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何虎帶回來的介紹著和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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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初午後的陽光,已然褪去了盛夏的灼熱,變得慵懶而溫和,斜斜地鋪灑在牛棚房小院泛黃的泥土上,蒸騰起幹燥的、混著柴草氣息的暖意。樹影被拉得細長,微風中,幾片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
    江奔宇和覃龍身上的粗布衣服沾了些山野的草屑和浮塵,他們顯然剛從山林中歸來,眉宇間還帶著一絲疲憊和饑餓,他們的身影剛剛出現在院門口。
    “老大!龍哥!”一聲洪亮且帶著幾分急切的招呼響起。何虎早已守候在此,像一頭伺機而動的猛虎,黝黑的臉上難掩興奮,他一個箭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拽住了江奔宇的胳膊,又用眼神示意覃龍,將他們倆半推半讓地拉到屋簷的木頭堆旁,隨意找了幾個大一點的木樁就當凳子坐了下來。
    江奔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一愣,濃眉微微一挑:“虎子?什麽事這麽急?對了,你不是一早就趕著那板車去鎮上賣肉了?怎地回來這般早?”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日頭還未偏西得厲害。
    覃龍也湊近一步,臉上的疲憊變成了好奇,他抬手拍了拍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目光炯炯地看向何虎,等待下文。
    “嘿!老大,你猜今兒我撞見誰了?”何虎咧開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配合著濃眉顯得格外精神,眼神裏閃著光,“這事兒啊,跟這封蓋著紅戳的介紹信,可有大大關係!你們且耐著性子聽我細說!”何虎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封介紹信拿在手上。
    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開始娓娓道來,聲音抑揚頓挫,仿佛在宣講一個了不起的奇遇。何虎和村上的同伴一起,趕著裝了五扇豬肉的板車進了鎮子。尋了個往日裏常占的市口,還沒等把係肉的麻繩解開,還沒來得及吆喝一嗓子,呼啦啦就圍上來三個人,氣度穿著都不似普通鄉鄰。一個胸口袋上別著鋼筆,手裏捏著個小本子的,何虎認得是上次包圓了野豬肉的肉聯廠采購員;另一個穿著四個口袋的中山裝,氣度沉穩的是機械廠的什麽主任;還有一個,腰圓膀粗,一臉富態相的,則是鎮上紡織廠食堂管事的主任。
    三個“人物”都盯著車上那點子難得的鮮肉,眼裏的熱切像是見著了寶貝。那場麵,稀罕得很!何虎哪裏見過這搶肉的場麵,三個平日難得一見的領導,此刻竟像趕集的老百姓一樣,差點為那幾斤好肉爭執起來。好說歹說,何虎和同伴隻能陪著小心,將那五扇的豬肉一分三份,才算把這三尊“大佛”妥妥帖帖地打發了,錢貨兩清,心裏還有些發懵。
    然而,更稀奇的還在後頭。等采購員和機械廠主任揣著肉心滿意足地離開,人群散去,何虎正埋頭收拾空蕩蕩的板車,那個紡織廠的食堂胖主任,竟去而複返!他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留意,才湊到何虎跟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老弟,這年頭還能搞到這樣的野味,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人看著也實誠!我們紡織廠食堂正缺個得力跑外的采購,我看你這路子正合適!這活計,活泛著呢!” 他想邀何虎去廠裏“聊聊”,言語間透著誠意和一份難得的看重。這對一個鄉下獵戶來說,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但是!”何虎講到關鍵處,腰板挺得更直,語氣也更加鄭重,“老大你是知道的,咱們的獵物,不是我何虎一個人的,那是咱們兄弟一起進山淌汗、擔著風險換來的!我何虎可做不了這主!” 他不假思索地就把這獵物的歸屬權亮得明明白白。正是這份不加修飾的坦誠和那份紮根在骨子裏的忠誠,才引出了紡織廠食堂主任沉吟片刻後,鄭重其事寫下的那封推薦信。
    聽完何虎這一番繪聲繪色又樸實無華的描述,江奔宇和覃龍不由得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和難以掩飾的興奮。這事,聽著有點玄乎,可瞧何虎言之鑿鑿的樣子,又不像假。
    江奔宇深邃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他習慣性地用大拇指指腹蹭了蹭下顎那道淺淺的、不易察覺的疤痕——這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隨後開口問道,聲音沉穩依舊:“是個機會。虎哥,那紡織廠主任除了給你信,可曾和你約下個會麵的時日?”
    何虎聞言,撓了撓剃得青白泛亮的後腦勺,憨厚地笑了笑:“這倒沒有細定。那胖主任隻說了,得閑過去就成,他基本都在廠裏食堂那頭坐鎮。隻要去,隨時都能找到人。”
    江奔宇頷首,眼神中透出一種下定了決心的銳利:“成!那明日我便去會一會這位食堂主任,探探他的虛實,看看這份‘好意’,究竟幾斤幾兩重。”
    這時,堂屋門口傳來一道清脆又帶著煙火氣的呼喚,打破了三人的密談。“妞!龍哥!虎哥!杵在那兒說啥體己話呢?再不過來,飯菜可都要涼透啦!” 秦嫣鳳腰係圍裙,手裏還捏著根細蔥,她倚著門框,笑吟吟地催促著。暖黃的陽光從她身後傾瀉出來,勾勒出她溫暖的身影。
    “弟妹!”“大嫂!”覃龍和何虎幾乎是同時應道,帶著對自己老大夫人的敬意。
    “快!都快進屋!早上天沒亮就鑽山溝,這半晌午才出來,鐵打的人也該前胸貼後背了!”廚房方向傳來許琪響亮又透著關切的聲音。隻見她正挽著袖子,往柴火灶口裏添了一把引火的鬆針,灶膛裏立刻“轟”的一聲,跳躍起溫暖耀眼的火焰。她麻利地用鍋鏟刮了刮厚重的大鐵鍋底,將裏麵些許的熱油潤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裏溫度的變化,口中繼續絮叨著,“別講那許多了,先祭五髒廟要緊!青菜熱油就下鍋,眨眼功夫就好!”她說話的速度和她掌勺的動作一樣麻利,一邊叮囑大夥入座,一邊留意著鍋的火候。
    江奔宇看著秦嫣鳳,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笑意,又轉頭招呼覃龍和何虎,大手一揮:“聽大姐和鳳兒的,咱們邊坐邊吃邊聊!不用去屋裏坐,就在院子裏也挺好的。”空氣中彌漫起一股焦躁又誘人的油香氣,仿佛在應和他的話。
    話音剛落,廚房裏果然響起一陣劇烈熱鬧的“滋啦——”爆響!那是青翠水嫩的菜葉猛地投入滾燙油脂懷抱的歡鳴!緊隨其後,便是鍋鏟與鐵鍋親密而富有節奏的交響:“嚓、嚓、嚓…哐當、哐當…” 許琪手腕翻飛,動作利落得如同舞蹈,深綠的菜葉在熱力的逼迫下迅速脫水、卷曲、變軟,滲出誘人的色澤。不過片刻功夫,一大盤帶著油光和熱氣的碧綠青菜便被許琪穩穩當當地端了出來,放置在桌上那圈泛著油光的葷菜當中,格外顯眼。
    “辛苦,大姐!”江奔宇看著桌上豐盛的菜肴,誠摯地道謝,隨即又問:“家裏那群猴崽子呢?這會兒該鬧騰著要吃了才是。”
    許琪把腰間擦手的粗布解下搭在椅背上,笑道:“能有多大事!你們快趁熱!那幾個小祖宗,都不用吃的,整天就跑沒影的,準是在村裏哪塊空地上招貓逗狗瘋玩著呢,不到天黑肚子餓了想不起回這個窩!”她的語氣帶著幾分嗔怪,更多的卻是慈愛。
    圍著院裏小方桌坐下,碗筷在沉默中碰撞了幾下。覃龍嚼了幾口飯,還是忍不住停下筷子,眉頭微蹙,看向江奔宇,聲音裏帶著思索:“老大,虎子說的這事……聽著是好,可鎮上人路子深,這到底是真看中他虎子這個人了,還是……另有所圖?”他做事向來穩妥,心思也比旁人更細幾分。
    沒等江奔宇開口,正往大家碗裏分菜的許琪手裏鍋鏟一揚,快人快語地接過了話茬:“嗨!阿龍你這個人啊,就是想得多!照我說,管它真的假的!咱們就當去看個熱鬧長長見識,又能怎的?人家還能把咱們幾個大活人生吞活剝了不成?去瞧瞧怕啥!”她那股子潑辣實在的勁兒,讓略微凝滯的空氣瞬間又活泛起來。
    “大姐這話在理。”江奔宇夾起一大塊油亮的紅燒肉,目光卻沉凝如深潭,他的眼神在有些斜映照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深邃銳利。他沒有立即吃那肉,而是壓低聲音,幾乎是以氣聲緩緩說道:“去看,自然是要去看的。不過龍哥、虎子、大姐,妞,你們想想,若這事真成了……”他故意頓了頓,確認屋裏隻有自家人,連院門都關得嚴實了,才繼續說道,“有了這‘采購員’的身份做幌子,往後咱從山裏弄出來的野貨,就有了個光明正大的去處!肉聯廠也好,食堂也罷,咱就能直接‘賣’給他們了。這才是正經來錢又穩妥的買賣!隻有這樣——” 他再次停頓,目光逐一掃過在座的每一位,看到的是同樣燃燒起來的期待,“咱們計劃已久的新磚瓦房,才真正有了指望!那些積攢起來的、沒法拿到明麵上的票子和錢,才能真正名正言順、不留把柄地變成蓋房子的真金白銀、磚瓦木料!”他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落下,桌上的氣氛瞬間變了,沉重被一股驟然噴湧的炙熱渴望取代。
    江奔宇一席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眾人心頭的迷霧。
    覃龍眼神猛地亮起,何虎激動得拳頭下意識地攥緊又鬆開,連一向沉穩的秦嫣鳳都忍不住向前傾了傾身子。
    許琪更是直接重重點頭:“可以啊!小宇你這腦子,看得可真透!”
    一直靜靜聽著的秦嫣鳳這時才有些恍然地微微歪頭,輕聲問道,臉上帶著對陌生世事的懵懂好奇:“妞,這個‘采購員’,聽著就是買東西的營生吧?就像供銷社的那些人?”
    江奔宇終於把筷子上那塊夾著了半天的紅燒肉送進口中,滿意地咀嚼著,含糊而肯定地應道:“嗯!差不多就這意思。隻不過咱‘買’的東西,路數不太一樣。采購員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買,連革委會的檢查都不怕。”
    何虎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麽,咽下口中的飯食,聲音響亮了一些補充道:“對了老大!今兒在鎮上還聽說一茬,這消息新鮮得很!鎮上都嚷著缺肉!肉聯廠那點供應,丟進供銷社裏,眨眼就沒了影兒!好多家屬樓院子門口都有人蹲點,等著搶那點子供應。我琢磨著,這事蹊蹺,往年臘月才這樣緊巴……”
    覃龍放下碗,抹了把嘴邊的油漬,臉上露出過來人的篤定神情:“虎子隻是你不注意而已,所以不清楚也不奇怪。今年嘛,倒也沒啥特別稀奇的。秋糧入了倉,天眼見著冷下來了,家家戶戶可不就得多預備點油水膘肉熬冬?再說了,離年關也就那幾個月功夫,生產隊的豬也好,私人養的豬也好,哪個不是留著膘,指望著過年前後賣個好價。這年頭村裏有那家那戶像我們一樣不缺肉吃的?這時候,鮮肉可不是金貴得很?城裏人守著糧袋子能吃飽不挨餓,但嘴巴裏卻淡出個鳥來,這樣的人隻多不少!你是沒瞧見供銷社的人,那眼珠子瞅著咱那肉,都快綠了!但他們又不能買,這是為了避嫌。各個村裏好些人家都是攢點雞蛋、挖點曬幹的山貨,或者捕捉到的野味,瞅著機會往鎮上跑,找那些有工人的人家偷偷用野味換點糧食回來。這事情,由來已久了,年年都是如此。”
    聽到覃龍這老到的經驗之談,特別是印證了市麵上肉類異常緊俏的現實,江奔宇的目光變得更加灼熱,像是兩塊被投入灶膛的炭火。他胸腔裏一股豪氣往上頂,用力一拍厚實的杉木桌麵,震得碗筷都跳了一跳。“好!龍哥這番話,比虎子那封介紹信還讓我心頭亮堂!眼下是這麽個景兒!這麽看,咱們這步子,還真是踩在點子上了!”
    秦嫣鳳見桌上三位當家的男人眼裏都冒著光,氣氛有些過於熱烈,趕緊拿起湯勺,給他們每人碗裏舀了一大勺熱騰騰的肉湯,語氣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妞,這事成了成了,看出苗頭來了就是好事!都先把飯吃飽,菜都要要冷了!有啥盤算,肚子裏有食兒才有力氣想!你也別光顧著拍桌子,先把這塊骨頭啃了!”說著,她夾起一塊燉得酥爛的筒骨,徑直放在江奔宇碗裏,油汪汪地顫著。
    那帶著一點老婆管老公的威嚴的關切,瞬間平息了桌上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躁動。
    眾人相視一笑,眼神中盡是心照不宣的光彩。隨即,桌上響起了更加密集也更為踏實的碗筷碰撞聲和咀嚼吞咽的聲音。香噴噴的野豬五花肉、一大碗肉湯、焦香的煎鹹魚幹、碧綠的時蔬被迅速地夾起,送入饑腸轆轆的口中。
    陽光已經完全離開了桌麵,被土牆擋住了,天空反射的紅光映在每個人滿足而飽含希望的臉上,廚房灶膛裏鬆柴劈啪作響的聲音,和著碗筷輕碰的低響,便是此刻農家小院最動聽和安穩的生活樂章。關於明日紡織廠的盤算和建新房的憧憬,都無聲地沉澱在食物帶來的溫暖與滿足之下,等待著夜幕降臨後更深層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