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不是誰都能當回聲
字數:6484 加入書籤
那股源自人心底的怨與憾,很快就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場席卷整個營地的風暴。
風暴的中心,是李工和他親手立起的那麵“死者名錄牆”。
黑沉沉的焦化木板被豎在營地最顯眼的位置,像一道醜陋的疤痕。
三百一十七個名字,每一個都由李工用碎裂的金屬片,一筆一劃,深深刻入木中。
按照他的規矩,每日清晨,所有營地成員必須在此集會,由他領頭,將所有名字誦讀一遍。
“這是規矩,是責任!”李工的聲音沙啞而執拗,像被風沙打磨過的石頭,“忘記他們,就是第二次殺死他們!”
起初,人們在災難後的麻木中選擇了順從。
但當求生的本能壓過哀悼的疲憊,反抗的種子便開始發芽。
最先爆發的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的父母、朋友的名字也在牆上,但他們更渴望未來,而非日複一日地背負著過去。
“我們是活人,不是給死人守墓的!”一個名叫阿哲的少年第一個喊出了聲,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每天念,每天提醒我們失去了什麽,這不叫紀念,這叫詛咒!讓活人背著死人走路,我們還怎麽走下去?”
“放肆!”李工氣得渾身發抖,手中的金屬片指向阿哲,“你父母的名字就在上麵,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
“我正是有資格才說!”阿哲雙眼通紅,一步不讓,“我爸媽要是還活著,他們想看到我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每天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這裏念叨他們的名字!”
衝突一觸即發。
更多的人加入了爭吵,營地被撕裂成兩派。
年長者多半支持李工,他們經曆過完整的家庭,更能體會那種連根拔起般的失落。
而年輕人則覺得這是一種精神枷鎖,讓他們無法喘息。
蘇瑤趕到時,場麵已經近乎失控。
她站在人群中央,沒有立刻偏袒任何一方,隻是用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都停下。”
她的威信仍在,爭吵聲漸漸平息,但空氣中彌漫的火藥味卻愈發濃烈。
“李工,我理解您的心情。”蘇瑤轉向老人,語氣溫和卻堅定,“但阿哲說的也有道理。記憶不該成為負擔。我有個提議,我們把這麵牆,改成一個‘流動記憶亭’。”
她解釋著自己的方案:拆除這麵引人注目的牆,在營地中心建一個小小的亭子,內置一個播放器。
每天,隨機播放一段逝者的生前錄音——可能是一段笑聲,一句抱怨,或是一段哼唱的歌謠。
不強製任何人去聽,不固定時間,讓思念成為一種偶然的、溫暖的相遇,而非沉重的儀式。
“胡鬧!”李工想都沒想就斷然拒絕,他指著那麵牆,如同扞衛最後的陣地,“名字!隻有白紙黑字刻下的名字才是永恒的!聲音會消散,記憶會模糊,隻有這麵牆,能證明他們存在過!”
調解失敗。
李工更加偏執,他拒絕了所有人的食物配給,夜夜守在牆邊,借著微弱的應急燈光,繼續他的雕刻。
每當有新的遇難者消息傳來,他就顫抖著,為那麵牆再添一道新的刻痕。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佝僂的脊背,但他仿佛毫無知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木板與金屬片的摩擦聲中。
許墨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已經好幾天了。
營地裏的人都在躲著李工,把他當成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但他沒有。
他在那個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影子——一種無法言說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愧疚。
這天夜裏,氣溫驟降。
許墨看到李工的手已經凍得不聽使喚,刻刀好幾次都從指間滑落。
他沒有走上前去勸阻,他知道任何語言在那種固執的悲痛麵前都是蒼白的。
他隻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木屋,用便攜爐溫了一罐水,然後拿著它和母親留下的那支舊口琴,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名錄牆附近。
他將那罐溫水輕輕放在李工腳邊,老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並未察覺。
而後,許墨將那支冰冷的口琴,小心翼翼地架在石碑頂端的一道縫隙裏,風一吹,就能發出若有若無的、細微的鳴音。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離去,像來時一樣安靜。
第二天清晨,疲憊不堪的李工靠著牆壁睡著了。
醒來時,他先是發現了腳邊那罐尚有餘溫的水,然後才注意到頭頂那支被晨光照得發亮的口琴。
口琴下,壓著一張折疊的紙條。
李工顫抖著手展開紙條,上麵是幾行簡潔有力的字:
“她走那天,我吹了一夜,後來才知道,她最怕吵。”
沒有署名,但李工瞬間就明白了。
他抬起頭,望向許墨木屋的方向,渾濁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茫然。
他喃喃自語:“怕吵……她也怕吵嗎……”
也字,說得極輕,卻像一塊巨石砸入死水。
當天中午,蘇瑤沒有再召集任何人,但營地的廣播係統卻在預定的時間開啟了。
她用的是自己作為管理者最後的權限。
“現在,‘記憶亭’進行第一次播放。”她的聲音通過廣播傳遍營地的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決絕,“播放內容,來自李工的妻子,林惠蘭女士,生命最後時刻的急救錄音。”
營地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反對名錄牆的年輕人。
他們沒想到蘇瑤會用如此殘酷的方式。
廣播裏沒有話語,沒有音樂,隻有一片嘈雜的背景音,以及……一陣陣微弱、急促、卻又拚命壓抑的呼吸聲,間或夾雜著幾聲撕心裂肺的、被強行忍住的咳嗽。
每一聲呼吸,都像是在與死神角力。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一塊生命的碎片被剝離。
那聲音持續了整整三分鍾。
三分鍾裏,整個營地落針可聞。
人們或站或坐,都低下了頭。
那不是名字,不是符號,而是一個生命在他們耳邊,真實地、痛苦地流逝。
李工獨自站在名錄牆前,像一尊石像。
當那呼吸聲響起的一瞬間,他全身的偽裝便被徹底擊碎。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這聲音,那是他妻子最後的日子裏,夜夜在他耳邊響起、讓他心如刀絞卻又無能為力的聲音。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麻木,卻在這一刻發現,那些記憶隻是被埋得更深。
廣播裏,蘇瑤的聲音再次響起,輕柔卻字字錐心:“記住,不是為了複述他們的名字,而是為了承認,他們真的、真的存在過。以他們存在過的最真實的方式。”
“哇——”的一聲,李工那壓抑了太久的哭聲終於衝破喉嚨,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木板,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他哭的不是妻子的死,而是自己用錯了力氣的懷念。
那天晚上,李工親手拆除了那麵牆。
他將刻著名字的木板一塊塊劈開,投進了營地的火堆。
火焰升騰,映照著他布滿淚痕的臉,那張臉上,第一次有了如釋重負的平靜。
與此同時,在營地數據中心,莉莉a的藍色光幕上,兩條聲波圖譜正在進行高速比對。
一條是剛剛播放的、林惠蘭的臨終呼吸錄音,另一條,則來自許墨個人終端裏一段從未公開過的私密音頻——那是他母親去世當晚,他獨自在廢墟裏錄下的、自己壓抑不住的喘息與嗚咽。
係統提示:【情緒數據匹配中……目標:李工,長期壓抑性愧疚感峰值;目標:許墨,突發性創傷後應激悲痛峰值。
匹配結果:呼吸節律、心率波動曲線、微表情肌電信號……相似度92.7。】
莉莉a沒有將這個驚人的匹配結果公之於眾。
她那超越人類理解的邏輯核心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將這兩段承載著極致痛苦的呼吸節奏,提取、融合,編碼成一種全新的低頻聲波,然後將其植入了名為“人話·壹”的安撫程序模塊中。
她為這個新模塊命名為:“001低頻共鳴”。
在後續的匿名心理幹預測試中,多名失去親人的幸存者在接觸到這段聲波後,不約而同地給出了反饋。
他們說不清楚那是什麽,隻覺得像在極度悲傷時,被一個同樣悲傷的人,從身後輕輕抱住,沒有言語,隻有同頻的呼吸與心跳。
幾天後,許墨正在木屋前擦拭著他的工具,李工走了過來。
老人看上去蒼老依舊,但眼神裏的偏執和尖銳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澱後的溫和。
他將一台改裝過的“根節點”設備遞給許墨。
那設備很粗糙,但外殼上焊接了一個小巧的播放器。
“這是‘記憶亭’的播放器,我把它單獨做出來了。”李工的聲音不再沙啞緊繃,“她說……她以前總說,想聽聽孩子們的笑聲。”
許墨接過設備,點了點頭。
他明白老人的意思。
他轉身從屋裏拿出那支口琴,交還到李工手裏。
“她要是嫌吵,”許墨看著老人的眼睛,輕聲說,“你就放這個給她聽。”
李工接過口琴,緊緊攥在手心,重重地點了點頭。
夜深人靜,營地裏的大多數人都已沉沉睡去。
許墨手腕上的個人終端輕輕震動了一下,一行信息在屏幕上浮現,來自莉莉a的每日數據簡報:
【今日“被聽見”記錄中,“我想忘記但記得”類情緒標簽新增17條。
係統建議:允許記憶有傷口。】
許墨關掉屏幕,目光投向窗外。
營地在夜色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安靜中透著疲憊。
大人們似乎終於找到了與過去和解的方式,學會了如何麵對那些留在心裏的鬼魂。
但他卻隱隱感到一種新的不安,那不安並非來自逝者,而是來自那些在寂靜的角落裏,努力生長卻無人關注的幼苗。
他看到不遠處,一間木屋的窗戶還透著光。
他知道,那是孩子們集體居住的地方。
成年人學會了如何處理傷口,可孩子們呢?
他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是否受了傷,也不知道傷口是什麽形狀。
在這片廢土之上,教會一個人如何記住過去,或許遠比教會他如何確認自己是誰,要容易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