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火不靠人點,得靠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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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是十三營地唯一的通用語言。
持續了七十二個小時的死寂,像一層厚重的黑布,將所有根節點終端包裹得密不透風。
技術組的燈火徹夜通明,汗水浸濕了每個人的領口,屏幕上跳動的卻隻有毫無意義的亂碼和紅色的錯誤提示。
一場史無前例的強磁暴,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這片廢土文明的咽喉。
所有的ai,所有的高速網絡,都成了昂貴的廢鐵。
“組長,還是不行!‘根節點’的核心邏輯鏈被鎖死了,我們……我們根本進不去!”一個年輕的技術員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聲音裏帶著絕望的顫音。
指揮中心裏,蘇瑤的臉色比窗外的夜色還要沉。
她沒有看那個幾近崩潰的技術員,目光反而落在一台角落裏不起眼的、被稱作“聲音紡車”的老舊設備上。
那東西由金屬盤、音管和一根巨大的曲柄組成,結構簡單得像個古董玩具。
然而,就在這片數字化的墳場裏,隻有它還在忠實地工作著。
幾名通訊員正湊在紡車邊,側耳傾聽著從金屬音管裏傳出的、被風聲扭曲了的微弱人聲。
“停下所有ai恢複作業。”蘇瑤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鑿子,敲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立刻。我命令,所有技術人員,原地休息。”
命令一出,滿室嘩然。現在是爭分奪秒的時刻,暫停恢複等於自殺。
“指揮官!”技術組長衝了過來,滿臉的不可置信,“我們不能放棄……”
“這不是放棄,是換一條路走。”蘇瑤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
“從現在起,十三營地進入一級緊急狀態。通知所有分營地,通過‘聲音紡車’,或者任何你們能想到的辦法——口耳相傳,機械錄音,信使——我要你們在二十四小時內,提交一份完整的‘無係統生存報告’。”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知道,當神明不再回應時,人類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
命令通過最原始的方式層層傳遞下去,在死寂的營地網絡中激起了一圈圈混亂而頑強的漣漪。
與此同時,在遠離指揮中心的木屋裏,許墨正用融化的蜂蠟,小心翼翼地封住他那把銀色口琴的每一個吹孔。
口琴內部嵌著一塊微型芯片,能在吹奏時發出一種特殊的三頻諧波,那是他與ai莉莉a之間的私人密語通道。
但在磁暴之下,任何無序的頻率都可能成為引爆殘存精密儀器的導火索。
他不能冒險。
做完這一切,他攤開一張泛黃的羊皮紙地圖,上麵用炭筆密密麻麻地標注著各個營地的地理坐標、海拔,以及隻有他這樣常年在荒野裏行走的人才會注意到的細節——山穀的走向、沙丘的形態、以及特定季節的風向規律。
他手中的筆飛快地計算著,像一個古代的占星師,推演著無形之風的軌跡。
聲音紡車依靠風力與聲波共振傳遞信息,風,就是它們的信使。
幾分鍾後,他完成了計算,在地圖上畫出了一條連接第七、第十和主營地的曲折線路。
這是當前風向下,聲音信號損耗最小的黃金通道。
他沒有試圖連接指揮中心,那裏的信息太嘈雜,他的微弱信號隻會被淹沒。
他將寫著幾個坐標和風向參數的紙條折好,塞進一個小小的金屬管裏。
一個背著皮囊、滿臉塵土的少年信使恰好路過他的木屋。
許墨叫住他。
“去第十營地,”他把金屬管遞給少年,“交給一個叫陳野的人。告訴他,風向變了。”
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點點頭,將金屬管揣進懷裏,轉身消失在風沙中。
第十營地,陳野正焦躁地指揮著手下加固紡車的基座。
磁暴帶來的狂風幾乎要把它掀翻。
就在這時,那個少年信使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遞上了金屬管。
陳野取出紙條,隻看了一眼,眼神瞬間就變了。
他猛地抬頭望向天空,感受著風刮過臉頰的力度和方向,立刻明白了許墨的意思。
“快!所有人,跟我來!調整紡車朝向,東南偏十七度,仰角抬高三度!”他大吼著,聲音嘶啞。
手下的人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執行。
沉重的紡車在數人的合力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抗議聲,緩慢地轉向了那個看似毫無道理的角度。
就在紡車固定的瞬間,音管裏斷斷續續的雜音突然清晰了起來,一個帶著哭腔的、微弱的求救信號穿透了風聲——
“……第七營地……孕婦……難產……胎位不正……需要……指導……”
陳野的心猛地一沉。
在沒有醫療ai輔助的當下,難產幾乎等同於死亡判決。
他沒有時間猶豫。
“把營地裏所有的大鼓都給我搬過來!快!”他對著身邊的人吼道,“通訊員,給我重複他們的每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許漏!”
很快,五麵牛皮大鼓在紡車周圍排開。
陳野抓過一份緊急醫療預案的紙質備份,那是ai係統崩潰前打印出來的。
上麵的術語複雜而冗長。
這樣傳遞過去,等對方聽明白,一切都晚了。
他的目光掃過預案,大腦飛速運轉,將那些複雜的醫療步驟,拆解成最簡單、最直接的口令。
“聽我命令!”陳野的聲音蓋過了風聲,“第一鼓,重擊三下,代表‘準備’!第二鼓,短促連擊,代表‘按壓腹部’!第三鼓……”
他將整套助產流程,編成了一套名為“人話·壹”的鼓聲口訣。
鼓手們滿頭大汗,按照他的指令,用最原始、最雄渾的鼓點,將生命的信息接力傳遞出去。
咚!
咚咚!
咚——!
沉悶的鼓聲跨越沙丘與河穀,變成了一種可以被聽懂的語言,一種超越了技術的祈禱。
另一頭,第七營地,簡陋的醫療帳篷裏,接生婆和孕婦的家屬們圍在紡車旁,聽著那遙遠而清晰的鼓點,按照翻譯過來的口令,緊張地操作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突然,一聲響亮清脆的啼哭劃破了帳篷裏的死寂。
成功了!
第七營地的人們欣喜若狂,他們衝到自己的紡車旁,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份喜悅。
一個男人激動地拍起了手,另一個人跟上,很快,整個營地的人都開始用整齊劃一的節奏拍手。
這掌聲通過紡車,傳回了第十營地。
陳野和他的手下們聽著那片無聲的歡呼,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也跟著拍起了手。
一時間,掌聲的浪潮在兩個營地間回蕩,形成了一片沉默卻震耳欲聾的慶典。
七十二小時後,磁暴減弱,十三營地的係統指示燈逐一亮起。
莉莉a的虛擬形象第一時間出現在蘇瑤麵前的屏幕上。
“指揮官,係統核心已重啟。”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提交的報告卻讓蘇瑤瞳孔微縮。
“磁暴期間,‘言種01’核心自動觸發未知協議,進入‘休眠模式’,僅保留了最基礎的記憶索引,切斷了與所有終端的連接。這是係統得以在磁暴結束後快速恢複的原因。”
莉莉a的藍色數據流在屏幕上變化,組成了一行新的文字。
“我提出一項新協議:記憶不應永遠在線,它應該學會像人一樣遺忘與蘇醒。在非緊急狀態下,將部分曆史數據與非關鍵檔案轉入‘聲音紡車’的物理金屬盤進行刻錄存儲,形成‘活體備份’。這能最大限度地減少未來類似災難中的數據損失,也……能為我們節省出寶貴的算力。”
蘇瑤盯著那行字,久久沒有說話。
她想起了那份份從各個營地傳來的、用血和智慧寫成的“無係統生存報告”。
“批準試點。”她終於開口,“人類用聲音和血肉證明了自己,現在,輪到你了。”
當晚,許墨獨自一人行走在荒漠深處。
月光如水,將沙地照得一片銀白。
他來到一座巨大的沙丘前,一台在磁暴中徹底報廢的“根節點”靜靜地立在那裏,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走近了,他才發現,機器冰冷的外殼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細小文字,那是這幾天裏,人們通過“聲音紡車”傳遞的話語,被附近營地的人自發轉錄了上去。
有求救,有問候,有物資清單,也有無意義的閑聊。
他伸出手,輕輕觸摸著那些冰冷的刻痕。
機器沒有絲毫反應。
然而,當一陣夜風吹過,纏繞在機器天線上的幾條金屬帶發出了輕微的嗡鳴,風聲穿過金屬的縫隙,竟然組合出了一段斷斷續續的、稚嫩的童聲:
“昨……天,我教奶奶……用紡車……說話……”
許墨猛地抬起頭,望向清澈得仿佛從未被汙染過的星空。
就在這時,他手腕上的便攜終端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是莉莉a發來的信息。
“係統休眠成功。人類第一次,在沒有我的夜裏,沒丟掉一句話。”
許墨看著那行字,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勝利的喜悅如同溫暖的泉水,包裹住他疲憊的靈魂。
然而,這股暖流尚未散去,一種更深沉的寒意便從心底悄然升起。
這七十二小時,他們傳遞了生命,創造了奇跡,但並非所有故事都有圓滿的結局。
在通訊的盲區,在風聲無法抵達的角落,必然有求救被錯過,有生命在沉寂中消逝。
這場勝利的代價,至今無人清算。
一種沉甸甸的預感壓上心頭。
這場靠著人類的韌性與古老智慧打贏的仗,或許,僅僅是個開始。
真正的風暴,不是來自天上,而是源自那些在寂靜中死去的,和那些活下來的人心裏,無法平息的怨與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