!”
    張圭年說得委婉,海無垠卻從他話裏聽出意思來,冷哼一聲道:“皇上現在終日耽於醮修,哪裏有空管得了無垠去留?想來應是首輔大人對無垠早有不滿,趁著蔡荀被查辦,正好把我塞去南京給頂了他的缺!”
    海無垠這一年來沒少彈劾嚴黨,嚴嵩早就視海無垠為眼中釘肉中刺,隻不過海青天之名天下盛名,即使嚴嵩再權力滔天,也不好輕易處置了海無垠。更何況,朝廷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把柄,海無垠卻是獨一無二的清流,他那洗到失色的官袍雖幹淨整齊,但還是免不了看起來衣裳襤褸,進京以來據說因為他沒錢宴請賓客,都不怎麽與人結交,就是嚴黨想以連帶的罪名陷害他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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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蔡荀之事被拿出來說,南京都察院被罰的罰,貶的貶,如此海無垠去南京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了。
    海無垠滿臉怨憤,張圭年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麽,但海無垠卻已站起身來,踱步大聲道:“自古以來,讀書人勤學功名侍奉君前!然而心無溝壑又如何能擔負天下大任?想那嚴首輔也是十幾年夙興夜寐考取的功名,不想安國之道,整日結黨營私蒙蔽聖聽!還有那徐大學士!平日裏自稱聖賢門生,把憂國憂民長掛嘴邊!也不看看他滿肚學識都用來幹嘛了?!除了青詞他還會做些什麽?!!”
    海無垠顯然沒把房中兩人當外人,越罵越起勁,晏雪行聽了也不禁有所動容,隻有張圭年皺起眉頭,拉過海無垠的手臂小聲勸道:“大人當真不知隔牆有耳麽?被人聽去了怎麽辦?”
    海無垠雙眼一瞪:“我海無垠還能怕他們不成!嚴賊做的壞事還少嗎?如果說大家都懼怕他,那誰會忠心侍奉皇上?誰還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上?”
    海無垠激憤之餘,口幹舌燥地端起桌上的茶水一口吞下,繼續道:“侍講大人不用勸我!反正被貶去南京已無前程可講,我這就回去遞上奏章,彈劾那嚴賊自私自利,禍國殃民!我就不信滿朝文武都是姓嚴的!”
    聽這話海無垠顯然是豁出去了,張圭年大為震動!恭身雙手抱拳道:“大人忠義!圭年佩服!”
    海無垠連忙拉起張圭年,與他挽手坐了下來。
    然而張圭年轉瞬麵沉如水,過了半晌長歎口氣問道:“不過,圭年有一事想要請教大人。”
    此話過後,半晌沉默,張圭年又問:“大人覺得何為君道?”
    海無垠麵色一怔,作為臣子怎敢妄論君道?
    :“大人何出此言?”
    張圭年說:“不久前,陸指揮使遭人伏殺於朱雀街,如今凶手下落不明,陸秉屍骨未寒,兩個兒子與生前幾個忠心的部下卻一起被李傾曲抓去了廠獄,據說每日嚴刑拷打,那陸同知身上快要連塊完整的皮肉都沒有了!大人是聰明人,難道也覺得皇上不顧往日情分,當真是個鐵麵無私的人嗎?”
    :“無垠…不敢妄議陛下!”
    :“大人高義圭年佩服!但大人可曾想過,指揮使與皇上幾同手足,在皇上還是興王世子的時候指揮使就已供陛下左右驅使,如今不過半月,陸家卻不再往日光景,圭年聽說連同知夫人與才一歲的世子也被關押在了女牢,為此沈左使在天行宮外跪了三日三夜!可謂是椎心泣血苦苦哀求,卻也未見皇上有所回護…”張歸年提起那人,晏雪行心一痛,本就陰沉的臉眸光變得更陰暗了。
    沈赫昏厥倒地時,還是他主張讓人送回錦衣衛的,現在已經過去三天,也不知道他人現在如何了…
    沈赫蒼白的臉在晏雪行腦中浮現,正在晏雪行心情低落時,張圭年對海無垠又道:“圭年聽聞半個月前嚴侍郎回來京城,皇上忙於蘸修,倒也沒怎麽過問,王侍伴有時提起枯骨嶺的事,皇上也權當沒聽見,如今王尚書都已告老還鄉,獨子之死還沒有下落,大人可知其中緣由?”
    聽到“枯骨嶺”這三個字,晏雪行心頭一跳,蒼白著臉默不作聲。一旁的海無垠搖了搖頭,張圭年接著道:“大人身為都察右都禦史,想來應該見過王公子等人的死狀可怖,這麽幹淨利落毫不留情,除了尋仇哪裏會有人這麽殘忍?而嚴侍郎為人大人是知道的,若是尋仇隻怕是衝著他來,可為何從穀中過去這麽多人偏偏隻嚴侍郎與佟文喜得以逃命?其中是不是可以說明一些問題?所以,陛下不是不明白,陛下是聰明人,就是相信神鬼之說,也明白幾位尚書公子的死其實和嚴侍郎脫不了關係,怕是嚴侍郎做的手腳也說不定,嚴家權傾天下,嚴侍郎身邊高手如雲,試問京城之中,誰敢在嚴侍郎跟前殺人?”
    此言一出,晏雪行與海無垠皆是一驚,晏雪行自不必說了,自己做的事他也想不到會有人這麽想;而海無垠卻震驚於皇上對嚴家的寬庇,雖然殺的不是朝廷命官,可那大都是大臣世子,世子在一個家族裏的份量不可謂不重要,真是如此,皇上怎能容許得下?
    :“…可是,殺那些世子對嚴家有什麽好處?據我所知,那都是些紈絝子弟,平時侍郎們巴結嚴家的馬前卒罷了,他們與嚴侍郎並無怨仇,更何況,現場跟隨嚴侍郎多年的侍衛也無一幸免,如果真是嚴侍郎自導自演,這又如何說得通?”海無垠顯然不相信這說辭。
    :“大人,問題就在這。皇上是不會在意事情原委的,不管尋仇與否,總不會與嚴侍郎脫得了幹係,死這麽多人,皇上那也得過得去,但真查出點什麽,嚴家卻是不能倒的…”
    張圭年諱莫如深,晏雪行卻聽得十分清楚:張圭年說的嚴家不能倒,那是因為皇上需要嚴家,已然到了不可分割的地步。他甚至想起沈赫說的,沒有嚴家,誰來給皇上當靶子?誰來給皇上搞財路?所以這事皇上幹脆裝糊塗,反正嚴侍郎最後也會自己把此事料理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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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雪行見過民間疾苦,也曾幻想自己終有一天能扭轉乾坤,但看到皇帝如此自私昏庸,還是不自覺地從心底湧起深深的無力感。
    張圭年說到最後,挽著海無垠的手臂說:“大人視圭年為知己,圭年視大人如手足,大人能力出眾,理應造福百姓,不該為奸佞小人所害才對!”
    海無垠語氣沉悶:“可是,總該有人站出來!不能讓那嚴賊繼續禍亂朝綱,危我大明江山!”
    張圭年:“大人說得好!嚴賊禍亂朝綱,蒙蔽聖上,終會有抄家滅族的一天!但不是現在!要知道,現在誰動嚴家就是忤逆皇上,大人難道不記得當年的楊仲芳了麽?他倒是鐵骨錚錚,最後改變什麽了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人又何必自取滅亡?”
    海無垠心裏很不是滋味,猶如被人一記悶拳砸在心口,頭頂一陣陣地發脹昏沉。
    他是忠,但不是蠢,皇上因何偏護嚴家他也不是不知道,隻是他從前一意孤行地以為皇上是奸臣蒙蔽,但事實如何他又怎會不明白?皇上他…其實就是自私昏聵啊…
    可他為人臣子怎敢往這方麵想?
    海無垠仰天長歎,覺得張侍講說得不錯,與其白送性命,還不如為百姓多做點事!更何況,自己就算不為妻兒著想,也應該為八十歲老母打算,更不消說自己年過四十才剛剛喜得麟兒…
    海無垠先行告辭,留在潤雨閣的兩人都心情沉重,晏雪行開口道:“大人這個月內閣輪值,可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陸家人?”
    張歸年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晏雪行:“公子可是在擔心沈左使?”
    被人點破心事晏雪行麵上一紅,但很快又麵色如常。
    張圭年五味雜陳地苦笑一聲,轉身邁步走了出去,他不過是個四品翰林,皇上如何打算他哪裏能得知?晏雪行無奈,也隻好跟著張圭年下了樓。
    正在這時,隨著腳步聲樓上突然傳來一陣熱鬧,眾人回頭望去,是一群侍從簇擁著幾人從樓上下來,晏雪行還未回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已在耳邊響起。
    :“雄雞破曉高昂起,卯惜更解美人意!卯惜姑娘名字真是讓人神魂顛倒,大人有姑娘這等佳人相陪,天下男人都該羨慕公子!”
    淫辭穢語說得極其奉承,酒樓堂食的客人都忍不住紛紛往說話的人望去,卻發現為首的是生個得矮壯的中年男子,麵目也生得普通,聽到恭維的話後曖昧地彎唇笑著,這也使他右邊那黃杏色異瞳光彩更加奪目。
    就是這樣平庸的人此時正摟著一個美人的纖腰闊步向眾人走來,看到堂前有很多客人,那叫卯惜的姑娘還躲在男子的懷裏嬌嗔道:“大人淨會取笑奴家!梁音妹妹可是昨夜伺候您不周到?”
    一群人越走越近,女子說話的聲音如同黃鶯出穀,簡直使人骨頭都酥了!人們看清她的長相,這才發現說話的正是如意樓的花魁卯惜。
    隻見她容貌生得極美,賽似桃花的雙頰美目盼兮,在嬌嗔的媚態下更顯得她整個人柳弱扶風,嬌弱可憐,此刻正依偎在男子的懷裏嬌笑連連…
    京城第一花樓的花魁是何等顏色?居然委身這樣的男人!
    眾人都不免有些惋惜,但看到剛才說話的人又都不約而同噤了聲,那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白皙的皮膚有著剛毅下頜線條的臉龐,若不是他身上那襲紅色飛魚蟒袍,人們大概會以為他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呢!但由於他身上的飛魚服大家知曉他的身份,即使他此刻滿臉堆笑,眾人卻仿佛看到毒蛇露出獠牙,莫名地一股寒意入骨,忍不住紛紛丟下酒錢奪門出去。
    很快晏春樓裏沒有逃走的就隻剩下晏雪行與張圭年,雙方人馬幾乎同時抬頭看到對方,連同剛剛還說著淫詞浪語的沈赫也一眼看到了前麵兩人。
    沈赫先是一愣,顯然沒想到會在此處見到晏雪行,但他也隻是一刹那恍惚,很快便回過神來,唇邊的笑意不改,像沒事人一樣跟在嚴世蕃的身後。
    :“侍講大人也來吃酒麽?怎麽不告訴本官一聲,本官也好與大人一起同樂呀!”嚴世蕃認出兩人,把懷中的美人往身邊一推,沒有絲毫傲慢與不屑,倒像是見到熟人一般首先跟張歸年打了聲招呼。
    :“下官見過大人!”
    張圭年手足無措回禮,嚴世蕃視線落在晏雪行的身上:“仙君今日怎麽好心情與侍講大人一起相約?上次的事是嚴某多有得罪,還望仙君勿要見怪啊!呃…不知宛兒進近來可好?”
    嚴世蕃彬彬有禮,若不是知道他行事為人,晏雪行差點以為自己以貌取人了!
    :“多謝大人關心,宛兒…她自有歸處!”晏雪行語氣不善,眼睛緊緊盯著沈赫。
    他們已經半個月不見,天行宮裏他日夜想他,如今突然見到,怎麽覺得他們之間關係好像已經冷淡至極了?
    嚴世蕃見晏雪行不理他,倒也沒有生氣,反而拍拍沈赫的肩膀道:“沈左使!不如你與仙君先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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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赫此時正抱著美人在她耳邊低語調笑,那美人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晏雪行,驚歎於他的天人之姿,也被他熱切的眼神所震撼!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啊?!眼裏的占有欲仿佛要把左使大人吃進肚子裏一般!
    梁音身為妓人閱人無數,哪裏會看不出來這眼神意味著什麽?可這是年輕有為的沈左使啊!身為鎮撫司一把手年輕有為不說,相貌身材也屬萬中無一!京城裏哪個女人見了不傾心?前段時間聽聞沈左使不再流連花巷,竟然玩起了男人,京城裏眾花樓的姑娘都不禁為之心碎,想必沈左使之前的那位就是麵前這人了!
    想到這,梁音不禁心中酸澀,自知自己這樣的煙花女子比不上這樣出塵殊絕的美人,不過想到昨夜這位沈左使與她彈唱飲曲一夜,今天又帶著她招搖過市,如今舊情人在一旁也仿佛置若罔聞,莫不是對她一見傾心了?
    梁音禁不住心裏得意,感受著沈左使有力的手臂,搖著婀娜的腰肢往沈赫身上靠,嬌聲連連道:“左使大人,這裏這麽多人,真是羞死奴家了!”
    嚴世蕃不懷好意地看著兩人,他不是不知沈赫倒戈相向是有所求,不過對於晏雪行這樣的人他也並不想招惹,於是又拍了拍沈赫的肩,轉身向前走去。
    沈赫像才注意到晏雪行,抬頭隻望了一眼,唇邊依然是一抹冷酷至極的笑意,客氣地頷首向身後的張圭年點頭示意,便擁著美人要往嚴世蕃追去。
    突然,向前的腳步一頓,沈赫被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怎麽?仙君莫非還想和我玩?”沈赫低頭望著被晏雪行抓住的手臂,似笑非笑問道。
    張圭年就站在晏雪行的身後,看見他氣得全身發抖,抓住沈赫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抖著,仿佛有些萬丈穿心的東西正在他的身體裏來回穿插!
    眼看著晏雪行快要倒下去,張圭年飛快地上前抱住他。
    眼看晏雪行落在張圭年的懷中,沈赫臉色的笑容倏然變得冰冷,語氣冷冷道:“侍講大人與仙君關係真是密切,不知道的還以為仙君與大人怎樣情深款款了呢!”
    晏雪行氣得啞口無言,胸口一陣氣血翻湧,抬手便想一掌把這背信棄義的家夥給劈了!
    但身體被張圭年緊緊抱住,張圭年還紅著臉對沈赫解釋:“左…左使大人莫要開這種玩笑!仙君對你…”
    張圭年結結巴巴要說下去,晏雪行屏著呼吸想阻止他,那邊沈赫就已飛快打斷道:“哦?…對我如何?大人不必介意,本使與他早就一刀兩斷,就是他還對本使有意,本使對他也早沒了興趣,正所謂美人鄉柔情似水,本使幹嘛要舍珠求櫝?哈哈哈!”
    沈赫說著擁著美人哈哈大笑轉身離去,前麵嚴世蕃還沒走遠,站在晏春樓的門口回頭冷眼看著這一切。晏雪行就這樣愣愣地看著沈赫慢慢走遠,直到霧水模糊了視線,再看不見他的背影…
    一刀兩斷!舍珠求櫝?他剛剛說什麽來著?他說他早對他沒了興趣,美人鄉柔情似水?!
    :“哈哈哈哈…!”晏雪行突然發出一陣狂笑,笑著笑著,胃開始抽搐,淚水也淌滿了他的臉頰。
    然而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笑聲變成了嗚咽,張圭年想要低頭看他,晏雪行縮在他的懷裏,顫抖的哭聲淹沒在他的胸膛。
    張圭年歎氣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慰道:“公子莫要傷心,左使大人這是…迫不得已啊!”
    懷裏的人傷心欲絕,張圭年隻感覺比殺了他還難受!然而顧不得心裏酸到發麻,隻能勉強支撐輕拍他的後背安慰他。
    過了許久,晏雪行止住哭聲,發現自己與張圭年這樣曖昧的抱著,想起沈赫說過的話,晏雪行臉色蒼白,伸手麵無表情地拂去臉上的淚痕,對張圭年說:“朝堂貧道隻相信你大人,今後貧道會幫你,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張歸年心頭狂喜,點了點頭,莫不要說一件事了,就是一百件事他也一樣會做到!
    晏雪行深吸了口氣,恨聲道:“貧道要你想辦法將他貶離京城,越遠越好!最好貧道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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