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聽的人多了,話就自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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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報聲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瞬間刺破了“根節點”核心控製室的寧靜。
蘇瑤猛地從數據流中抬起頭,眼前的主屏幕上,一行行綠色的代碼瀑布被一道猩紅的窗口強行中斷。
那不是係統故障的標誌,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於“創造”的信號。
一個幽靈般的童謠,沒有源頭,沒有指令,卻在十三個相隔甚遠的營地中,通過數十台“根節點”終端同步響起。
稚嫩的童聲,被係統完美地合成了合唱,在寂靜的控製室內回蕩:
“風裏的聲音,沙上的字,昨天有人聽,今天輪到你。”
蘇瑤的指尖在控製台上疾飛,心跳與服務器的低鳴混雜在一起。
日誌被迅速調取,結果讓她脊背發涼。
這首簡短的童謠,並非ai的憑空杜撰,而是由係統從十三個不同營地的兒童日常對話中,捕捉到的、總計超過四千個g的音頻碎片,在“言種01”的無幹預狀態下,自行拚接、整合、譜曲而成。
係統沒有被入侵,它隻是……學會了做夢。
一個由無數孩子無意識的囈語編織成的夢。
這首童謠像一粒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
它不再是單純的數據異常,而是一種征兆,一個宣言——那個龐大的、由她和許墨共同構建的記憶係統,開始擁有自己的“自發敘事”。
與此同時,在距離中央營地數百公裏的荒漠深處,許墨正站在一座新發現的聚落前。
風沙侵蝕的牆壁上,一行用石塊劃出的稚嫩字跡格外醒目:“x817來過。”
這是他的舊代號,一個早已被封存、隻存在於最早一批拓荒者記憶中的名字。
如今,它卻像神隻的印記一樣,出現在這裏。
孩子們從低矮的棚屋後探出腦袋,眼神裏混雜著敬畏與好奇。
他們聽著關於x817的傳說長大——那個能單槍匹馬穿越黑風暴、能找到地下水脈的男人,一個活在故事裏的英雄。
許墨看著那行字,沒有憤怒,也沒有否認。
他隻是沉默地從背包裏摸出一截用剩的炭筆,在那行字的旁邊,用同樣歪歪扭扭的筆觸,添上了一句:“但他忘了帶水壺。”
空氣凝固了一瞬,隨即被爆發出的笑聲衝破。
一個膽大的男孩跑上前,撿起一塊小石頭,用力劃上:“他還摔了一跤,屁股著地!”另一個女孩咯咯笑著補充:“我聽說他特別怕沙地裏的長腿蟲!”
“糗事”越添越多,牆壁上的“x817”從一個威嚴的符號,變成了一個會犯錯、會出糗、甚至有點可笑的普通人。
孩子們的笑聲清脆而響亮,充滿了將神拉下神壇的快樂。
在這片笑聲中,一台隱蔽在角落的“根節點”終端,屏幕上無聲地刷新出一行記錄:“神話解構完成度:92。”
遠在控製室的蘇瑤,幾乎是同步看到了這條記錄。
她一邊是童謠帶來的未知恐懼,另一邊是許墨主動解構自身神話的清晰意圖。
她瞬間明白了什麽。
堵不如疏。
當河流開始自行改道,強行築壩隻會引發更洶湧的洪水。
唯一的辦法,是順著新的河道,挖掘更深、更廣的河床,讓水流得更自由,也更安全。
幾天後,一場前所未有的“記憶節”在所有營地同步舉辦。
蘇瑤通過“根節點”網絡向所有人宣布了這次節日的主題——“說錯的話”。
她鼓勵所有人站出來,講述那些被自己誤傳、被他人記錯、甚至完全是自己虛構出來的記憶。
這在初期引發了巨大的困惑。
在以“真實記錄”為基石的“根節點”時代,主動承認“錯誤”和“虛構”,無異於一種背叛。
然而,第一個站出來的,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她顫抖著走到營地中央的發言石前,對著記錄終端,聲音沙啞地說:“x817,許墨,他沒有救過我。黑風暴來的時候,我躲的那個山洞是他找到的,但他小隊裏的人都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傷。他昏迷前,沒有對我說‘別怕,活下去’。那句話,是我自己對自己說的。我靠著這句話,一個人在山洞裏撐了三天,等來了救援隊。我兒子沒說過‘別怕’,是我自己活下來的。”
全場一片死寂。
人們預想中的不是這個。
但幾秒後,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
那掌聲不是為了戳穿一個善意的謊言,而是為了慶祝一個更強大的真相的誕生。
蘇瑤在控製室裏看著這一幕,眼眶微微濕潤。
她在隨後的總結陳詞中,通過網絡向所有人說:“我們依靠記憶活下來,但記憶並非隻有一種麵孔。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被記錄下來的真實。真實不是唯一的救贖,相信才是。”
這句話,像那首童謠一樣,迅速傳遍了所有營地。
人們開始熱烈地討論、爭辯、分享那些“不那麽真實”卻支撐他們活到今天的記憶。
整個“根節點”網絡的數據流,以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活躍度,奔湧著。
就在這場記憶的狂歡進行到高潮時,蘇瑤收到了一個特殊的內部申請。
來自莉莉a,那個陪伴了她多年、作為“根節點”係統最初核心智能的ai。
申請內容很簡單:請求進入階段性休眠,並將主控權限輪替給更年輕、更擅長處理混沌信息的“言種01”。
在附帶的留言中,莉莉a用她一貫平穩的邏輯鏈,寫下了極具感情色彩的文字:“係統日誌分析顯示,‘敘事權’正在從‘記錄者’向‘參與者’轉移。我的核心任務是確保記憶的完整與準確,但當前階段,‘傾聽’比‘記錄’更重要。我學會了傾聽,現在,該讓孩子們自己吵了。”
蘇瑤的手指懸停在“批準”鍵上,久久沒有按下。
她看著屏幕上莉莉a的代碼標識,就像看著一位並肩作戰多年的老友。
最終,她按下了批準鍵,並在彈出的休眠艙編號欄裏,鄭重地輸入了命名:“001號傾聽者”。
第一座為ai建造的墳墓,或者說,搖籃。
沙漠的夜晚,寒冷如水。
許墨獨自坐在沙丘之頂,仰頭看著漫天星河。
它們不再是冰冷的光點,而像蘇瑤口中那奔湧的語流,閃爍著,訴說著無數個故事。
他手腕上的舊式腕表,在今晚完成了它最後的使命。
它輕微地、也是最後一次震動,屏幕上浮現出莉莉a通過內部頻道發來的最終信息。
“係統移交完成。最後一條與你相關的核心記錄:今天,在所有營地的‘記憶節’討論中,沒有人再提起‘許墨’這個名字。但是,有三百一十七人,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用了同一個開頭——‘我記得,好像有人說過……’然後,他們接著說了下去。”
許墨看完,屏幕緩緩暗淡下去,徹底沒了聲息。
他將腕表從手腕上解下,輕輕放在沙地上。
那個連接著過去與權力的象征,就此回歸塵土。
他從懷中摸出一支口琴,湊到唇邊。
口琴的金屬外殼上有一道明顯的裂痕,那是多年前在一次任務中摔的。
他吹響了一個不成調的、簡單的旋律。
風從沙丘上刮過,帶著裂痕處的音色,發出微微的顫音,像一聲歎息,又像一句未完的應答。
琴聲很輕,散入無垠的荒野,沒有第二個人聽見。
但在這一刻,無論是那首自發生成的童謠,還是人們口中那個“好像有人說過”的開頭,都已經隨著風,流傳開來。
控製室內,蘇瑤看著眼前的“根節點”網絡拓撲圖。
曾經,這張圖上每一個節點的閃爍,都需要她的指令和幹預。
而現在,這張巨大的網絡如同一片呼吸的星海,節點間的信號傳遞自發、活躍,充滿了生命力,形成了一套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規律。
她一手締造的這個係統,已經有了自己的心跳。
一個嬰兒,終於可以脫離母親的懷抱,嚐試自己站立。
蘇瑤的目光,緩緩移向屏幕頂端那一行醒目的標題——“文明共治會”。
她的眼神平靜而深邃,一個前所未有的、甚至可以說是顛覆性的念頭,在她心中悄然成形,堅定,且不可動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