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話留不住人,但能留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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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筆的石墨芯在粗糙的再生紙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就像一隻被困在陷阱裏的垂死昆蟲。
小海用盡全身力氣,一筆一劃地在日記本上寫下那兩個字:“我是小海”。
墨水滲透到紙的背麵,仿佛要把這四個字烙進世界的骨髓。
但他寫得越用力,耳邊嘲笑的聲音就越清晰。
“喂,他又在寫那個名字了。”一個高個子男孩靠在營地簡陋木屋的門框上,抱著胳膊,嘴角掛著一絲輕蔑的冷笑,“小海是燈塔上的名字,是英雄的名字,哪輪得到你這個撿垃圾的用?”
另一個孩子跟著起哄,尖利的聲音像一把生鏽的錐子:“就是!你連自己爹媽是誰都不知道,還想叫小海?你也配?”
“哢嚓”一聲,鉛筆芯斷了。
那根脆弱的石墨應聲而碎,就像小海心中那一絲微弱的堅持。
他猛地合上日記本,緊緊抱在懷裏,仿佛那不是一本破舊的冊子,而是他身份的最後一道防線。
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衝出木屋,把那些刺耳的哄笑甩在身後。
夜色像一塊巨大而冰冷的鐵幕,緩緩壓向廢土。
營地的燈火在遠處縮成一團模糊的暖光,而小海正朝著相反的方向,朝著那片死寂的黑暗深處走去。
他的目標是燈塔的遺址,那個一切傳說的起點。
風從殘破的塔身豁口灌進來,發出嗚嗚的悲鳴,就像無數亡魂在低語。
他蹲下身,冰冷的地麵凍得他指尖發麻。
他開始在地上尋找石子,一顆一顆地撿起來,用凍得通紅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在布滿灰塵的混凝土地基上擺放。
他擺得很慢,很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一個小時後,五個字出現在他麵前——“早安,小 海”。
他退後兩步,看著自己的傑作,一種混雜著悲傷和滿足的奇怪情緒湧上心頭。
他隻是想,如果明天太陽升起時,能有一個聲音對他說這句話,該有多好。
就在這時,一陣有規律的機械履帶聲由遠及近。
小海立刻警覺起來,閃身躲進一截斷裂的金屬管道後麵。
那是一台“根節點”巡邏機,編號t 801。
這些方頭方腦的鐵家夥是營地網絡的基礎,它們日夜不停地在廢土上巡邏,播報天氣、收集數據、中繼信號。
它笨拙地滾到燈塔遺址前,似乎被地麵上那行突兀的石子字樣觸發了某種程序。
一道紅色的掃描光束掃過地麵。
片刻的寂靜後,一個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響徹荒野:“檢測到關鍵詞‘早安,小海’。執行問候程序。早安,小海。”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小海的腦海中炸開。
他愣住了,渾身僵硬。
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早安,小海。”
不是嘲笑,不是譏諷,就是一個純粹的、冰冷的問候。
但在這片連風都帶著惡意的廢土上,這份冰冷的善意卻比任何火焰都要溫暖。
小海再也忍不住,他從管道後麵猛地衝出去,撲到那台冰冷的機器上,緊緊抱住它的金屬外殼,放聲大哭。
淚水混著鼻涕,糊滿了他的臉,也弄濕了機器冰涼的鐵皮。
他把臉埋在機器上,仿佛抱著全世界唯一願意承認他存在的東西。
他懷裏,那盤從機器上撬下來的錄音帶被他攥得死死的,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清晨,許墨在巡查藥田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蜷縮在灌溉主管道陰影裏的那個小小身影。
他走近了,腳步放得很輕。
小海睡得很沉,眼角還掛著幹涸的淚痕,懷裏緊緊抱著一盤數據錄音帶,身體因寒冷而微微發抖。
許墨沒有叫醒他,隻是默默地脫下自己的外套,輕輕蓋在他身上。
他看著孩子那張因為營養不良而蠟黃的小臉,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半塊堅硬的黑麥幹糧,放在他身邊。
想了想,他又從隨身的工具包裏拿出一張空白的草藥辨識卡,用炭筆迅速畫下一株植物的形態,在旁邊寫下它的名字:“續命草”,並在名字下麵又加了一行小字:“風刮來的名字,也能生根。”
他做完這一切,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營地管理者蘇瑤的耳中。
下屬建議立刻組織人手去燈塔附近搜尋,但蘇瑤隻是靜靜地聽著,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麵。
片刻後,她抬起頭,下達了一個讓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不必尋找。傳我的命令,從今天起,所有‘根節點’在每日清晨六點,隨機在營地任何區域播放問候語——‘早安,小海’。不設固定地點,不限播放次數。”
“可是……指揮官,”下屬遲疑道,“這樣會不會讓其他孩子……”
“執行命令。”蘇瑤的語氣不容置疑。
於是,一場奇特的社會實驗在十三號營地展開了。
第一天清晨,當“早安,小海”的電子音從醫務室的喇叭裏傳出時,孩子們麵麵相覷,有些茫然。
第二天,聲音從食堂的廣播響起,那些曾經嘲笑過小海的男孩們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第三天,第四天……這個名字開始出現在營地的每一個角落,從武器庫到育兒所,從水培農場到維修車間。
它變得無處不在,就像空氣和風沙一樣。
漸漸地,嘲笑聲消失了,因為當一個名字被提及太多次,它就失去了作為攻擊目標的特殊性。
它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背景音,甚至成了一種新的打招呼方式。
一周後的一天早上,小海自己走回了營地。
他看上去瘦了些,但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躲閃和怯懦。
他徑直走進新生營地的教室,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拿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用力寫下幾個字,字跡歪歪扭扭,卻充滿了力量:“我叫小海,我會修收音機。”
身處數據中樞的莉莉 a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
她的光子處理器高速運轉,分析著海量的信息流。
“‘小海’一詞在十三號營地的日均提及次數,已從7天前的3次,飆升至43次。使用場景分析:89為正麵情緒引導,如鼓勵、問候及日常招呼。”莉莉 a的邏輯核心閃爍著藍光,一行新的指令被生成,“識別標簽‘小海’,屬性由‘個人命名’調整為‘公共情感符號’。權重提升至b級。”她在日誌的末尾,留下了一行基於數據推演的哲學化建議:“或許,有些名字本就是借給所有人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舊燈塔遺址變得熱鬧起來。
小海帶著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正在清理那裏的碎石和垃圾。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別人承認身份的孩子,他開始用自己的技能為別人創造價值。
他教他們如何從廢棄的電子元件裏拆出有用的零件,如何辨別線路的正負極。
許墨遠遠地看著這一幕,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走到燈塔那麵唯一還算完整的內牆邊,找到了那行被時光侵蝕得幾乎看不清的刻痕——“1998年,小海第一次看日出”。
他用拓片小心翼翼地將這行字拓印下來,帶回營地,貼在了新生教室最顯眼的牆壁上。
過去與現在,以這種方式實現了和解。
他轉身準備離開,身後卻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喊。
“叔叔!”
是小海。
他跑了過來,仰著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許墨。
“那個草藥圖,還有幹糧,謝謝你。”
許墨笑了笑,揉了揉他的頭發。
小海猶豫了一下,又問:“叔叔,你是不是也借過別人的名字?”
這個問題讓許墨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又化開,變得更加溫和深邃。
他看著小海,又望向遠方那片無垠的廢土,輕聲說:“我借過嗓子,你還借光呢。”
夜深了,許墨坐在自己的小屋裏,擦拭著一把舊信號槍。
手腕上的終端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一道信息流無聲地浮現在他眼前的空氣中,發信人是莉莉 a。
“情感分析報告更新:目標符號‘小海’,情感權重在過去24小時內急速下降87,已趨於穩定基線。”
許墨並不意外,當一個符號被普遍接納,它的情感衝擊力自然會減弱。
但緊接著的第二條信息,卻讓他的瞳孔猛然一縮。
“監測到網絡底層數據異常擾動。新趨勢分析:名字正在變成動詞。”
許墨緩緩放下信號槍,走到窗邊。
窗外,構成“根節點”網絡的無數信號燈在黑暗中明滅,像一片廣闊而沉默的星海。
他看著那些閃爍的燈火,它們不再僅僅是數據的傳遞,仿佛正醞釀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意誌。
一個名字,如何能變成一個動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