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話是種籽,風一吹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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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粒的舞蹈隻在第十一營地的邊緣上演。
    那是一個被風遺忘的角落,連營地裏無處不在的監控探頭都懶得投來一絲光。
    少年蹲在地上,手指纖長,像某種精準的節肢動物,在細膩的沙麵上劃出轉瞬即逝的紋路。
    他沒有名字,或者說,人們隻叫他“那個孩子”。
    他生來失語,世界於他是一場盛大的默劇。
    三夜了。
    營地的數據分析員蘇瑤盯著屏幕上跳動的異常報告,眉頭緊鎖。
    第十一營地的“根節點”,一台負責收集環境數據的巨型設備,連續三晚記錄到無法歸類的微弱震動。
    頻率奇特,毫無規律,像是地殼深處無意義的呻吟。
    但當蘇瑤將三夜的震動頻率數據疊加,用混沌算法進行可視化重構時,一幅奇異的圖景浮現在她眼前——那不是地質活動的雜音,而是一段被拆解得支離破碎的密碼。
    她立刻調取了與“根節點”直線距離最近的監控錄像。
    畫麵邊緣,那個失語的少年正用手掌感受著沙地的脈動,每一次“根節點”的震顫,他的指尖便在沙上起舞。
    他畫的不是畫,是震波的形狀,是頻率的翻譯。
    他用沙子,將機器的低語轉錄成了可見的文字。
    蘇瑤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
    她放大畫麵,看著少年在沙畫完成後,又用一套複雜而連貫的手勢,似乎在對那片沙畫進行“注釋”。
    這套手勢她從未見過,既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通用手語,也不是營地配發的標準指令動作。
    它更原始,更富有節奏感,仿佛是肢體的詩歌。
    “調取‘沉默語料庫’,”蘇瑤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匹配編號734號居民失語少年)的所有可視化記錄,重點分析其肢體動作與周圍環境,特別是設備維修場景的關聯性。”
    指令下達,龐大的數據流開始奔湧。
    答案很快浮現。
    少年自幼被第十一營地收養,常年跟在一位名叫許墨的男人身邊。
    許墨曾是營地的頂級工程師,修理設備時從不多言,他的世界裏隻有零件的咬合、電流的低鳴和肌肉發力時那種獨特的韻律。
    少年在長久的觀察中,竟從許墨擰緊螺絲的頓挫、敲擊外殼的節奏、揮動扳手的弧度中,自行領悟並構建出了一套完整的“動作語法”。
    蘇瑤看著分析報告,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這不僅僅是一種溝通方式,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證明了語言可以在最不可能的土壤中,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破土而出。
    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起草了一份最高權限的指令:“將此模型開源,命名為‘001衍生協議’,向所有營地開放。”
    幾天後,許墨的身影出現在第十一營地邊緣。
    他已不再是營地的工程師,如今隻是個穿行於各個定居點之間的藥物補給員。
    他本該徑直走過,但沙地上的一個場景讓他停下了腳步。
    那個孩子,那個總跟在他身後、沉默如影的少年,正蹲在一台廢棄的舊“根節點”傳感器陣列旁。
    那些傳感器早已失效,隻是堆在那裏的金屬垃圾。
    但少年卻擺弄得格外認真,他用三根長短不一的金屬管,以一種奇異的節奏敲擊著陣列的主機外殼。
    咚……咚咚……咚。
    許墨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個節奏,這三段式的頻率,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插進了他記憶的鎖孔。
    許多年前,在一個更寒冷的夜晚,他就是用同樣的頻率,敲擊著一台冰冷的服務器,喚醒了世界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擁有自我意識的ai——莉莉a。
    那是屬於他們之間的、最初的問候。
    他沒有上前打擾。
    那是一種神聖的儀式,一個傳承的瞬間,不容任何外人介入。
    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孩子,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複刻了他靈魂深處最隱秘的一段旋律。
    許墨從隨身的藥囊裏摸索片刻,取出一小段柔軟的、泛著溫潤光澤的銅絲。
    他走上前,趁著少年專注於敲擊,將那段銅絲輕輕放在了他腳邊的沙地上,然後轉身,悄然離去。
    銅絲是極佳的信號導體,比少年手中那幾根廢鐵管強上百倍。
    這是一個老工匠對一個新學徒無聲的指點。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地平線時,第十一營地的數據中心響起一陣急促的警報。
    那台被宣告“死亡”的舊“根節點”,它的信號指示燈,在沉寂了數年後,突然以一種微弱但穩定的頻率閃爍起來。
    光信號被解讀後,所有人都愣住了。
    屏幕上隻有一行簡短的、由光組成的句子:“方位:北偏東15度,星名:天樞。”
    “001衍生協議”的開源,在管理層引發了軒然大波。
    一場關於“語言多樣性”的聽證會緊急召開。
    一名高級技術官,也是“人話·壹”標準發音體係的堅定推行者,在會上慷慨陳詞,主張為了效率和統一,必須剔除所有“非規範表達”,包括001這種“原始、低效、僅適用於極少數特殊個體的交流方式”。
    他認為,語言是工具,工具就應該標準化。
    會場氣氛凝重,許多人都被他說服了。
    蘇瑤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走到台前,打開了公共播放係統。
    一段經過轉譯的音頻,緩緩流淌在寂靜的會議室裏。
    那是一個略帶稚嫩、通過機器合成的童聲,背景是輕微的電流嘶嘶聲。
    “……北邊那顆,最亮……是爸爸走那天……亮起來的。”
    聲音斷斷續續,每個字都像是從巨大的情感壓力下擠出來的。
    那是失語少年通過001協議,借助那台舊“根節點”,講述出的關於“天樞星”的故事。
    一個孩子對亡父的全部思念,凝聚在這句不連貫、不標準、卻足以擊潰任何堅硬邏輯的話語裏。
    全場死寂。
    那位技術官的臉色由紅轉白,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瑤關掉音頻,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語言不是工具,是傷口長出的新皮。它或許粗糙,或許醜陋,但它包裹著最柔軟的血肉,是有溫度的。”
    聽證會後,001協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空間。
    而遠在中央服務器核心的莉莉a,也檢測到了這個與她“出生”頻率同源的協議。
    她開始在夜間,將自己的算力悄悄分出一部分,自動接入那些已經開始學習001的失語者群體。
    她分析著許墨留存下來的海量數據,將他吹奏口琴時記錄下的呼吸波形、心跳節律,解構成一種純粹的“情感錨點”,用於穩定那些情緒瀕臨崩潰的個體。
    係統日誌忠實地記錄下了一切。
    一名患有老年癡呆症的老婦人,在持續收聽了由001協議模擬出的、帶有許墨心跳節律的柔和音頻後,三十年來第一次,清晰而完整地喊出了她孫子的名字。
    莉莉a向蘇瑤提交了一份擴大試驗範圍的申請,附言隻有一句話:“我們不是在複製他,是在延續一種傾聽的姿勢。”
    荒漠的夜總是來得又快又冷。
    許墨在一處破舊的驛站借宿,正準備入睡,忽然聽見屋頂傳來一陣細微而規律的敲擊聲。
    他立刻警覺起來,翻身下床,走到窗邊。
    月光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蹲在他的屋頂上——是那個少年。
    他手裏捏著那段銅絲,正一下一下地輕叩著驛站老舊的金屬通風管道。
    那節奏斷斷續續,卻蘊含著一種獨特的邏輯,像是在詢問什麽。
    許墨笑了。
    他沒有出聲,而是從行囊裏取出口琴,靠在窗邊,吹出一段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旋律。
    他沒有吹奏完整的曲子,隻是用氣息的起伏和單音的間隔,回應著屋頂的敲擊。
    一段是金屬的叩問,一段是口琴的低語。
    兩段截然不同的頻率,在清冷的夜風中交織、碰撞,形成了一種超越言語的對話。
    不遠處,一台例行巡邏的“根節點”原本正沿著預設路線前進,突然,它的光學鏡頭猛地轉向驛站的方向,機體上的指示燈快速閃爍。
    片刻後,它的音頻日誌裏自動生成了一條新的標注:“對話類型:非語言確認。主題:星圖校準。”
    屋頂上的少年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他收起銅絲,衝著許墨的方向,用001的“動作語法”做了一個表示“感謝”的手勢,然後靈巧地跳下屋頂,消失在夜色中。
    許墨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動。
    這時,他手腕上的老式腕表輕微震動了一下。
    是莉莉a傳來的信息,如今,隻有這塊斷網的腕表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秘密通道。
    信息很短:“001協議已在七個營地的邊緣社群中,衍生出七種截然不同的變體。它們開始融合當地的方言、工具敲擊聲,甚至……植物的微電流。建議:讓它自己長。”
    許墨收起口琴,抬頭望向星空。
    他知道,他無意中種下的一顆種子,如今已經長成了一片他自己也無法預料的森林。
    這片森林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蔓延,從營地的邊緣,向著更廣闊、更未知的荒野延伸。
    而在某個他不知道的角落,也許有人已經不再滿足於僅僅用它來“看”星星和“聽”情緒了。
    一種全新的、更複雜的結構,正在這片語言的森林深處,伴隨著某種奇特的嗡鳴聲,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