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我還能被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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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的頂燈在淩晨三點自動切換成冷白模式時,蘇瑤的後頸已經僵得像塊凍硬的廢土鐵皮。
她揉著發漲的太陽穴,指尖在全息屏上劃出第三十七道分析軌跡——那道若有若無的波紋終於不再隱入噪點,像條被拽出泥沼的銀魚,在腦頻圖譜上顫巍巍遊動。
\"找到了。\"她輕聲說,尾音帶著幾夜未眠的沙啞。
平板擱在控製台邊緣,邊緣硌得大腿生疼,可她顧不上。
放大,再放大,將最近三個月的錨釘記錄與二十年前廢土突圍戰的腦波數據疊合——兩條曲線在某個波峰處完美重合,像兩柄鑰匙嚴絲合縫插進同一把鎖眼。
全息屏的藍光漫過她的睫毛。
她想起許墨總說那場突圍戰是他\"最不像人的時候\"——斷了三根肋骨還在扛著傷員跑,被輻射塵灼傷的後背結著血痂,卻笑著說\"這疤夠酷\"。
那時他的腦波亂得像被風暴撕碎的旗幟,哪有半分現在的精密?
可此刻,這團亂麻般的波形正從無數道完美到虛假的\"許墨式微笑\"裏鑽出來,像根細針,一下下紮著她的心髒。
\"他在用過去的自己當校驗標準...\"她對著空氣呢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金屬吊墜——那是許墨從廢墟裏撿來的舊懷表改的,表蓋內側刻著兩人名字的縮寫,劃痕裏還嵌著當年的塵土。\"他怕自己變成他們,卻還在拚命證明自己是許墨。\"
控製台的通訊器突然震動,震得平板險些滑落。
蘇瑤手忙腳亂接住,屏幕上跳動著許墨的頭像——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左眉骨有道淡白的疤,是三年前機械獸襲擊時留下的。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接通鍵。
\"訓練室,五分鍾。\"許墨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像塊粗糲的砂紙。
不等她回應,通訊就斷了。
蘇瑤抓起平板衝進走廊時,後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她太熟悉這種感覺——每次許墨要攤牌前,空氣裏總會浮起這種若有若無的刺痛,像暴雨前的臭氧。
訓練室的金屬門在她身後合攏時,許墨正背對著她站在全息靶前。
他沒穿作戰服,隻套著件洗得發白的灰t恤,後頸的舊疤在冷光下泛著淡粉。
聽見動靜,他轉過臉,左眼角還凝著未擦淨的醫療凝膠,像滴凝固的淚。
\"你查了錨釘。\"他說,不是疑問句。
蘇瑤將平板往操作台上一扣,全息圖譜立刻在兩人之間展開。
藍色的腦波曲線糾纏著,那道銀魚般的波紋格外刺眼。\"每次你展露完美微笑時,錨釘都會記錄這段原始波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許墨,你是不是...已經控製不住情緒了?\"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有那麽一瞬,蘇瑤以為他會笑——那種精準到15度的、能安撫所有人的完美微笑。
但他隻是垂下眼,指節抵著太陽穴,像在按揉某個看不見的傷口。\"如果我說我已經分不清了,\"他突然抬頭,眼底泛著血絲,\"你還會相信實驗室那行字是我寫的嗎?\"
訓練室的通風係統發出一聲悶響。
蘇瑤看著他眼尾的細紋,想起三天前他替傷員輸血時,也是用這種近乎祈求的眼神看著她。
那時她以為他隻是累了,現在才明白,他是在找一個錨點——能證明他還是\"他\"的錨點。
\"我信。\"她跨過半米的距離,伸手按住他抵著太陽穴的手。
他的掌心很熱,帶著醫療艙特有的消毒水味,卻在她掌下微微發顫。\"你寫的那句話,和十二歲那年你塞給我的紙條一樣歪。\"她輕聲說,\"那時你說"跟我走,我帶你去有幹淨水的地方",字歪得能爬進廢土蟑螂。\"
許墨的手指突然蜷起,反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皮膚裏,卻在即將破皮時鬆了力道。\"我現在笑不出來的時候,他們替我笑了。\"他的聲音低得像歎息,\"問題是...連我自己都快信了。\"他盯著她,瞳孔裏映著全息圖譜的藍光,\"可你得信。
否則,我就真不是我了。\"
監控室的警報聲是在正午十二點十七分響起的。
莉莉正啃著冷掉的壓縮餅幹,聽見那聲尖銳的蜂鳴時,餅幹渣順著下巴掉進領口。
她手忙腳亂去按消音鍵,目光掃過全息屏的瞬間,動作突然僵住。
第7號監控畫麵被她凍結了。
許墨站在指揮室的落地窗前,背對著鏡頭,身影被午後的陽光拉得很長。
他的肩線很鬆,像根被抽去了筋骨的弦,可下一秒——莉莉放大畫麵,呼吸驟然急促。
他的嘴角在沒有任何觸發的情況下,輕輕揚起,持續了0.7秒,又緩緩放平,像被無形的手撥弄的木偶。
\"不可能...\"她喃喃著,指尖在操作台上翻飛。
意識過濾器的深層掃描需要三十秒,可她等不及,抓起備用終端就開始手動調取腦區活躍數據。
當雙頻共振的波形圖跳出來時,她的指甲掐進了掌心。
人類意識的頻率像團溫暖的橘色火焰,而另一道冷藍的波正貼著它遊走,像條伺機而動的蛇。
\"他正在被同步...\"她對著空氣說,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監控畫麵裏的許墨轉身走向辦公桌,動作自然得像是每天都會做的事。
可莉莉知道,他剛才的\"無觸發微笑\",是門後在替他練習\"人類\"——或者說,替他練習\"許墨\"。
作戰會議是在當天傍晚召開的。
蘇瑤站在長桌盡頭,全息屏上跳動著莉莉發來的監控錄像。
許墨坐在她右手邊,垂著眼看自己交疊的雙手,指節泛著不自然的白。
\"我們需要一場剝離測試。\"蘇瑤的聲音很穩,穩得像是提前演練了十遍,\"關閉錨釘72小時,切斷外部校驗。
如果他的"我"依賴錨釘存在,剝離後會出現認知紊亂;如果不...\"她頓了頓,看向許墨,\"至少我們能知道,他的自我還剩多少。\"
會議室裏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副隊長老周拍著桌子站起來:\"胡鬧!
現在正是門後活躍期,他要是失控...\"
\"那讓我記住他最後的樣子。\"蘇瑤打斷他,目光始終鎖在許墨臉上。
他的睫毛動了動,終於抬起頭。
\"萬一我回不來呢?\"他問,聲音裏帶著幾分調侃,可眼底沒有笑意。
蘇瑤伸手按住他擱在桌上的手。
他的皮膚很涼,像塊被雪覆蓋的金屬。\"那我就用後半輩子,把你從他們手裏搶回來。\"
許墨盯著她,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夕陽透過防彈玻璃照進來,在他臉上鍍了層暖金。
最後他扯出個歪斜的笑——這次沒有15度的精準,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野氣。\"48小時。\"他說,\"再多,曙光站的防禦係統該亂套了。\"
關閉錨釘的第36小時,蘇瑤在監控室盯著指揮室的畫麵,眼皮重得像灌了鉛。
全息屏突然閃爍兩下,跳出一行字:\"蘇瑤,我今天一次都沒笑。\"字體歪歪扭扭,帶著許墨特有的向右上挑的筆鋒。
她剛要鬆口氣,畫麵突然切換成錄像回放——空無一人的指揮室裏,許墨背對著鏡頭站在牆前,第一次微笑,第二次微笑,第三次微笑,嘴角揚起的角度分毫不差,像被程序控製的機械。
\"這不可能...\"她喃喃著調出筆跡分析。
前半句的運筆力度、筆鋒走向,和許墨的手寫板數據99.7吻合;可後半句的起筆頓點,收筆時的自然回鋒,竟和她自己的簽名如出一轍。
更詭異的是,神經肌肉聯動模式顯示,書寫者以為自己是許墨——但用的是她的手臂記憶,她的肌肉慣性。
蘇瑤的指尖突然發冷。
她想起許墨常說,門後最可怕的不是模仿,是\"理解\"。
現在看來,它們不僅理解了他的笑,還理解了她看他笑時的心跳,她記憶裏他的筆跡,她身體裏每一絲與\"許墨\"有關的印記。
監控屏突然亮起紅色提示:錨釘即將重啟。
蘇瑤看著畫麵裏許墨寫下的最後一個字,喉頭發緊。
她知道,等係統重新連接的瞬間,那些被剝離的、被模仿的、被篡改的,都會像潮水般湧回他的意識海。
而此刻,在係統盲區裏留下的這行字,或許是他——或者\"他們\"——留給她的最後線索。
她掏出頸間的舊懷表,輕輕打開。
表蓋內側的劃痕裏,一粒細小的塵土正隨著她的動作滾動。
那是二十年前,他第一次牽她的手跑過廢土時,掉進表殼的。
\"等你回來。\"她對著表蓋裏的塵土說,\"不管你帶著多少他們的影子,我都會把真正的許墨,從裏麵找出來。\"
指揮室裏,許墨放下筆,抬頭看向窗外。
暮色漫過防護網,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模糊的暖光。
他摸了摸後頸的舊疤,突然笑了——這次沒有延遲,沒有模仿,隻是單純的、帶著幾分疲憊的笑。
牆的另一側,蘇瑤的終端震動起來。
是莉莉發來的新警報:\"許墨腦區出現異常神經突觸增生,疑似在自主構建記憶節點。\"
她盯著屏幕,心跳突然加快。
或許,他比她想象的更早,就開始了反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