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兼職紡織廠采購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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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縷魚肚白剛剛在東方暈染開,幾聲零星的雞鳴便扯開了古鄉村的寧靜。村道上還彌漫著濕潤的霧氣,江奔宇、覃龍、何虎三人一人推著一輛,那擦得鋥光瓦亮的“二八大杠”出了院門。車龍頭上掛著各自的粗布挎包,隨著輪胎碾過鋪著薄霧水的土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呼——這早上霧水天,還真有點涼!”何虎摸了摸頭發上粘上的水霧,哈出一口氣,嘴裏抱怨著,臉上卻滿是幹勁。
“冷點好,腦子清醒!山裏的獵物更多”覃龍緊了緊衣領,穩重地接話道。江奔宇沒吭聲,目光沉靜地望著前方延伸的村道,思緒似乎早已飛到了鎮上。
路過古鄉村和黃皮村的交界處,那片雜草叢生、隻立著幾塊界石的荒地時,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車。這正是村長批給覃龍和何虎建新房子的宅基地——蛤蟆灣附近廟洞。
“虎子,龍哥,是這地方吧?地方到了!”江奔宇率先推著車走到空地中央。晨光熹微中,這片緩坡顯得格外開闊,視野越過路對麵起伏的田壟,依稀能望見更遠處去三鄉鎮的道路。背風向陽,位置確實絕佳。
何虎放下車,用腳踢了踢一塊凸起的石頭,又大步地丈量起來,聲音洪亮地比劃著:“老大!龍哥,你看這邊!起個五間大瓦房,前麵留個大院,種兩棵樹,再砌個豬圈、雞棚!離你家近,放個響屁你那邊都能聽見!哈哈!”
覃龍則沉穩許多,他從地麵上撿起一根樹枝,掰斷留下一截大的,扔掉一頭小的,然後蹲在地上,一邊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上畫出幾條線,一邊認真地說:“老大,我和虎子合計過了。正屋得坐北朝南,我們倆家都是獨院,邊上挨著在一起。起兩間偏房,一間做灶房和吃飯的地兒,一間堆雜物、農具。院子得足夠大,孩子們跑得開,農忙時還能曬穀子…”他抬起頭,眼中帶著期盼,“你覺得…成不?”
江奔宇環顧四周,想象著紅磚青瓦拔地而起的樣子,滿意地點點頭:“成!就得這麽弄!這地方挑得好!院牆也別用籬笆,砌起來,踏實!錢的事不用擔心,有我兜底!”他拍了拍腰間的挎包,裏麵裝著的,是改變他們生活的底氣。
三人又興致勃勃地討論了許久房子的布局細節,直到陽光驅散了薄霧,才跨上自行車,朝著三鄉鎮的方向疾馳而去。
通往鎮上的土路漸漸熱鬧起來。騎車的、推獨輪車的、挑著擔子的、挎著籃子的…都是趕早集的鄉親。籮筐裏裝著新鮮還帶著露水的青菜、幾枚小心翼翼的雞蛋、攢下的一點花生芝麻;籃子裏可能是納好的鞋底、幾隻撲騰的雞鴨。偶爾有裝滿貨物、噴著黑煙的拖拉機突突駛過,卷起一陣黃塵,引得路人紛紛掩鼻側身避讓。空氣中飄蕩著趕集特有的、混雜著泥土、牲畜和汗水的味道。
抵達三鄉鎮,喧鬧的人聲和食物的香氣撲麵而來。國營早餐店裏排著長隊,三人擠進去,花了一毛錢和一斤糧票,一人囫圇吞了一大碗飄著蔥花的陽春麵和兩個粗瓷大饅頭,這才算把身上的寒氣徹底驅散。
抹了抹嘴,他們便按著打聽好的方向,來到了鎮上大工廠之一——三鄉紡織廠。
厚重的大鐵門緊閉著,隻開了邊上的小門。門衛是個精神矍鑠的老頭,帶著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衣著普通、風塵仆仆的三人,特別是那幾輛嶄新的自行車。
“喂!找誰?”門衛的聲音帶著警惕。
江奔宇臉上堆起和煦的笑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大爺,您好!麻煩您了,我們來找食堂部的華主任。” 他沒立刻提何虎,直接點明目標。
“你們什麽人?找華主任什麽事?”門衛的眉毛擰著,顯然沒那麽好糊弄。這年頭,國營大廠的門衛,可不是擺設。
江奔宇沒多言語,徑直從胸口的內兜裏,掏出那張折痕明顯、邊緣都磨起了毛的介紹信,遞了過去:“您看看這個,華主任給我們的。”
門衛接過那張輕飄飄卻沉甸甸的紙片,仔細地辨認著介紹信上麵的字跡和鮮紅的公章,眼神裏的警惕才稍稍褪去。他點了點頭,把介紹信還給江奔宇,打開了小門:“進吧,食堂在左邊第三幢平房,紅磚牆那個,別亂跑啊!”
穿過廠區,空氣中彌漫著棉絮和機油混合的獨特氣味。巨大的機器轟鳴聲隔著牆壁悶悶傳來。食堂部在廠區相對偏僻的一角,此刻過了早飯點,比較安靜。說明來意後,一個穿著沾著油漬白圍裙的女工將他們引到了一間掛著“主任室”牌子的辦公室門口。
辦公室不大,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兩個文件櫃幾乎擠滿了空間。牆壁上貼著幾張泛黃的“節約糧食”的宣傳畫。一個穿著藍色中山裝、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拿著個算盤埋頭核對著賬本,他頭發有些稀疏,梳得一絲不苟,聽到動靜才抬起頭——正是昨天買肉的紡織廠食堂主任,華國輝。
“喲!是你小子!”華國輝的目光直接落在了身材魁梧、特征明顯的何虎身上,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放下了手裏的算盤,“辦事挺麻利,昨天剛說,今兒就來了!”他嗓門不小,顯得很爽快。
何虎趕緊應道:“呃!是,主任!”他側身讓出一步,鄭重地介紹,“這位是我老大,江奔宇。這事兒……主要是我老大拿主意。”語氣裏帶著敬意。
華國輝這才將目光轉向江奔宇,帶著幾分職業性的審視:“哦?那些頂好的野豬肉,是你們……山上打的?”他著重在“你們”二字上頓了頓。
江奔宇迎著他的目光,坦然一笑,姿態放鬆卻不失分寸:“都是一起進山的兄弟們流汗賣力氣的成果。平時都是自家處理,換點油鹽錢,或者圖省事,直接賣給肉聯廠了。昨天聽虎哥回來說,您想招他做采購員?我尋思這事兒得弄明白,就自己過來請教您了。”話語清晰,把來意和背景都交代清楚。
“嗨,就這麽個事兒!”華國輝擺擺手,靠在椅背上,語氣透著一股國營單位小領導特有的、“事兒不大但有點權”的氣息,“采購員嘛,就是幫廠裏跑跑腿,采購食堂需要的東西,米麵油鹽醬醋茶這些不需要你們管,采購肉菜禽蛋魚,才是正事!你們別看采購員也是給廠裏幹活兒,但這崗位吧……”他拖長了音調,帶著點語重心長,“跟那些有編製的擋車工、機修工可不一樣!掙多掙少,全看你自己的本事,看你能弄來多少好貨!這活連個正經‘國營工’的名頭都算不上,就是個臨時工!”他刻意強調了“臨時工”這三個字,眼神瞥了瞥江奔宇,似乎想看看這個年輕人會不會被“臨時工”的身份嚇退。
江奔宇麵色如常,沒有流露出任何輕視或退縮,隻是認真地問:“華主任,您說的‘采購量’是怎麽個算法?這關係到我們能拿多少工資吧?”他精準地抓住了關鍵點。
華國輝見江奔宇思路清晰,也來了點興致,豎起一根手指,又加了一根:“簡單!廠裏有規矩!每個月,能保質保量,完成基礎五百斤肉類的采購任務,就能評個三級采購員,工資……十五塊!要是能翻個番,弄夠一千斤,那就升二級采購員,工資翻倍,三十塊!至於那一級……”他搖搖頭,臉上露出點哂笑,“得兩千斤往上,那基本沒人能成,甭想了!”
“肉類?”江奔宇微微眯起眼,追問道,“具體指哪些?除了豬肉,像活雞活鴨,鮮魚鵝肉,還有雞蛋鴨蛋之類的,算不算在任務量裏?”他的思維異常敏銳,立刻在廣闊的“肉類”概念裏尋找邊界和彈性空間。
“算!當然算!”華國輝立刻點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似乎找到了同道中人,“隻要是帶葷腥的,能上工人們飯桌的‘硬菜’,甭管是水裏遊的地上跑的,能進冷庫的都算!隻要你弄的不是素菜,那是另外的采購任務。怎麽樣?小夥子,這活兒,接不接?”他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看著江奔宇,帶著點考校和招攬的意味。
江奔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語氣平和:“華主任,您是想讓誰來掛這個采購員的名頭呢?是我,還是虎哥,還是……有其他人選?”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是在確認權力的界限。
華國輝“嗬”了一聲,似乎很滿意江奔宇問到了點子上,他向後一靠,恢複了那種帶點倨傲的姿態:“這我不管!我隻看證!證件在我這兒辦,到時候拿著這個證來交食材、拿錢的,就是正主!你們自己商量去!誰有本事,誰拿著證辦事兒!我隻認證!”他拍了拍桌子,表達規則清晰明了。
“明白了!”江奔宇嘴角勾起一絲了然的笑意,心中的盤算逐漸清晰,“采購員就是給您和紡織廠補充緊缺食材渠道的,尤其是這‘肉’字當頭的硬貨。”
“太對了!”華國輝一拍大腿,似乎找到了知己,臉上露出點真實的煩惱,“老弟你是明白人!現在這市麵上,豬肉有多難弄,你是知道的!供銷社的點配給,肉聯廠的定量供應,塞牙縫都不夠!我這當主任的,天天被廠長催,被工人抱怨,頭發都快愁白了!不加把勁多開幾條路子,這位置我看懸乎啊!”這話半真半假,卻真實地反映了當前物資匱乏下食堂的壓力。
“成!主任,這活兒,我們接了!”江奔宇不再猶豫,直接拍板。他心裏已經有了完整計劃。
“痛快!”華國輝臉上露出笑容,利索地拉開抽屜,拿出幾張空白的采購員登記表格和印泥盒子,“來,登記一下信息。叫什麽名字?住哪兒?以前的介紹信或者身份證明帶沒帶?我得登記存檔。”
江奔宇早有準備,從挎包內側一個防水油布小袋裏,小心翼翼地取出兩張紙——一張蓋著縣裏某公社公章的身份證明介紹信,另一張,則是貼著他本人照片、蓋著縣運輸站鋼印的貨運司機工作證。
華國輝原本隻是例行公事般接過介紹信,當他目光掃到江奔宇遞過來的那張運輸站工作證時,動作猛地一頓!那紅彤彤的鋼印和照片上穿著工裝、英氣勃勃的年輕臉龐,讓他眉頭一挑,眼中瞬間爆發出極亮的光彩!
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工作證,又抬頭看看江奔宇,來回幾次,臉上公事化的表情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熱情甚至可以說是驚喜的笑容,那笑容簡直要堆滿整張臉!
“哎呀呀!小江同誌啊!”華國輝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充滿了誇張的讚歎,“失敬失敬!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層身份!鎮運輸站的貨運司機?!好!太好了!有這個身份加持,你這采購員,何止是能完成,我看是十拿九穩啊!”他笑得見牙不見眼,身體都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微微欠起。一個需要到處跑的采購員,和一個本身就跑南闖北、開著大卡車的貨運司機,這效率和便利性,簡直是天壤之別!在他眼中,江奔宇的潛在價值瞬間飆升!
“主任?您這是……?”江奔宇故作不解地問道,心中卻洞若觀火。這張運輸站司機的工作證,比他預想的“通行證”威力更大。何虎和覃龍在一旁也暗暗交換了眼色,都有些驚訝這態度的陡變。
“別叫主任!生分了!”華國輝連連擺手,笑容滿麵地站起來,作勢要握江奔宇的手,顯得異常親切,“我叫華國輝!和你們運輸站的孫站長,老熟人啦!叫我華叔就行!咱這關係,叫啥主任啊!”他自動拉近了關係。
江奔宇迅速反應過來,也爽朗地笑了:“哎喲,那華叔,我就托大了!您這態度,可太照顧我們了!”
“應該的!應該的!貨運司機啊,這可是金飯碗!你這本事配上采購員的身份,簡直就是如虎添翼!”華國輝一邊熱情地誇讚,一邊手下麻利地翻出最正式的采購員登記表,親自執筆蘸墨填寫信息,“來,小江,把你的名字、運輸隊的編號都寫清楚,叔親自給你辦!以後需要開介紹信或者證明什麽的,隨時來找我!”他甚至開始主動提供增值服務。
他一邊寫,還一邊從抽屜裏拿出一張蓋好食堂部公章的空白介紹信,龍飛鳳舞地寫下事由——“茲有采購員江奔宇同誌外出辦理食材采購事宜”,然後簽上自己名字,日期,一氣嗬成。這幾乎就是一張臨時的、帶著官方背書的路條!
“華叔您太客氣了!”江奔宇笑著致謝,同時對著旁邊的覃龍使了個極其細微的眼色。覃龍心領神會。
“甭客氣!都快中午了,留在食堂吃頓便飯?讓你們嚐嚐我們食堂大師傅的手藝!”華國輝填好表,一邊貼心地蓋上公章,一邊熱情地發出邀請。
“不了不了!謝謝華叔!”江奔宇連忙站起身,語氣真摯又帶著點推辭,“今兒出來主要是辦這事兒,順帶還得去供銷社給家裏采買點東西,得早點回去。下次!下次一定專程來拜訪華叔,我請您去縣裏的國營飯店好好坐坐!”
說話間,覃龍已經從自己的挎包裏,極其自然地拿出兩條用牛皮紙裹得嚴嚴實實、印著醒目標誌的“大前門”香煙當時市麵上的高檔煙),穩穩地放在了華國輝那堆滿了賬本的辦公桌一角。
“華主任,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覃龍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有力。
“哎!你看你們!這……這太見外了!不能要!拿回去拿回去!”華國輝的臉瞬間又漲紅了幾分,但那份推辭顯得有些形式化,眼神瞥過那兩條煙時,明顯亮了一下。香煙在任何時代、尤其是物資匱乏的時期,都是極其緊俏的硬通貨和人情潤滑劑。
“華叔,您幫了我們這麽大忙,一點心意,您別嫌棄!我們就不打擾您辦公了,先告辭!”江奔宇不等華國輝再做出更“堅決”的推拒姿態,立刻拱手告辭,動作幹淨利落。
覃龍和何虎也趕緊附和著道謝告辭。
華國輝嘴裏還“哎呀呀”地挽留著,腳步卻隻是象征性地跟到門口:“慢點啊!慢點!以後采購有困難直接來找華叔!路上小心!” 他的目光,在三人轉身離開的背影和辦公桌上那兩條香煙間,不經意地移動著,臉上那份發自內心的熱情和“意外收獲”的滿意,久久沒有散去。
走出紡織廠大門,三人重新跨上自行車。陽光正好,照在江奔宇嶄新的采購員證件上,那枚紅色公章顯得格外耀眼。一條新的、帶著官方色彩的財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順利,正式鋪開。而華國輝前後截然不同的態度轉變,也讓他們三人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在這個年代,一張“體製內”的工作證,究竟蘊含著多麽巨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