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一塊巨大的青石後，始皇嬴政陷入沉默。
    他終於明白尹公為何要詳細講述兵法的發展與轉折，原來是為了揭示一個幾乎無法解決的治理難題。
    兵家發展到大秦時期，已由原先的謹慎用兵演變為好戰的古典軍國主義。
    在統一過程中，秦國軍隊攻城略地，常以中原百姓作為犧牲品。
    因此，國尉屠雎等將領甘願冒滅族之險，試圖改變這種現象。
    他們將中原底層民眾視作草芥，把士卿階層視為蛀蟲，而秦國崇尚武力，隻敬強者，對這些蛀蟲極為排斥。
    這種極端心態，與大一統的國策相悖。
    嬴政不禁發出長歎，他開始明白意識形態建設的重要性，這不僅是為了贏得中原百姓的支持，更是為了調和關中地區文臣武將之間的激進思想。
    一旁，武成侯王翦也表示，從尹公的分析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啟發。
    他雖曾重視戰略、外交、戰術等方麵，但對兵家的發展曆程了解遠不及尹公深入。
    至於意識形態建設，他雖有所耳聞，但身為武將，首要任務是減少秦軍傷亡，為此犧牲一些中原百姓雖有利有弊，但他仍不願讓秦軍先鋒無謂犧牲。
    麵對當前的治理難題，王翦感到十分困擾。
    林蔭之下，扶蘇問道：“夫子，這治國難題，可有解決之道？”尹尚直言：“短期內難以解決。”他提出，唯一的辦法是定期嚴懲確有罪證的典型，以此震懾其他秦吏和縣官，使其有所收斂。
    另一辦法是派遣處於四五年“保貞期”的監察禦史專門處理此事，但因秦國基層官員不足，實施起來並不容易。
    如果再次采用宋朝那樣的地方平衡策略……
    顯然不合適。
    因此，樹立榜樣，以儆效尤便成為必要之舉。
    要從根本上長遠解決這個問題，必須讓秦國的軍功貴族稍作讓步。
    尹尚嚴肅地分析道：“首先應從極端的軍國主義轉向軍功精兵主義，再通過征服百越的軍事行動，為他們的戰爭狂熱和殺戮習性提供緩衝的時間與空間。”
    “軍武製度改革，正是為了實現這一中期目標。”
    “長遠來看，還需解決地方秦吏與官員對百姓的嚴苛壓榨，防止引發民變的問題。”
    “至於短期，你之前提議廢除斬首記功，恐怕會導致軍功晉升體係崩潰，進而削弱秦國軍隊的實力。”
    “相比重塑軍武意識形態和解決治理問題，你的建議並不算難。”
    “關鍵在於保持軍功晉升的公平，延長秦國軍隊的持久戰鬥力。”
    任何體製終將隨歲月而衰敗，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尹尚卻憑借深遠的戰略眼光，努力延長大秦銳士的輝煌時期。
    按照曆史發展的軌跡，大秦軍隊可能在兩代之後戰鬥力便會大幅下降，失去昔日的強盛。
    但若依照尹尚的改革措施，隻要皇帝不出重大失誤，理論上大秦軍隊或許能維持五到六代的鼎盛狀態，之後才逐漸衰退。
    “夫子，我的眼界確實太短淺了。”扶蘇承認了自己的目光局限。
    尹公怎會隻關注表麵的小問題……
    其實，這個看似微小的問題，連始皇和呂相都束手無策。
    如果廢除斬首記功製度，軍功晉升體係便會崩潰，軍隊實力下滑，軍功爵位製度的根本也會動搖。
    繼續沿用此製，弊端同樣嚴重，甚至更為糟糕。
    大秦軍隊的形象可能會被視為殘暴之師，意識形態上可能對中原百姓漠不關心，甚至違背統一國家的方針政策。
    國尉屠雎等人就是明顯的例子。
    此外，古典軍國主義選拔出的秦吏與官員會壓榨百姓，等到百姓被逼反後，再以平叛立功。
    再加上目前官員與秦吏在文武之間界限模糊。
    在士農工商的劃分中，士指的是沒落貴族，擁有讀書的資格。
    秦軍中許多基層和中層將領仍然由關中士族擔任。
    統一之後也是如此。
    秦始皇推行郡縣製，郡縣官員及秦吏大多來自關中士族。
    這些人既是征戰的戰士，也是治理各地的能人。
    由於深受古典軍國主義思想影響，他們在治理地方時手段嚴厲，對百姓毫無顧忌。
    國家剛剛統一，問題重重。
    尹尚笑著說道：“小儒生，不必灰心，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困難。
    我們應勇往直前，以免問題留給後人。”
    扶蘇起身行禮：“夫子教誨，晚輩銘記於心！”
    尹尚的話讓扶蘇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使命。
    正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
    回到正題，尹尚開始講解軍事製度改革：“以攻城為例，大秦先鋒裨將手下有五名萬人將。
    根據他們的作戰風格和戰功，分配任務。
    比如，讓第一名萬人將擔任攻城前鋒，第二名萬人將負責策應。
    其餘三人則跟隨先鋒裨將坐鎮中軍，隨時應對戰場變化。”
    大秦的基層軍事製度由商鞅製定，尹尚認為扶蘇已經了解，便直接通過實戰推演來講解改製細節。
    至於商鞅的《盈論》以及授爵流程、末位淘汰製度，簡而言之：
    【盈論】規定基層將領，如百人將若能率領百人斬獲三十三敵首，方可符合晉升條件，百人將及兩名屯長可獲升官。
    其餘什長、伍長及普通士兵，則根據所斬首級數量授予爵位和賞賜。
    若有戰損，需從軍功首級中扣除。
    若戰損超過首級數量，輕則降爵，重則直接處死，絕不寬恕！
    關於軍功授爵的程序，首先由令史核查所斬首級，商鞅規定，割取敵人首級時必須保留發髻與喉結完整，以避免將婦女或兒童的頭顱誤算為軍功。
    核查完成後，首級將在軍中公示三天，無異議後進入授爵賞賜流程。
    若發現冒功者，立即處決示眾。
    整個過程，包括公示期在內，不得超過七天。
    大秦軍隊沒有休假，令史與文吏在戰鬥期間始終保持高效運轉。
    此外，商鞅還推行末位淘汰製度。
    在攻城戰中，若某一百人隊連續兩次排名墊底，全體成員將受到嚴厲懲罰，嚴重者當場斬首。
    戰役中的多餘軍功不得累積到下一場戰鬥，必須即時結算，超出部分折成賞錢發放。
    新戰役開始時，士兵需根據當前爵位重新積累軍功，這有效防止了秦軍後期的鬆懈，使大秦軍隊始終保持著旺盛的士氣，被稱作虎狼之師。
    第七十七章 四功新法！內卷裁軍！
    一號萬人將需根據攻城任務進行二次分配，其手下有十名遷人將。
    城牆正麵可劃分為多個區域，明確軍功與責任。
    例如，突破翁城極為困難，但一旦成功便可獲得首功與奇功。
    一號萬人將麾下的三個精銳遷人隊，憑借過往戰績，主動承擔了突破翁城的先鋒任務。
    其中一隊主攻，兩隊輔攻。
    主攻隊一旦突破，輔攻隊須迅速跟進，擴大戰果。
    主攻方向的先鋒遷人將負責製定具體戰術，挑選一支百人隊推動攻城錘撞擊城門，他們必須持盾以抵擋敵方攻擊。
    另一支百人隊肩扛雲梯，配合後續三支百人隊發起試探性進攻，同時用箭矢反擊。
    如此，翁城正麵共有五支百人隊參與作戰。
    當翁城敵軍的箭雨和器械攻擊稍減，第六小隊，即真正的先鋒勇士，需部分人扛起雲梯，雲梯頂端安置一名死士作為先登。
    戰國時期，大部分城池並不堅固，多為普通土牆，敵軍一至，便可輕易攻破。
    但關隘要塞則不同，采用的是堅實的夯土結構，如秦朝的函穀關、趙國的邯鄲、魏國的大梁、楚國的郢都等。
    郢都多次被攻陷，唯獨魏國大梁異常堅固，秦軍無法正麵強攻，便由通武侯王賁引黃河水灌城。
    雖不能直接衝垮城牆，但經月浸泡後，牆體逐漸崩塌。
    秦軍在攻城時還於城牆根部挖掘，即使大梁再高，也無濟於事，若不投降，外城必定倒塌，由此可見攻城之艱難。
    北方長城同樣是用夯土建成，草原騎兵若想越過長城，隻能在雨後開鑿缺口，待缺口出現後才能騎馬南下劫掠。
    然而，長城設有烽火台，一旦發現敵情，立刻點燃烽火，長城軍團便會迅速調兵。
    古代調兵需要時間，因此一些小股草原部落往往在鑿城後迅速南下，待軍團趕到時，他們早已離開，隻來得及修繕長城，再考慮追擊。
    當草原人滿載而歸，發現長城已恢複原狀，往往會感到驚訝。
    長城軍團不會給他們再次破壞的機會，一直嚴密監視。
    一旦被盯上，草原人便難以逃脫長城哨騎的追蹤。
    所到之處，烽火就會點燃，數日後，他們人困馬乏，此時長城軍團便選擇時機圍殲這些小股部落，這正是長城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