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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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爐裏龍涎香靜謐幽遠,掩蓋一旁淨瓶裏玉蘭花枝的香氣。
    晏雪行目光清冷,手裏捏著師門傳下來用於占卜的黃銅筊杯,神情肅穆盤坐在銀色緙絲秀錦蒲團上。
    嘉靖帝雙手攏在袖中,坐在對麵引頸而望,屏住呼吸忐忑不安等待著。隨著晏雪行行拋出筊杯,隻聽得“當”地清脆聲響,嘉靖帝往地上看去,隻見扇形的筊杯全都臥腹地上,黃銅拱背上紅繡已經被磨得發光,使人一見便知道,這是件年代久遠且高深莫測的法器。
    :“陰杯,諸事不宜。”
    晏雪行說出卦象,嘉靖帝大失所望,懨懨地歎了一口氣,眼角疲倦的紋路聚滿了哀怨。
    :“請陛下保重龍體!”伺候在一旁的嚴嵩很是擔憂。
    :“皇孫葬禮辦得如何了?”嘉靖帝勉強打起來精神。
    :“回陛下,裕王府上下都已打點,請陛下不必憂心。”
    嘉靖帝委實精神不佳,嚴嵩心知嘉靖帝定是還在傷心皇孫的薨逝,當下獻媚道:“景王近日來一直修身養性,白日裏焚香默經,在為重陽大祭作準備呢!想必景王此舉,定能感動上蒼,福祉庇佑陛下萬事順遂,國泰永昌!”
    嘉靖帝:“老四倒是有心,隻可惜建府多年未見子嗣,他也該有所擔當了!”
    嚴嵩:“陛下說的是,景王端孝賢良,定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雖然景王一直身下無物,但嘉靖帝還是忍不住有所期望,也由於景王這段時間以來的表現,裕王各方麵就顯得差強人意了。
    :“之前皇孫病重,老三欲娉商女為妻,如今皇孫去了,他這個做父親的還沒個正形,整日往李侍郎府上跑!堂堂皇孫貴胄成何體統?!”
    嘉靖帝氣得翻了個白眼,說起這個兒子,平時唯唯諾諾的就算了,如今連基本禮數都不懂了?!
    :“陛下息怒!那李侍郎家的侄女人才雋秀,殿下一見傾心也是有的,就是往李侍郎府上跑,也是為大明子嗣著想,陛下切莫動怒,傷身子可就不好了!”一旁的王瑾輕聲撫慰,眼角餘光卻掃向嚴首輔。
    嚴王兩人明裏暗裏都似有所指,晏雪行聽在耳朵裏,理了理筊杯上的墨色流蘇,眼皮都不曾一抬,直到嘉靖帝起身離去,晏雪行筊杯放入懷中,眼波平靜地說了句:“真人保重龍體。”
    嘉靖帝神情懨懨,一行人一走,靜室立即變得空蕩寂靜。
    一夜癲狂,晏雪行疲倦得不行,剛剛敷衍得輕鬆容易,其實他早已不堪重負,隻想閉眼沉睡,可抬頭卻發現還有人站在旁邊。
    :“首輔可有事?”晏雪行眉波微皺,不悅地看著站立一旁的嚴嵩 。
    嚴首輔沒有隨著嘉靖帝離開,此時也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聽到晏雪行發問,急忙從袖中拿出一個書折子來。
    :“最近,本輔新作一首青詞,本欲獻與皇上鑒賞,可陛下最近憂慮煩心 ,本輔又怕這詞有紕漏,仙君道行高深,想必青詞亦是一絕,何妨替本輔觀上一觀?若得仙君指點一二,本輔將不勝感激!”
    晏雪行接過折子打開一看,滿紙的溢美之詞,先是對三尊天聖的恭維,又是對嘉靖帝稱讚,最後才是表達嘉靖帝參道虔誠慧根天種,早應天庭召立,歸位仙班應眾生所望的說辭。
    隻要牛皮不破,吹牛的人隨便怎麽樣都不會覺得自己過分的!
    晏雪行心中一聲嗤笑,嘴上卻說:“首輔何必自謙?首輔伺候紫極真人多年,論青詞,誰還能比得上首輔您呢? ”
    晏雪行說著,把書折子遞還給嚴嵩,嚴嵩又是孤芳自賞般看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這首青詞寫得當真是妙極了!辭藻曼麗,循序遞進,如何不比徐階那廝寫的要高上一籌?
    嚴嵩頗為自得:“仙君仙風道骨,比神仙更似神仙!自仙君入主禪齋,本輔日日得見仙貌,一直心向往之,這樣吧!畢竟九月天高風躁,承宣布政使孟雲麓最近捎與本輔一些傣卡人的銀生茶,據說此茶生於思摩高山之巔,最是回甘悠香,可比西湖的雨前龍井有滋味多了!現下時節煎飲正是合適!而且銀生茶乃滇南之地名茶,本輔聽聞仙君自昆州來,想必對此早有耳聞,就是仙君從前經常品此茶也說不定,不如仙君賞臉,得空一起品茗賞詩,也好指點一二,使本輔不至於糟蹋了好茶,更添得幾分雅興!”
    晏雪行見識過嚴嵩拍馬屁的功夫,嚴嵩對嘉靖帝的逢迎單單剛剛書折子上的青詞就可見一斑,之前晏雪行並不以為然,覺得不過是醜人作怪罷了!可這奉承的話落到自己身上,晏雪行便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了。
    :“不必了,真人最近逢難劫數,最是心力交瘁的時候,本君須得加快煉丹,實在無暇顧及其他,辜負首輔一片好意了。”
    嚴嵩見晏雪行出言拒絕也不生氣,爽利地擺手笑道:“仙君莫要急著拒絕嘛!等忙過這一陣你我飲茶唱詩也不遲的!來日方長,也不急於這一時,隻要仙君肯賞臉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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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嚴嵩這廝能穩居首輔之位多年,就是這和悅春風般相邀,誰又會覺得他是什麽奸惡之人呢?
    不過,晏雪行可不會被他這表麵功夫蒙蔽,他可是見識過嚴世蕃為人的,先不說那些關於嚴首輔的傳聞,就是照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子打地洞的說法,有嚴世蕃這樣的兒子,作為父親的嚴嵩又能好到哪去?
    晏雪行突然覺得靜室有些悶,龍涎香也開始變得膩人。晏雪行皺眉呼來修童把香爐熄了,然後獨自轉身把窗門打開。
    頓時秋風迎麵而來讓人精神一震,也很快就吹散了一屋的膩香。
    嚴嵩見晏雪行不搭話,臉上表情開始有些不悅,但還是強忍著耐心道:“本輔盡心盡力恪忠職守多年,陛下如今對仙君有求必應,已然把仙君當作了自己人,你我都是伺候陛下跟前的人,理應多些走動,可別生了嫌隙才是。”
    晏雪行一時無語,不生嫌隙難道還能成為忘年之交不成?
    見晏雪行還是沒給他好臉色,嚴嵩幹笑兩聲,終於垮下臉來,兩個鬆弛的眼袋開始拉得老長,意味深長地道:“本輔聽聞都禦史海大人與仙君交好,海大人離開京城時,還是您與張侍講送的行。海都禦史清正廉明,“青天”之名天下盛揚,都禦史大人曾與人說願以比幹之心報答聖上的召喚之恩。他雖然進京以來一直發彈章詆毀本輔,可他為人本輔還是很讚賞的,本輔也曾極力邀他過府相聚,有什麽誤會都可以講,本輔想著,盡量化幹戈為玉帛嘛!可他非但不領情,還猙口白牙口出狂言,搞得大家都下不來台,這…這又何必呢?”
    晏雪行臉一沉:“所以,是首輔把他調離京城的?”
    嚴嵩一臉正色:“仙君怎會這樣想?本輔自認為就算不是什麽聖人海量,卻也不是什麽奸惡之徒。他與京中同僚幾乎不相來往,平時彈劾彈劾本輔就算了,陛下深明大義,知曉本輔行為辦事,就是詆毀本輔陛下也不一定信他。然而戶部主事、通政司上下都被海都禦史參了個遍!仙君是不知道,大明江山如此之大,戶部掌管銀錢賬本,怎可能每一絲一毫算得清楚?那海都禦史不理解同僚的難處,上來就說戶部賦稅不力,導致糧餉賑災艱難,通政司還罔顧百姓苦疾全無作為!這實在也太冤枉了!他們辦事如何自有吏部考核,皇上也會有所定奪,怎可因為幾件舊案就把人罵了個遍?就是都禦史官從二品也得按章辦事吧?可惜呀!海都禦史高傲自負,時間長了,戶部和通政司怎能不積怨?還有其他府衙就更不堪說了…他會彈劾別人,別人自然也彈劾他,本輔憐惜他才幹名望,想著拉他一把,可誰知他槍頭一直對著本輔幹,一天三紙彈章,仙君你說,要你是本輔,你會如何辦?”
    嚴嵩無奈攤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長長的眼袋巴巴地看著晏雪行。
    嚴嵩如此說辭,倒讓晏雪行不知作何回答了,心想嚴首輔果然是長年伴駕的老油條,一番話雖說得無恥卻又合情合理,誰又能從中找得出半分破綻呢?
    可晏雪行知道,海無垠被調離京城,怎會少得了嚴首輔的默許?
    晏雪行也不揭穿,強打精神想著如何打發了他才好,哪知嚴嵩見晏雪行沉默不語,自以為推心置腹般坐到晏雪行的身邊,小聲說:“所以說,人若驕傲自大怎能成事?仙君您說對吧?尤其身處朝堂,就是本輔也難免不了各方遷就,你看海都禦史罵本輔罵得厲害,本輔還不是咬牙往肚子裏吞了麽?現在他被貶去南京,就連舉薦他的徐太師他們也沒見出來保他呀!還不能說明一些問題麽?”
    嚴嵩說得眉飛色舞,自以為熱絡的表情,直到晚上晏雪行見了沈赫都還覺虛偽到令人作嘔!
    :“這麽說,他在拉攏你。”聽著晏雪行說完兩人對話,沈赫當即判斷嚴嵩的意圖。
    :“那你打算怎麽辦?”
    晏雪行冷笑:“什麽打算怎麽辦?他說他非奸惡之人他就不是了嗎?他怎樣的人你錦衣衛還能不知?”
    沈赫笑了笑:“防範他是對的,他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要信,你不知道,海無垠調離京都,雖說表麵上首輔沒插手,可私底下卻是他的手段。你也聽他說了,主要是戶部幾位主事和通政司聯合上書彈劾海無垠,可事實上海無垠開始罵得最多的就是首輔,惹得首輔惱了,故意讓林途之分派他處理一些關於朝廷各部的積案,他有事忙,自然就不老找首輔的麻煩了。他又不是那種懂得迂回的人,以他的性格之後果然得罪了一大片人,讓人感覺他哪哪都格格不入,不用首輔發話,大家就已容不下他!就是他沒有什麽錯處,貶去南京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說到著,沈赫語氣突然變得凝重:“你若是有所打算,以後和他打交道日子勢必還長,不得已你千萬不要得罪他,你也看見了,像海無垠這種自負高尚的人,首輔要收拾他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這麽長時間以來,首輔一直對你客氣,你更要小心提防他!要知道,不被他放在眼裏的人,他連動手都是不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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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雪行輕輕點頭:“知道他有所圖謀,但貧道還能怕他麽?自古邪不壓正,就是他位極人臣,平日裏乖張跋扈,黨同伐異,卻也不能逼迫貧道做貧道不願意做的事情!”
    晏雪行態度強硬,沈赫不卻禁有了幾分擔憂:“那我問你,你進天行宮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了替陛下修煉仙丹,助他羽化登仙?”
    晏雪行搖頭:“當然不是,大人知道貧道雖出身道觀,卻對修仙升天半點也不信!天下百姓饑不裹腹,卻要省下口糧銀錢來點香供俸道觀火油,多少人襤衣蓽履,全不顧子幼父老饑寒交迫?這樣的情況,自昆州往京城來不知見過多少!”
    沈赫深以為然:“這算什麽,這些我隨都督走南闖北見更多,天下差不多都一個樣。”
    兩人旁邊是一個熊熊火爐,那是修煉用來醫治陸繹丹藥用的。
    火光中,沈赫側臉看著晏雪行的眼睛,回憶起過去一件事來:“前幾年,我和都督一同去渭南開封下麵的嫣陵賑災,我們到時,災民跪在地上,都瘦骨嶙峋的,一雙雙幹巴的手放在頭頂,嘴裏念著神靈保佑,終於等來了朝廷的災糧!由於旱災加上瘟疫,當地已經死了很多人,鄢陵知縣腳不沾地,連招呼我們的時間都沒有。我們到鄢陵縣衙時,空蕩蕩的衙門就幾個老衙仆守在府中,都督便問那管事知縣大人去哪了?賑災的朝廷文書早就到了,怎麽如今門庭冷落等著大家?那管事的戰戰兢兢告訴我們,知縣去了鄢陵再下麵的安良鄉,那裏正在祭天求雨呢!聞知縣居然丟下縣衙,命管事的招呼我們,連縣丞都不曾留下。當時我們都覺得很奇怪,雖說都督也信神佛,但為了區區一個祭禮把遠道而來的貴人得罪了,這種事都督是怎麽也不會做的,連身家前途都不顧,難道說這鄢陵縣上下都迷信至此麽?”
    :“然而皇命不可違,賑災是一刻也緩不得的,都督命我前去安良鄉找聞知縣,都督他們則在衙門等候。路上衙役餘良告訴我 ,原來聞知縣和你一樣,也是個不信鬼神的,之所以這麽急去安良鄉,是因為那裏舉行的河祭太過恐怖!太過殘忍了!”
    說到這,沈赫長長歎了口氣,晏雪行麵色一變,當即便想到了河祭的內容。
    一般道觀供奉的不過是普通的香火祭禮,比普通百姓的郊社之禮還要簡單,民間百姓祭祖拜神有時特別隆重,會具備三牲酒禮,然而有些地方方士擅長旁門左道,信奉遠古天師,不但道法詭異,就連祭禮都異常突出!
    :“他們舉行人祭?!”晏雪行說出猜想,聲音有些發顫,見沈赫微微頷首,即使一旁爐火燒得劈裏啪啦地響著,晏雪行也沒來由地覺得開始遍體生寒!
    這種祭法他不但在師父的道法術書上見過,就是從前在昆州也聽說周圍一些偏遠的地方時有發生!
    晏雪行握緊拳頭一臉的憤怒!他想象不出有人竟為了心中執念竟會如此喪盡天良!居然用活生生的人去獻祭根本不存在的神!他們究竟修的什麽道?欲成什麽樣的仙?!
    晏雪行怒火中燒,沈赫拍拍他的肩,歎了口氣又道 :“事後,盤點居然有十八個童男童女之多!
    晏雪行臉色又是一變!眼前仿佛看見許多孩子無辜被獻祭,耳邊全是他們痛苦淒厲的叫喊聲。
    :“當年我趕到那裏時,河祭已然結束,整個安良鄉都彌漫在草木燒成的雲煙之中,遠遠看去,跟天宮南門也沒什麽區別,到處煙霧繚繞,其中隱約處還有人影出沒,隻不過從煙霧裏傳來的不是什麽神樂仙音,有的不過混亂噪雜的尖叫聲,哭罵聲,還有人們摩拳擦掌的聲音。原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居然在清雲河邊打了起來!忍著煙霧熏得難受,衙役帶著我們撥開人群,等找到聞知縣時,他的烏紗被人扯在地上,頭發淩亂不堪,身上的官袍補子也都快掉下來了!看見我們到來,他還一臉驚恐地看著騷亂的人群,半天也說不出來一句話來!”
    火爐旁又幹又熱,說了這會兒子話,沈赫有點口幹,舉起放在一旁的酒壺就喝了幾口,隨著火辣的味道在嘴裏綻開,沈赫隨手把酒壺遞給了晏雪行。
    晏雪行沒什麽心情,擺擺手拒絕了。
    :“你可看見那道士了?”對於所謂修仙晏雪行不甚在意,但修道不同,師父很多道法書籍都並非一無是處,比如《易經》、《道經》、《清靜經》、《南華經》…這些經書哪一部不是至臻寶典?在道家沒被用來裝神弄鬼之前,明明道者都心懷慈悲,修身養性兼濟天下蒼生!可恨如今卻被一些賊人玷汙了!
    :“是個黃袍道士,長著一縷白須,看起來有些年紀了。”沈赫說著,把手裏的酒壺蓋擰緊,重新把酒壺放在一旁。
    :“不過,說起來那聞知縣為人正直,知道那些孩子要被推下河去祭神,當即什麽也顧不上了,帶上所有的府兵前去救人。隻是他行事魯莽,居然上來就把河神像給砸了,後來竟落得個差點被人推下河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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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雪行很是驚訝:“那些孩子何其無辜?這本就是傷天害理的事,就算聞知縣府兵不得力,難道周圍百姓也眼睜睜看著嗎?”
    :“河祭本來就是鄢陵幾個大戶請道士來作法,孩子也是他們買來的,並且幾乎每年都有河祭,隻不過從前是三牲酒禮,多的是把豬牛往河裏推,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起就開始了人祭,剛開始是童男童女一對,然後是三對、六對、再到那年的九對!要不是當年聞知縣剛好調任鄢陵知縣,這樣的慘劇還不知道要到幾時呢!”
    天殺的!簡直是駭人聽聞!
    晏雪行握緊拳頭咬牙切齒,不過他又覺得有些奇怪,知縣府兵少說也有上百,怎麽會對付不了幾個富紳家的散兵遊勇和一個裝神弄鬼的老道士?
    晏雪行把心中疑問告訴沈赫,沈赫這才麵色凝重,鄭重其事地道:“所以,下麵才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你可知道為什麽聞知縣乃一縣之主 ,那些人卻都不怕他嗎?”
    晏雪行愕然,這他哪裏得知?
    :“要不是我和林麒趕到,那聞知縣就要被那些人齊齊推下河淹死了!而最想推他下河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安良鄉的百姓!你可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就是這麽令人膽寒!河祭本就不隻是當地富紳的事情,事實上越是窮苦的人就越信鬼神,今日摔了一跤,他賴撞了衰神,交上好運,他會覺得是之前虔心求來的神明庇現。河祭由來已久,那幾年渭南一帶天災頻發,河祭對於他們來說關乎收成,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他們如何能不著緊?那年已經餓死很多人,再不下雨,餘下的人也得餓死,聞知縣上來就把河神像砸了,當地百姓本就惶恐,更何況朝廷救災的糧食久久不來,道士再一挑唆,百姓們恨不得啖其肉,嗦其骨,隻恨他多事!又怎會顧忌他是何身份,為了什麽而來?”
    晏雪行沉默著久久不曾言語,曾經在天山派時他可是見過狂熱信徒是怎樣虔誠無知的。
    :“你想什麽我知道,我也理解你為什麽這麽想,可是神鬼之道本就是從上而下,誰又能輕易改變得了?就好像百姓對神鬼的敬畏是根深蒂固的,皇上對鬼神也深信不疑,並且通過蘸修他既可以操縱群臣又可以穩固江山,大臣們就更不用說了,你也看見了,青詞寫得好,飛黃騰達不在話下,因為青詞,嚴首輔更是權傾朝野二十餘載!這樣大家從中都能得到想要東西的一件事你去反對?阿雪,我不是看輕你,你知道的人有幾個是與你一般想法的呢?就是徐太師,也是靠青詞取信於陛下的吧?”
    :“所以,大人覺得貧道在異想天開,任性妄為嗎?”
    :“皇帝因為修仙不理朝政,百官想著如何利用討好,天下大小事由嚴嵩一手遮天,這幾年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難道所有的人都視而不見嗎?!”晏雪行臉色在火光中蒼白如紙,整個人看起來痛心且惶惑。
    沈赫搖頭:“不是沒人看不見,隻是這種方式延續多年,牽扯利益太多!而且阿雪,你太天真了,說到底你不過一個方士,就算陛下如今信你幾分,願意抬舉你,可在別人眼裏,你與侍候禦前的奴才又有什麽區別呢?你既無根基又無人脈,在你還有用處時他們還會招攬利用,可如果一旦意識你與他們利益相左,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做?”
    沈赫目光憂慮,火影在他的眼睛裏閃爍。
    :“他們會想辦法除掉你!到時即使你武功蓋世,怕也隻能遠走江湖,永世背負被他們羅織的罵名!”
    晏雪行看著火爐裏明黃的火苗心裏有說不出來的苦澀,耳朵裏“隆隆”聲音隻看得見沈赫嘴巴一張一合。
    坐在火爐旁許久,熾熱的爐火照得人皮膚有些幹癢緊繃,晏雪行覺得難受,忍不住手掌遮蓋臉龐,然而觸及雙目時,卻不知什麽時候淚水透過指間,不知不覺間濕潤了掌心。
    他現在隻覺得十分迷茫,腦子裏曾經有過的想法如今變得蒼白無力,仿佛看見心中的高樓在一點一點地崩塌。
    沈赫將晏雪行攬在懷裏,繼續勸道:“我不知道你與張侍講有過什麽樣的約定,可是你知道,一兩個人是成不了事的,誰也無法改變這一切,不如等陸繹好起來後,我陪你離開京城,回昆州也好,天南地北也罷,不管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如何?”
    吻落在額頭,晏雪行不甘地閉上眼睛,回想當年師門的慘劇和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他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天下被愚昧所困,他卻要眼睜睜地看著!
    可他也明白,他什麽也做不了,在這個世間,信奉鬼神的人是多數,就是有人和自己一樣不信又怎樣?他們大多都隨波逐流了,隻有自己活得像個異類。
    晏雪行伏在沈赫的肩頭,像是倦極了的鳥兒,聲音變得微不可聞:“可是,大人願意回昆州嗎?”
    在這寂靜的夜晚,晏雪行的聲音猶如一陣秋風,聽起來落寞寂涼。
    沈赫微微一怔,回頭看著晏雪行的眼睛道:“阿雪,我們不一定非得回昆州,你的醫術文武都是絕頂,就像你說的,天下這麽多百姓苦難,行醫也好,救難也罷,你我行俠仗義,馳騁江湖豈不快哉?不比屈在這困地虛諛麵對各樣豺狼虎豹好上百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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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最後,沈赫的嘴角微微揚起,猶如星光的眼睛裏寫滿了向往。
    晏雪行看著他的眼睛沉思良久,淚痕未幹的臉上依然是滿臉愁容。
    見他心情低落,這時沈赫冷不防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放在他的手心,伴隨著溫暖觸感,掌心裏,還殘留著沈赫胸膛滾燙的氣息。
    :“這是什麽?”晏雪行指尖劃過羊脂白玉上的秋菊雕飾,細細看去,玉飾雕得極其精美。隻見簇擁低垂的菊花好似秋風吹拂,如針般細小的花瓣雕得很是生動,枝葉上的三兩花蕾猶如漫舞的蝴蝶在輕輕躍動,又像是含羞嬌怯的少女在對著右下角空白處的“晏”字顧盼秋波。
    不難看出,這定是出於大師之手!
    :“這塊玉是我特意為你挑的,寶璞齋的東西最是白璧無瑕,掌櫃乃名動下的碾玉聖手鹿子岡,聽人說,他那“昆吾”刻刀雕出來的玉器堪稱是天巧神工,我也是慕名找他做的這塊玉佩,等了足足三個月他才把玉佩交付於我呢!”沈赫忙不迭獻寶,流露出期盼的眼神看著晏雪行。
    :“怎麽雕的菊花?”晏雪行看了半晌突然問。
    :“…菊花不好嗎?”沈赫莫名有些緊張,盯著晏雪行的臉不知他是何情緒,還以為他不喜歡,頓時心裏沒了底:“"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在昆州時,我見你念過這詩,還以為你喜歡菊花呢!”
    晏雪行眉頭一挑,似笑非笑道:“於道家而言,菊花乃陰物,你看人死後,人們愛把白菊帶身上,就是菊花開在重陽時節,看似喜陽之物,可你見哪個道觀把菊花種在房前的?”
    :“那…那怎麽辦?…不如我再送你別的?”
    沈赫伸手便要去拿玉佩,哪知晏雪行動作更快,手掌一收,玉佩便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哪有人送東西還能往回要的道理?既是大人心意,貧道勉為其難收下好了!”
    :“可是,…你不是說菊花不好嗎?”沈赫又想去奪那玉佩。
    :“話雖是這麽說,可貧道也不信邪呀!”晏雪行最後看了一眼玉佩,然後把它小心揣在懷裏,看向沈赫的眼神也終於軟了起來…
    自從入夜,沈大人就吩咐府中下人不準進入後院,就連秦伯想讓老伴幫沈大人燒柴煉藥沈大人都不讓,秦伯本就心生好奇,半夜起來聽到後院有人在竊竊私語,他便偷摸著從門縫裏往院子裏探去。
    這不看不打緊,一看竟把他嚇了一跳!
    隻見一位謫仙模樣的男子與沈大人抱在一起,男子身上透著爐火淡黃的微光,看著既像真實又像是透明的鏡像,抬首承歡時還有種讓人說不出來的媚態。而那平日裏看著深沉冰冷的沈大人竟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在男子的撩撥下變得輕浮放蕩,一些令人麵紅耳赤的聲音傳入耳中,秦叔尷尬之餘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他常聽坊間傳聞,一些勾人魂魄的狐妖會在夜裏找上門來,許多書生因此失了精魄而後丟掉性命,他也聽說它們通常在這之前總少不了一番勾引戲弄。
    秦叔雖說來沈府不久,可上下都由他打點,入夜後沈雪園大門禁閉從未見過有人出入,男子無緣無故出現,難不成真是狐仙來害沈大人性命的?!
    秦叔驚恐不安正猶豫著要不要衝進去救沈大人,哪知那男子還沒什麽反應,自家沈大人卻像感知到什麽,抬頭間神情一凜,目光如一把利箭掃射過來!
    對上那目光,秦叔嚇得一顆心停了半空,還沒來閃躲,隻聽得對麵銀光一閃,“啪啪”幾枚銀針打在門邊上,秦叔嚇得麵色煞白,忙後退幾步,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晏雪行起身理了理額前淩亂的發鬢,有些掃興地道:“可惜大師兄殺了福伯他們,如此粗魯不知底細的下人,大人如何能放心?”
    沈赫也覺得甚是掃興,他本想著找個尋常管家不會有什麽牽扯,哪知卻是這麽個煞風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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