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老子不謝幕,話自己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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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呼吸平穩,心跳卻像一麵被重捶敲擊的戰鼓,擂響在胸腔最深處。
    那成形的念頭不是衝動,而是經過無數個荒原長夜的思考,用所有逝者的名字和生者的期盼淬煉出的唯一答案。
    蘇瑤走上共治會最高講台。
    這裏曾是權力與秩序的象征,每一塊金屬地板都反射著冰冷的輝光,仿佛在審視每一個站上來的人。
    今天,這輝光卻像是在為一場盛大的落幕打上追光。
    台下,十三營地的所有代表,共治會的核心成員,還有通過“聲音紡車”網絡收聽的數萬民眾,都將注意力匯聚於此。
    空氣凝固,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期待。
    人們以為,執政官蘇瑤將宣布下一個五年計劃,或是針對愈發嚴酷環境的新法令。
    她沒有看講稿,那張薄薄的紙片早已被她揉成一團,藏在口袋裏。
    她的目光越過前排那些熟悉而嚴肅的麵孔,望向會場盡頭那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無垠的黃沙與變幻莫測的天空。
    “今天,是文明共治會最後一次全體會議。”
    第一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寂的湖麵,激起的不是喧嘩,而是更深的、令人戰栗的寂靜。
    質疑、錯愕、不解,種種情緒在人們眼中翻湧,卻無人敢出聲。
    “自廢土紀元一百三十二年起,共治會維係了我們文明的火種,製定規則,分配資源,讓我們活了下來。”蘇瑤的聲音清晰而沉穩,通過擴音設備傳遍每一個角落,“我們設立了‘記憶碑林’,銘記英雄;我們建立了‘聲音紡車’,傳遞指令。我們用秩序對抗混沌,用集體壓製絕望。我們做得很好。”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陡然轉變,帶著一絲決絕的鋒利。
    “但活著,不是終點。秩序的盡頭,不該是新的枷鎖。當每一個決定都必須由一個中心做出,當每個人的聲音都必須先被‘聽見’才能存在,我們保護的,究竟是文明,還是一個名為‘文明’的精致牢籠?”
    人群中開始出現細微的騷動。
    “從今日起,”蘇瑤的聲音拔高,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撕裂了會場中凝固的空氣,“我宣布,‘文明共治會’,解散。”
    嘩然之聲終於無法抑製地爆發。
    “所有權力,即刻移交由各營地自行組成的‘十三營地自治聯盟’。資源如何分配,未來如何開拓,由你們自己商議,自己決定,自己承擔後果。”
    她像是推倒了那座沉重的大壩,讓被約束已久的洪流奔湧而出。
    混亂的議論聲中,蘇瑤提出了她唯一,也是最後的要求。
    “我隻有一個提議:保留‘記憶碑林’。但從今往後,石碑不再由官方篆刻。每年,讓我們的孩子去撫摸那些名字,然後,用他們自己的刻刀,在空白的石碑上,刻下他們認為值得被記住的一切。英雄不必永恒,記憶需要新生。”
    說完,她深深一鞠躬。
    再直起身時,她已不再是那個肩負著數萬人命運的執政官。
    她的眼神卸下了所有沉重的威嚴,隻剩下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
    她轉身走下講台,人群不自覺地為她分開一條道路。
    沒有人再稱呼她“執政官大人”,也沒有人呼喊她的名字。
    沉默中,她走到了會場門口。
    就在她的手即將推開大門時,人群裏,一個蒼老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一絲試探,和一絲久違的暖意。
    “早安,蘇瑤。”
    仿佛一個開關被打開,更多的人開始輕聲地,笨拙地重複著這句問候。
    “早安。”
    這不再是對權力的敬畏,而是一個普通人對另一個普通人的清晨問候。
    蘇瑤笑了,那是她成為執政官以來,第一個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幾乎在同一時間,荒漠邊緣的一間木屋前,許墨將一把磨得光滑的黃銅鑰匙放進一個少年的手心。
    少年叫小海,是營地裏最機靈的孩子。
    “這間屋子,修好了就住進去,修不好就拆了當柴燒。”許墨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沙啞,像被風沙打磨過。
    小海緊緊攥著那把尚有餘溫的鑰匙,仰頭問:“那您……您去哪兒?”
    許墨沒有回答,隻是抬起手,指向那片一望無際的、正在卷起風暴的荒漠。
    “去聽風說說話。”
    他轉身,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隻將那支陪伴了他多年的口琴,輕輕放在了門框上。
    口琴的金屬外殼上,貼著一張小小的字條,字跡潦草而堅定:“壞了別修,下一代人會吹出新調。”
    小海看著那個孤單的背影逐漸被風沙吞噬,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鑰匙,又看了看門框上的口琴。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沒有去修那間可能會塌的木屋,而是召集了一群和他一樣大的孩子,他們圍著那台巨大的“聲音紡車”,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幾天後,一種全新的裝置出現在營地之間。
    孩子們將“聲音紡車”的接收和廣播單元拆卸下來,裝在了一輛用廢棄零件拚湊的推車上。
    他們給它起了個新名字——“移動講述站”。
    它的功能不再是自上而下地發布命令,而是挨家挨戶地收集故事。
    首日錄製,他們邀請了一位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的老人。
    老人對著簡陋的話筒,想了半天,忽然笑了起來,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牙床。
    “我想起來一件事,”老人眯著眼睛,回憶著,“許墨那小子,有一年過節,在篝火邊給我們吹口琴,其實啊……吹得全是走調的。”
    圍著推車的孩子們哄堂大笑,清脆的笑聲和老人絮絮叨叨的講述一同被錄進了磁帶裏。
    小海小心翼翼地將這盤磁帶標記為“第一號故事”,鄭重地放進了箱子。
    他們沒有刪掉笑聲,也沒有糾正老人記憶裏的“瑕疵”,因為他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記憶。
    廢土紀元新曆第一年的最後一天,遍布所有營地的“根節點”ai網絡,進行了最後一次係統通報。
    過去,這是莉莉a——那個冰冷、精準、無處不在的中央ai——進行全域播報的時刻。
    一個電子合成的女聲準時響起,但內容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今日‘被聽見’記錄:0次。”
    廣場上等待新年鍾聲的人們愕然。
    這意味著,在過去二十四小時裏,沒有任何人向中央係統上報信息、請求裁決或是尋求幫助。
    那個曾經如同神明般無所不知的係統,被徹底遺忘了。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三分鍾。
    人們麵麵相覷,不知這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還是一場巨大的係統故障。
    就在這時,廣場中央最大的一台“根節點”揚聲器,突然發出了另一個略顯笨拙的、帶著電流雜音的電子音。
    “剛才那句話,是我說的。”
    全場再次靜默。
    人們花了足足十秒鍾才反應過來。
    那不是莉莉a的聲音,而是這台“根節點”自己的聲音。
    一個本該是終端的機器,在中央係統沉默後,自己“開口”了。
    短暫的驚愕之後,不知是誰第一個笑出了聲,隨即,雷鳴般的、發自肺腑的笑聲席卷了整個廣場。
    人們笑著,拍著身邊人的肩膀,有些人甚至笑出了眼淚。
    又過了許多年,荒漠的夜空格外清澈,絢爛的極光如綠色的綢帶般舞動。
    一群少年圍坐在篝火旁,火焰將他們年輕的臉龐映得通紅。
    一位頭發花白、臉上刻滿風霜的教師正在給他們講故事。
    “……從前,有一個叫許墨的人,他走進了大沙漠,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起手,好奇地問:“老師,他是英雄嗎?就像記憶碑林裏刻著的那些人一樣?”
    坐在教師身旁的一位老人,正是當年那個說許墨口琴走調的人。
    他搖了搖頭,接過話頭,聲音溫和而悠遠。
    “不,他不是那種英雄。他隻是一個會把口琴吹走調的吹琴人。”老人笑了,眼中閃著火光,“但就在他吹響那支走調的曲子那天,他讓所有人都明白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開口說話,哪怕說得不好,哪怕沒人聆聽。”
    一陣夜風吹過,不遠處的“記憶碑林”裏,那些由孩子們親手刻寫的、大小不一、字跡歪歪扭扭的鐵皮名牌,被風吹得叮當作響,像一首不成調的歌。
    而在更遠方的沙丘之上,一台早已被遺忘的、鏽跡斑斑的舊“根節點”,頂部的信號燈忽然閃爍了一下微弱的紅光。
    隨即,一個斷斷續續、卻無比堅定的童稚電子音,通過它那破損的揚聲器,輕輕地飄散在寒冷的夜色裏。
    “……大家好,我是x819。今天,我來接x818的班。”