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經曆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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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外麵走動聲音越來越多,沈赫知道,圜丘那邊的祭禮已經結束。
與晏雪行的談話後沈赫非常失望,他忽視不了晏雪行眼裏的亮光,他開始隱隱後悔,大多人的墨守成規,差不多兩百年來的陳年積垢,從來高低不同的茫茫眾生,豈是一個人或幾個人就能改變的?阿雪分明是往火坑裏跳啊!
回到府衙,所有人見他都是尊敬而疏遠的,仿佛知道天會起風,誰也不想與他有什麽關係一樣,就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林樾見了都是客氣抱拳便低頭走過去,再沒了之前的親近。
:“他們未免太過分了!大人對衛衙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恩情,您還沒怎麽樣呢!他們就敢如此輕視大人!”
林麒恨恨罵著,沈赫回頭看他,沉著臉道:“不要亂說話,人多嘴雜,容易落人話柄!”
林麒心裏即使再氣,卻也不敢再罵下去,憋屈著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這時外麵有喝罵聲傳來,兩人抬頭一看,原來是指揮僉事李禹帶著一隊人押了幾個莊奴進來,見到沈赫李禹先是一愣,緊接著上前行禮道:“沈大人您怎麽在這?這個時候您不是應該和指揮使進宮伴駕嗎?”
李禹麵有疑惑,這些日子以來衛衙裏莫名的氣氛他不是沒有感覺,可沈同知與陸指揮從小一同長大,多年稱兄道弟並且有著過命的交情,他還以為即使是程同知有什麽不滿,陸指揮也不會對沈同知有任何怨對才是。
而且重陽大祭是何等重要的場麵!都督在時都是由左右同知盛裝陪同護駕,如今又是陸指揮第一次護駕出席這樣重大的場麵,竟然把沈同知留在衛衙裏?
難道兩人真如傳言那樣有了齟齬?
沈赫臉上看不出來表情,往李禹身後掃了一眼,淡淡問道:“這些人是做什麽的?”
李禹順著沈赫目光回頭看那幾個看不清麵目的莊奴,回道:“這些都是都督京郊莊上的奴才,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前些日子出逃,出動兩個百旗才把他們抓了回來,現在下官正要審問呢!”
:“兩個百旗?”沈赫不禁皺眉,兩個百旗手下起碼兩百多人,非是一般重要的犯人都不會出動這麽多人追殺,怎麽這些養在京郊裏的莊奴也要浪費這麽多人去捉拿?他們是犯了什麽錯麽?
想到這,沈赫便細細打量起他們來。
他們身上大都衣衫襤褸 ,顯然逃跑時經曆過一番掙紮,蓬頭垢麵的看起來和街邊的乞丐差不了太多。
:“莊奴怎麽抓到衛衙裏來審問?不應該直接都督府過問嗎?”沈赫說著,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那是個年過四十的漢子,眉粗目正,臉寬耳闊,身上骨架生得粗壯,看著是個莊稼人。
此人與其他人不同,沈赫是知道自己氣勢的,多年殺戮形成的戾氣就是平常官員見了都懼怕三分,更不要說目不識丁的粗鄙耕夫了!可此人見了自己非但不怕,還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著自己臉上看,並且目光從開始的迷蒙到疑惑再到眼中一閃而過的欣喜,沈赫不由覺得奇怪,這人…竟認識自己?
沈赫又細細看了眼此人,那人迎上沈赫的目光,立即激動得眼含淚光,臉上是既害怕又期待的神色。
:“僉事大人,原來您在這啊!少主快要從宮裏回來了,這些莊奴昨天少主就有過問,大人還不趕緊把他們押下去,好明日交還孫管事?”
人未到先聞聲,伴隨著腳步聲,沈赫抬眼望去,隻見眼帶鷹勾的年輕人迎麵走來,那人來到麵前站定,也不向沈赫行禮,隻是眼神示意押著莊奴的護院,要他們趕緊把人弄走!
護衛們被那人眼裏的冷意嚇得打了個激靈,連忙要把幾個莊奴押下去。
拉扯間,剛才那壯漢像是才從混沌中清醒過來,開始手腳並用不停地掙紮,嘴裏“啊啊啊…”地亂叫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沈赫的臉。然而任憑他用盡力氣把嘴巴張得拳頭那般大,喉嚨裏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隻急得他扭曲著臉,眼淚自雙頰兩邊滾滾落下。
這人竟是個啞巴!
眾人隨著啞巴的目光落在沈赫臉上,不約而同露出疑惑的神色,站在一旁的雲韶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冷喝道:“冼護衛,還不快押他們下去?!驚擾同知大人隻怕你十顆人頭都不夠砍!”
自從王順之死後,冼東浪就被趕去了莊上當護衛,莊奴出逃他自然有責任。同時他也沒忘記自己與沈赫之間的過節,極其不甘地瞪了沈赫一眼。要知道沈赫如今是指揮同知,而他卻成了一文不值的護院,聽到雲韶這樣說,當下再也不敢停留,立即押著人往前走。
那漢子還在嗚咽掙紮著,沈赫不滿地看向雲韶。
雖說雲韶言語頗為敬畏,可這裏一群人自己官職最大,雲韶不但沒向自己行禮,還當著眾人的麵趾高氣昂地發號施令,顯然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慢著!”沈赫冷聲喝止,雲韶臉上陡然變色,看著沈赫那雙冷若寒霜的眸光,雲韶心裏開始莫名發虛,也不敢說沈同知的不是,隻能陰沉著臉,看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啞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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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得我?”沈赫聲音低沉,睥睨眸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啞漢又驚又喜,激動地看著沈赫的臉半天,可當目光落在他身上華青鬥牛瀾膝祥服時,啞漢像是記起來什麽恐懼的往事,瞳孔倏地放大,一瞬間,眼裏又隻剩下了抗拒與防備。
:“大人問話,還不快點回答!”
林麒大聲怒喝,啞奴嚇得一哆嗦,混濁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周圍,發現周圍都是冰冷的目光盯著自己,就連那個他以為少爺的人也一臉的冷漠,啞漢畏懼的目光垂了下去,最後沉默著搖了搖頭。
沈赫眼裏閃過一絲失望,揮手示意冼東浪把人帶走,啞漢頓時沒了掙紮,任人拖著往後頭走,隻是呆滯的目光依然死死盯著沈赫。
:“驚擾同知大人了!”
雲韶抱拳行禮便也要離開,沈赫冷冷地看著他,突然出聲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雲左使好大的官威呐!”
雲韶嘴角扯過一抹笑意,裝著恭敬道:“下官不敢,過失之處還請大人恕罪!”
沈赫冷哼一聲,雲韶假裝看不見他眼裏的輕蔑之色,婉言道:“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同知大人奔波勞累,想必是辛苦了。”
說到這,雲韶眼波一轉,歎氣道:“自都督去後,京郊田產少主顧暇不及,這才讓奴才們有了可逃之機,如今少主身邊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你我都是少主信賴之人,想必大人不會與下官置氣吧?”
雲韶說完,無視沈赫眼裏的怒氣,沒等他發作,便笑著領手下徑自離開了。
這是徹底把沈赫無視了,然而雲韶嬉皮著一張臉,沈赫還沒有拿捏他的理由!
一旁的李禹見了也覺得雲韶過分,上前出言安慰道:“沈同知不要見怪,這小子之前規矩得很,最近也不知道吃錯什麽藥了!竟這般沒大沒小!”
李禹說完,眼見沈赫臉上表情冰冷得嚇人,尷尬幹笑兩聲,便也往後堂退了下去。
很快衛衙前堂院門隻剩下沈赫主仆二人,望著雲韶消失的地方,沈赫目光陰冷,側臉低聲吩咐林麒道:“你替我去辦件事…”
時夜,錦衣衛衙,前所議事堂。
:“林右使畢竟不是少主提拔起來的人,要不要…?”換個可靠的人頂替了他?
程前未了的話陸繹自然明白,程前對沈大哥的敵意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之前自己就是聽了他的話對沈大哥采取明升暗降的做法。
隻是這兩個多月來林樾表現不錯,無故替換了他,自己才剛坐穩位置,人事調度過多不免引起不必要的慌張。更何況,他還不想與沈赫撕破臉,這樣大家不說破,保留情分就已經很好了。
:“不必了吧?據本指揮這些日子觀察,林右使當稱其職 ,辦事小心謹慎,程叔是不是多慮了?”
程前聽罷臉色變得難看,動作快得連陸繹都沒法阻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苦口婆心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非是程前倚老賣老,少主得看現在的情況!沈同知也是屬下看著長大的,非是一般情況屬下如何能容不下他?先不說之前送桂酒的事,多少人受他恐嚇忌憚錦衣衛?就說都督遇刺,凶器放在東司房,上個月無緣無故失火,其他物件都在,卻唯獨都督案件關鍵證物丟失。少主您想想,東司房隸屬鎮撫司,沈同知當時是鎮撫司一把手,難道他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又或者說他已經知道了什麽…別忘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換作是誰也沒有辦法當做無事發生吧!”
陸繹臉色驟變,他本來還在為父親遇刺的事耿耿於懷,聽到程前這樣說,也不禁思索起來。
剛剛雲韶已經和他說過白日裏發生的事,他怎麽也想不到啞奴會在此時與沈赫碰麵。當年沈家抄家一事恐怕除了自己與程叔,就隻有那個仆人知道!要是讓沈赫知道自己的身世,按照沈大哥狠辣的性格,還真保不準會做些什麽!
想到這,陸繹歎了口氣:“當年沈兆筠自己找死如何能怪得了別人?再說了,沈家被抄雖是父親執行,可父親也冒著殺頭的風險救下沈大哥,至於那啞奴,當初一心殉主,父親不願意濫殺忠魂,如若不然,怎會留下他這麽個禍害?”
:“話雖這麽說,可誰知道沈同知會怎樣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陸家再經不起波折了!”
:“當年的事沈大哥若要怪陸家,那陸家也無話可說,天意不可違,誰還不是天家底下討飯吃的呢?父親對他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秋風透過屋脊,陸繹聲音異常落寞,一邊是兄弟,一邊是皇命,命運是這樣的無可奈何…
秋風夜涼,月空明鏡,橢圓半大的月亮掛在半空,柔和的月光灑在屋頂,屋簷下偶爾飛出一兩隻蝙蝠。伴隨著葉落聲音 發出一陣“桀桀”的聲響。
忽地,一條黑影掠過,蝙蝠們立即驚逃四散,屋裏的人忙走出來看,發現是蝙蝠的身影,微微鬆下一口氣來,站在門口許久,才又重新走回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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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赫平靜了很久,渾渾噩噩走到收藏案宗的經曆司門前,守夜的司使見是沈同知,忙打起精神,上前拱手道:“見過大人,不知這麽晚了,大人可是有事?”
燈籠火光透過油紙落在沈赫的臉上,表情冰冷得嚇人。
司使抖了抖身體,不自覺噤了聲,一臉為難地看著沈赫。
:“你是陳司使吧?我記得你,和其光,同其塵,是你的名諱?”
:“大人竟認得小人?”陳其光有些受寵若驚。
:“當然記得,不過你之前不是在馬軍前所任校尉麽?怎麽屈才守經曆司了?”沈赫說這話時,頭腦開始冷靜下來,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連說話聲音都變得和藹不少。
:“勞大人記掛,小人之前確實供職兵馬司,承蒙指揮使青眼,小人在幾日前才剛調來經曆司…”陳其光閃爍其詞,正想著要如何能打發他走,哪知那沈同知一邊與自己說話竟一邊邁腿往裏伸,陳其光不由得著急起來。
:“大人,指揮使有令,任何人未得允許不得擅闖經曆司。”
:“哦?連本同知也不行?這裏麵半數卷宗都是我放進去的,怎麽?我堂堂指揮同知竟不能進去了?”沈赫耐著性子,臉上笑容愈發溫和。
陳其光哭笑不得:“大人見諒!非是小人為難大人,實在是上頭有令,大人您看…”
陳其光說著抬手攔住去路,旁邊其他幾個小吏也圍了上來,齊刷刷站作一排,神色不定地看著沈赫。
沈赫勾了勾嘴角,臉上的笑容讓人看著頭皮發麻。
:“是本大人為難你們麽?皇上的命令是本同知在鎮撫司時就有了的,進經曆司不過翻看些卷宗,如今天色已晚,陳司使若放心不下就跟著好了,做什麽這般推辭?誤了皇上的事情司使可擔當得起?!還不快給本同知讓開!”
沈赫皮笑肉不笑,說到最後,眼裏的厲光與戾氣讓人不寒而栗,陳其光與幾位司使麵麵相覷,最後還是勉為其難讓開了一個口子。
沈赫進去經曆司,不分說坐下便翻閱起卷宗,陳其光無奈,隻好躬身上前幫忙搬看卷宗,以祈求沈同知趕緊辦完事離開。
沈赫本就聰慧過人,看書一目十行不在話下,要不天生不愛看書的他,拚湊詩詞也不會信手拈來了。看卷宗也是這樣,不過短短三個時辰,經曆司十萬三千七百三十九件卷宗,他很快就看了半數,其中有很多之前看過,也有很多事是從頭到尾一起看的,尤其是十幾年前錦衣衛辦過的卷宗,沈赫是逐字逐句絲毫也不肯放過。
隻可惜找了大半夜,關於沈兆筠的記錄隻有寥寥片語,除了《己酉歲誌》中稍有提及,便再見不到關於沈兆筠的蹤跡了。
沈兆筠,淮安癸未科進士,先職於督察司務,後丁卯年經曆都事,丁未年從督察右副都禦史,於乙酉年禦前無狀,時年三十有五獲刑杖斃,抄家滅三族。
短短數語便是父親在錦衣衛所有的記錄。
沈赫胸口劇烈翻湧,壓抑不住的情緒讓他差點崩潰大哭。但旁邊陳司使還在記錄他翻看過的卷宗,其餘幾人也都也站在一旁看著。
為了不讓旁人察覺異樣,沈赫不得不努力平複心情,飛快抽過一個卷宗,胡亂翻了幾麵又拿過一件卷宗,空洞的眼神落在紙麵,然而密密麻麻的字他一個也看不清楚,目了許久,最後還是忍不住身體顫動,眼看眼中淚水就要盈眶而出,他抬手飛快掩麵,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幾個司使見狀忙圍了上來,陳其光關心問道:“大人,您這是…?”
沈赫吸了吸鼻子,腦袋脹得嗡嗡作響,過了許久才揉著眼睛勉強扯著笑容道:“司使辛苦了!看了這麽久眼睛竟有些酸了!”
沈赫說完起身,陳其光幾人目光懷疑,卻見他臉色如常,臉上那來時的笑容一絲不減,又見他眼核微紅,陳其光信以為真,記錄本上飛快記下案上卷宗名錄,略帶惶恐道:“小人不敢,冒犯之處請大人恕罪!”
沈赫支著紅腫的眼看著他,重重抒出一口心中鬱氣,在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沈赫艱難保持正常的樣子走出了經曆司。
有時候沈赫都不得不佩服自己,都這個時候了自己居然還能壓抑住痛苦把眼淚收回去。
然而出去衛衙不久,他便再難支撐,扶在西華門的柳樹旁站定,一股快要衝裂心口的苦澀直往喉頭上湧,眼淚也在此刻崩潰,劇烈地疼痛占滿全身。
《乙酉年誌》上的記載無疑是錦衣衛行動時的記錄,隻言片語就囊括了父親的所有,他甚至不知道母親姓甚名誰,兄弟姐妹幾何!更不知道父親因何獲罪,竟惹來這樣潑天的災禍。
苦澀哽在喉頭,像在拉扯著內裏腑髒,沈赫忍不住幹嘔起來,緊接著便是酸臭的嘔吐物接踵而至,直到把黃水吐盡,沈赫也沒能感覺恢複一些。
沈赫靠著柳樹癱坐在地,後半夜天空異常地黑,甚至半粒星光都沒有。他還是覺得難受,喉嚨火辣辣的疼,淚水在黑夜裏漫過臉頰,目光望向東邊—那裏是天行宮的方向。
沈赫突然很想見晏雪行,跟他講心裏的委屈,講父母的冤屈,和心裏的不忿。但諷刺的是,他這些年來一直在為殺父仇人賣命,而他視為父親的人居然是個劊子手!
如果可以,他現在特別想知道都督當初為什麽要偷偷留下自己,又為什麽教自己武功與人情世故,還給自己一片所謂的前途?
如果知道是這樣,還不如當年就被殺了呢!
曾經他是真的以為都督對自己視如己出的啊!為什麽?!為什麽要殺他全家又要憐憫他?誰來告訴他這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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