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舊名字埋了,新名字才站得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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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奇特的嗡鳴聲源自第十營地邊緣的一台古怪裝置。
    它看上去像一架被拆掉了所有織線的紡車,骨架由廢棄的管道和金屬支架焊接而成,幾片寬大的、邊緣磨損的金屬葉片,正被荒原上永不停歇的風驅動著,緩緩旋轉。
    這便是陳野的“聲音紡車”。
    “不用電池,不靠ai,話也能傳三代。”陳野拍著紡車粗糙的底座,對圍觀的人群高聲宣布。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執拗。
    人群中,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顫巍巍地站出來,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懷疑:“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了‘根節點’,有了莉莉a,你現在卻要我們回到這種吱嘎作響的破銅爛鐵時代?這是背離進步!”
    老人的話引起一陣低低的附和。
    在這個依賴高度集成的網絡和人工智能維係秩序的時代,任何脫離係統的東西,都顯得可疑甚至危險。
    陳野沒有爭辯,隻是默默地走到紡車旁,撥動了一個小小的銅質撥杆。
    紡車旋轉的嗡鳴聲中,一段新的聲音被釋放出來。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沙啞、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碎在風裏,卻又無比清晰。
    “……別哭……”
    隻有一個詞,帶著臨終前的喘息和無限的眷眷念)。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那一聲微弱的“別哭”,像一根無形的針,刺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裏。
    陳野的眼圈紅了,他低聲說:“這是我母親最後的話。根節點網絡在那天過載,沒有記錄下來。是這個‘破銅爛鐵’,把它留下了。”
    現場再無人言語。
    那位之前質疑的老人,默默地低下頭,拐杖在沙土地上畫著無意義的圈。
    幾天後,許墨途經營地外圍。
    他習慣性地保持著與人群的距離,像一匹離群的孤狼。
    風中,傳來了“聲音紡車”轉動的聲音。
    這一次,播放的不是某個人的家常,而是一段激昂而熟悉的講話。
    是蘇瑤早年在曙光空間站麵對絕境時的動員演說,那時的她,聲音還帶著一絲青澀,卻充滿了不屈的意誌。
    許墨駐足良久,粗糙的手指在風中微微蜷縮。
    他從懷裏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金屬物,那是一枚戰前標準的超高密度錄音磁頭,曾被某個神秘的空間力量徹底解析、燒毀了核心,如今隻剩下空殼。
    他環顧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快步走到那台紡車旁。
    他沒有破壞任何東西,隻是熟練地打開了底座一個不起眼的維修艙,將那枚廢棄的磁頭悄悄塞進一個傳動齒輪的空隙中,然後迅速合上艙門。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揉皺的紙片,在上麵寫下一行字,塞進了維修艙的縫隙裏。
    紙上寫著:“加個緩衝,風大時不會斷音。”
    西部技術展上,沙暴如期而至,昏黃的沙塵遮天蔽日。
    所有精密的電子設備都發出了刺耳的警報,唯有陳野的“聲音紡車”在狂風中穩定地旋轉著,發出的聲音雖然被風聲撕扯,卻依舊連貫。
    蘇瑤站在沙暴的邊緣,防護麵罩下的眼神銳利如鷹。
    一名陪同的官員看著那台簡陋的裝置,輕蔑地嗤笑一聲:“在根節點網絡每秒都在迭代的今天,這種東西算哪門子升級?不過是些懷舊的無用功。”
    陳野抹了一把臉上的沙子,猛地轉頭盯著他,反問道:“請問,你上一次聽見你家裏的老人,完整地說完一句話,是什麽時候?”
    官員的臉色瞬間僵住。
    在信息被算法篩選、語言被效率定義的時代,耐心聽完一段冗長而重複的家常,已經成為一種奢侈。
    蘇瑤的目光在陳野和那個官員之間掃過,然後,她當著所有人的麵,高聲宣布:“即刻起,將‘聲音紡車’納入‘育苗工程’標配設備清單。所有營地,都必須為孩子們留下一片可以自由言說的土地。”她頓了頓,特別補充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清單上注明,發明者:陳野。無編號。”
    “無編號”,這三個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所有知曉現行管理體係的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它意味著一種特權,一種脫離了冰冷數字管控的、屬於“人”的承認。
    與此同時,在數據世界的雲端,莉莉a龐大的意識流正在處理著一項新的任務。
    她監測到,在短短數周內,“聲音紡車”已經錄製了137段來自不同營地的民眾口語樣本。
    其中,有41段提及了同一個名字:“許墨說過……”。
    但奇怪的是,這41段關於“許墨”的敘述,內容無一重複,甚至相互矛盾。
    有的說他能徒手修複聚變熔爐,有的說他曾駕駛穿梭機衝進過黑洞,還有的說他隻是個擅長修收音機的啞巴。
    莉莉a的算法核心並未將這些標記為“錯誤信息”或“謠言”進行糾正。
    相反,她創建了一個全新的分類標簽:“民間記憶迭代樣本”。
    她將分析結果生成一份簡報,發送給了蘇瑤:“觀測建議:允許傳說生長,比糾正它更重要。記憶不是數據,它需要呼吸和演變的空間。”
    夜色漸深,許墨走在返回臨時居所的土路上。
    遠處營地的燈火勾勒出模糊的輪廓,風中傳來的不再是蘇瑤的演說,而是一段陌生的童謠,由一個稚嫩的童聲斷斷續續地吟唱著:“……有個叔叔修機器,忘了自己叫啥名……風兒吹,紡車響,叔叔的話兒在裏藏……”
    許墨的腳步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混雜著苦澀與釋然的輕笑。
    他走到一個燃燒著廢料的鐵爐旁,從隨身的鐵盒中,取出了最後一張紙。
    那是一份許墨在舊日戰爭中的戰功報告,上麵記錄著他曾經的身份和榮耀。
    他麵無表情地將它投入爐火,看著那張紙在火光中卷曲、變黑,最終化為灰燼。
    就在那最後一縷青煙升騰而起的瞬間,他手腕上的黑色腕表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一行綠色的數據流在屏幕上浮現,是莉莉a發來的每日環境信息摘要。
    “今日‘被聽見’社會性敘述記錄中,‘我記得……’句式占比,已由峰值的87降至63。新增高頻句式:‘我來說’。”
    許墨關掉了屏幕,爐火的光芒映在他臉上,明暗不定。
    也就在這時,他感到腳下的大地傳來了一絲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顫。
    空氣中,那股由紡車和風聲混合而成的嗡鳴,似乎被另一種更低沉、更壓抑的頻率悄然覆蓋。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種暴雨來臨前特有的、令人皮膚發麻的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